他甚至有些怀疑,他当初怕不只是伤了腿,而是连眼都一并瞎了,才拣了这么两个人回来。
东流还在絮絮叨叨:“主子别生气啊,我……”
他话没说完,第二颗石子斜飞而起,在他脑门儿上又留下了一道印迹。
“滚。”
“啊?”
“叫你滚,没听见?”
“是是是,我先滚了,主子消气。”东流抱住脑袋往地上一翻,听话地滚过拐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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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怀婵带着二人走出去几步,敛秋引她往东走:“少夫人,从这儿往东边走,不远就是您的院子。账房也在这边,要不奴婢先去把东西领回来?”
“不必了,领回来放我那儿也没什么用,不如就搁账房,也免得占地方。”
“少夫人您有所不知,咱们府上三代袭爵下来,到二爷祖父武安伯殁了后,二老爷就在臬司衙门捐了个推官,府里说得好听点那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说得不好听点,那就是坐吃山空。”
“等侯爷回来后,府里依然是二房在管家,国公府里主子虽不多,但吃穿用度甚巨,丫鬟差役各项开支更是不小,如今全赖着侯爷的食禄呢。”
“母亲不管?”她生了疑。
“您也不是不知道,五年前那档子事,侯爷这一倒,侯府便失了主心骨,再加上二爷重伤,姨娘殁,留下一个三岁大点的小孩,大夫人带着阖府归还祖宅,一个人啊……”
敛秋低低叹了口气:“既要亲身上阵照料侯爷的大事小事,二爷的伤也不敢掉以轻心,还要照顾一个小四爷,分身乏术啊,这才由着二房继续在府里住下,帮着管管家呢。”
难怪这分没分家的关系不清不楚的,楚怀婵思忖了会儿,试探问:“母亲叫你同我说这些的?”
“也不全是。”敛秋赔了个笑,“夫人只是说,您毕竟刚来,府里的事情都不清楚,总得有个人提醒您下,这才拨了奴婢过来。但奴婢愚钝,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心底也没杆秤。夫人说您若觉得我嘴笨,或者用奴婢用得不顺手,将奴婢送回去就是,不必太在意。”
这话听起来半真半假,楚怀婵没回这客套话,只是思虑了会儿,问:“虽说都是侯爷的食禄,不过你不是说二婶当着家么,支账不必经她?”
“这您倒不必多虑,二爷那是平常心思淡,不过问府里的事罢了。但只要二爷开了口,府里没人敢不听。”
她点了头:“既然是小侯爷的心意,那便去支点回来吧。”
敛秋高高兴兴地应下,又补了句:“少夫人,二爷以前从来不管府上的事的,提都没提过一句。若夫人知道今日这事,想必会很高兴。”
楚怀婵没出声,挥挥手示意她先去,这才缓缓往回走等她。
敛秋这句话,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时夏琢磨了半天,嘀咕道:“小姐,奴婢就说嘛,姑爷还是没外头传闻里那么不堪的。”
这话倒叫她想起婆母之前提点的那句“外头的流言,听听便罢”来,但她也未多想,只是笑了笑:“顺口一句话的事,别太放在心上,这样太看轻自己。”
时夏先是想反驳,随即又狠狠点了点头:“小姐说得是,姑爷虽身份尊贵吧,但小姐出身也不低,老爷将来也未必没有成为内阁首揆的可能,也算位极人臣了。再说了,小姐这样的样貌品性,奴婢觉得,配姑爷还绰绰有余。”
她说完点头如捣蒜,很肯定自家小姐就是天上明珠这个想法。
楚怀婵没忍住笑了声,出言吓她:“这可不比从前在府上了,无论你怎么在姨娘面前撒野,娘都会护着你。仔细一会儿叫人听见,将你发卖出去。”
时夏“嘿嘿”了两声:“这儿就小姐和奴婢俩人呢,小姐包庇一下奴婢就好了。”
楚怀婵无奈地摇摇头:“仔细点,人多是非便多,这和以前在家里也是一样的。”
她话音刚落,敛秋赶回来道:“奴婢刚去账房,那边的先生说,二爷刚才出府时顺便打过招呼了,正在列单子,午后给送过来。”
楚怀婵点点头:“带我去府里转转吧。”
