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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作者:槙日) 第36节

但是明明是在这个地方遇见了那个带给她不幸的男人,女人却依然对这个地方抱有着留恋和希望,她会每周定时到这个地方,无偿地帮助教友打扫清洁大厅,去复印店为教友们打印今天要研读的圣经,年复一年。

牧师在台上布道,他们一同朗诵读着中文版的圣经,敬拜仁慈的天父,互相交流着感想,讲述自己与主的关系,讲述主是如何在生活中帮助着自己的,一同分享自己的故事,分享自己对主的感恩。

女孩每次看着自己母亲虔诚的面容时,就不禁去疑惑她们这样不堪的生活,到底有什么地方可以分享的地方?

这个中年女人的人生就跟被水浸染过的纸巾一样,只是慢慢地、却不可抗地没入更深沉黑暗之中,化作碎屑……就是这样无望而卑微的人生。

如果真的有主的话,为什么不来帮帮她呢?为什么不来帮帮自己最深爱的母亲呢?

自从知道了女人仇视自己的理由后,女孩就再也没有反抗过了。女人经常用最恶毒的话辱骂她,骂她是不该诞生于这个世界上的孽种,是撒旦派来惩罚自己的魔鬼,诅咒她赶紧从自己的人生中消失。

时间一久,女人的话语也扎根在了女孩的心中。对这个世界有了自己的认知后,她常常会思考,带着原罪诞生的自己,是不是的确应该消失会更好?只要她不在了,女人就会更加轻松了吧?

怀抱着这种天真而幼稚的想法的女孩,在一天放学后擅自离开了学校,背着书包漫步在这个城市中,她带着奉献一般的精神,决定要从女人的人生中消失。

可是半夜,她在街上被女人找到了。

濒临崩溃的女人先是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然后用力地把她抱紧在了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脸被打得火辣辣的女孩第一个想法是得赶快拿冰敷脸消肿,不能让学校里的老师发现自己被打过,不然会给女人带来更多的麻烦。

而后她才逐渐反应过来,拥抱着自己女人的哭泣声代表着什么。

人为什么会哭?

因为悲伤、痛苦、害怕。

在害怕什么呢?因为她擅自离开么?她在担忧自己么?为什么担忧她呢?

是因为……爱么?她可以擅自断定这是出自爱么?

——原来自己是被爱着的。

狂喜洗刷了女孩的脑海,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女人爱意的她高兴得当场流出了眼泪。

女人却误以为她是受惊了,抱着她回去中餐馆的路上,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她。月光照耀着她们回家的路,女人在途经一栋洋房时止住了步伐,指着它,对怀中的女孩说,自己未来一定会让她住进那样漂亮的房子,在宽敞的花园里奔跑玩闹。

女孩抽噎着,懵懂茫然地点点头。女人见状,心疼地亲吻她的额头,向她承诺未来再也不会打骂她了。

当然,这个承诺只是镜花水月,当天带着她回家后,女人就狠狠地拿戒尺将她的小腿打到发红发肿,这是对她擅自乱跑的惩罚。

不过女孩一点也不在意,就算那份爱跟晨光下的朝露一样转瞬即逝,它也曾经存在过,这样就够了。

咒骂和毒打仍然是女孩的家常便饭,只有在每个周末去教会的时候,女人才会平静地在主的注视下,怜爱地抚摸着自己女儿的头顶,向缥缈虚无的上天祈祷未来的日子能变得更好。

但是主没有回应她的期望。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更,来刷吧,我写好,照例发红包发到下章更新为止,我这几天挺勤奋的所以别养肥惹。

晞妹是美国公民的原因是,在美国诞生的所有孩子都会自动得到公民权利,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产妇想要到美国生孩子=。=

第42章

因为长期的辛劳,女人的身体很快就枯萎了。

陆日晞还记得女人是在冬天离开的,那年她才八岁,有时候记忆力太好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将所有过去事无巨细地铭刻在脑中,即便年幼时无法领会它们所象征的含义,年长以后也会不时回想,自己惩罚自己。

加利福尼亚州靠着太平洋,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夏季温暖干旱,冬季寒冷却多雨。女孩在一个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冬日,跟往常一样坐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等待着那个身形伛偻的女人出现,领着她回家。

女孩没有等回来自己的母亲,却等来了中餐店的老板。对方挺着大肚腩,举着雨伞朝她小跑而来的滑稽画面至今都历历在目。

他带她去了医院,早上还精神十足扇了她一巴掌的女人如今行将就木地躺在重症监护室内,靠着中心供氧系统维持着生命。

女人太操劳了,长久的劳作导致血块阻塞了冠动脉的管腔,以致心肌缺血坏死。好在送来的及时,人是堪堪救了过来,但是依然徘徊在冥河的边缘,随时可能踏过一线。

高昂的手术费和住院费是教会筹募的,有时候,仁慈的不是天父,而是信仰天父的人。

女孩隔着玻璃望着女人,第一次开始向天父祈祷,祈祷女人睁开双眼,打她也好,骂她也罢,只求她别一躺不起。

她是一个总是在敬拜时惦念着待会聚餐会有什么菜肴的坏孩子,坏孩子怎么能得到主的垂怜呢?但是她以后会乖的,会听话的,会认真虔诚地去读