“好啊。”敛秋应下,引她往北边走,见她还算好相与,多问了句,“不过少夫人不累么?从京师过来,这一路山高水迢的。”
其实还是累的,但不知为何,昨夜事情虽多,但她后半夜竟然睡得格外安稳,早间叫时夏帮着擦了点儿孟璟昨晚给的药,那股子腰酸背痛竟然还真的消下去不少。
她仰头看了眼天幕,微雨之下,府里的青翠衬出一片微凉。
毕竟是当年镇国公的府邸,又建在地广人稀的宣府,这些年来经几次翻新,不减当年荣光。西路的院落老太太和二房住着,她们没去,其余的地儿,敛秋花了半个时辰才带她转了个遍。
她走得脚底酸疼,敛秋问她还去不去后花园看看,她仰头,见雨停之后,日头隐隐有要跃出来的趋势,赶紧摇了摇头。
等她七拐八拐地拐回自个儿院子里的时候,她才第一次知道这方院落的名字——栖月阁。
她仰头望着匾额上的字,迟疑了会,刚准备往明间走,有人唤住她:“二嫂。”
她一回头,见是孟璇从垂花门外进来,身边还跟了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她神色怏怏地想,不想招惹你,你还非得凑上来讨没趣儿。
毕竟方才在老夫人屋里,孟璇的敌意,她不是没感受到。
她简单“嗯”了声,目光落在她身边的两人身上,疑惑地看向敛秋。
敛秋为难,迟疑了会儿才凑上来在她耳边低声道:“二爷去岁末带回来的,扔东侧院搁着呢,说是姨娘吧也不是,说是通房丫头吧,好像也不像。”
楚怀婵摁了摁眉心,敛秋这话必然是拣了好听的说的,那必然就是孟璟的莺燕了。
敢情他喜欢这样的,那难怪说对她没兴趣了,那之后就都不用操心这事了。她心内松了口气,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平静地看向那两人。
竟敢不把自家小姐放在眼里,时夏气势汹汹地呵斥了句:“见着少夫人都不行礼的么?”
那两人看了楚怀婵一眼,见她没有出言的意思,讪讪地见了礼:“见过少夫人。”
其中个子稍高那个走过来,想揽她的手:“妹妹刚进府,不如让我带妹妹去府里逛逛吧。”
“少夫人方才已经逛过了,谢谢。”知道楚怀婵懒得开口,时夏非常识相地呛了句。
楚怀婵默默收回手避开她:“规矩还是要有的,姐妹相称……我看就不必了吧。”
她先一步往明间走,声儿淡淡的:“宣府路远,过来也累了,各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实在是力不从心。各位若不嫌弃,还请进来喝杯茶。”
那两人迟疑了下,还是跟着孟璇进了门,敛秋给她们奉了茶。
几人坐了会儿,有人闲扯几句,楚怀婵得到实在被问烦了才应几句话,这惹得稍矮的那位心存不满,笑了笑:“少夫人这茶是哪来的?”
楚怀婵懒得开口,敛秋回道:“二爷那边拨过来的。”
“难怪,陈年茶叶,倒比不上二爷送我的新茶,喝得人脑袋有点儿发闷。”她叹了口气,“要不赶明儿我给少夫人送点过来,春日里刚露芽的龙井,一亩茶地统共也得不了多少。”
“好啊,”楚怀婵点了点头,“可别吝啬。”
孟璇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就孟璟那个德性,给她们送茶?
想得倒挺美。
果然,起这话头的那人没料到楚怀婵是这么个反应,半天没圆上自个儿这假话。
楚怀婵觑她一眼,淡淡道:“不过喝了这茶脑子闷?兴许是淤血之症,耽误不得。我倒读过几年医书,勉强看个头疼之症还不成问题,今日既然撞上,不如赶巧献个丑。时夏,去把金针取过来。”
时夏“诶”了声,飞速去取了回来。
楚怀婵接过,取了最粗的一根出来,针尖闪着寒光,那人身子一颤,忙推辞道:“不必了,谢少夫人关心,我还是回去自个儿请郎中,叨扰少夫人,见谅。”
她一溜烟儿地跑了,高个儿也赶紧跟着告辞溜了。
孟璇才刚止住笑意,见这俩如此不成器,“哎”了声阻止,却也没能唤住脚底抹油的两人。
楚怀婵:“……?”
她和时夏本准备好了要唱出好戏,这会儿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孟璟这都从哪儿拣的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人?
第15章
她缓缓将金针放下,起身走到香炉前,舀了勺香料放进丹鹤身子里,淡淡的甘味传出,她微微闭眼闻了会,轻轻呼出一口气。
孟璇走过来,问:“二嫂子用的什么香?”
“甘松。”
孟璇身上的气味萦绕在她鼻尖,有些刺鼻,她默不作声地又添了一勺香。
“人都爱沉水龙涎,嫂子却喜欢这等入不得台面的甘松。”孟璇不屑地掩了掩鼻,坐了回去。
楚怀婵净了手,跟着坐回去,端起茶杯轻轻啜了口,这才道:“入不入得台面,全看主人家能不能将它带上大雅之堂。若是主人家气性差些的,自然得靠名香方可添点脸面。”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很淡,声音亦很温和,嘴角甚至还带着丝淡淡的笑,像是寻常闺阁好友间闲聊似的,但孟璇却不知怎地露了怯,气势上已矮了一截,又羞又恼地道:“嫂嫂这话说得……”
她话还没说完,目光无意中绕过地罩,往暖阁里边看去,昨日里东暖阁遭了灾,现下楚怀婵宿在西边,这倒显得东侧布置好的新房冷冷清清。
孟璇忽然收了这个话头,起了个别的:“这院子二嫂还住得惯么?”
楚怀婵点头:“梧竹致青,挺好的。”
她很喜欢院里的两株碧桐。
“梧竹致青,宜深院孤庭啊。”孟璇似是惋惜,“这院子是二哥亲自挑出来做新房的,二嫂知道为什么么?”
楚怀婵看着她,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忽然笑了笑,没出声。
这笑令她心里有些发毛,但她心底终究还是委屈的,毕竟,从前大伯一家没回来之时,她是府中幺女,一大家子就差没把她捧上天,可等孟璟这一回来,祖母那儿的宝贝都成串地往阅微堂送也就罢了,就连自个儿爹娘,几乎也在低声下气地变着法儿地讨好孟璟。
偏孟璟还不领情,几乎从没拿正眼瞧过他这二叔二婶不说,她在外也算身份尊贵没人敢不给面子了,可每次见他,都是在热脸贴冷屁股。
这几年赵氏和娘亲越发不和,从前还是精力不济分身乏术,如今楚怀婵这一进门,瞧孟璟方才的态度,至少也不算厌烦,赵氏现下有了帮手……只怕,娘亲手里那把掌管着全府吃穿用度也能让她挥金如土在外长脸的账房钥匙,早晚得交到眼前这人身上。
她心底半委屈半嫉妒也半不甘,但她毕竟不敢说孟璟半句不是,只得迫自己忍住了头皮那阵发麻,冲楚怀婵道:“阅微堂在北边后花园里,您这院子却在最南边,您说什么意思呢?”
“那又如何?”
挺好的其实,毕竟是赐婚,谁也不敢推脱,但她并不大想去招惹他。
而且,她也确实还没有找到,在这里,她该将自己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
眼下这样,给她留够了足够的时间与空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她发自真心地觉得挺好的。
但孟璇却觉得她这简单四个字是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在了,继续道:“哪怕东侧院,隔阅微堂也要近许多呢。二哥毕竟腿脚不太方便,闲暇时候过去也省力些。”
楚怀婵几乎有些想笑,她还没见过孟璟寻花问柳的情景,不知他是否会当真褪掉那层君子皮相,沉迷温柔乡。
她这么想着,面上也挂了点笑,但说出来的话却还是带了股子冷:“二姑娘,我不得不提点你一句,你二哥他是西平侯世子。于私,他是你兄长,你当放尊重些,别议论他的私事。”
“于公,”她冷冷地看向孟璇,“他身份比你尊贵,行事不容你置喙。”
楚怀婵分明比她还小上一岁,但她说这话的时候,脊背挺直,正襟危坐,发间那支白玉簪子也添了几分凌厉。
她几乎有些气到了,但她还没来得及出言,又听楚怀婵道:“其次,说句不好听的,二姑娘自个儿还有姨娘呢。便是二爷后院里有些别的什么人,我自然也没什么话好说。二姑娘不必拿这个到我跟前来说闲话,倒让人笑话心眼忒小了些。”
孟璇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句还击之语来。
“添茶,让二姑娘好好润润喉。”
这话几乎是直接在扇她耳光了,孟璇气得起身就走。她身子乏,也懒得再客套,直接吩咐时夏送客:“送二姑娘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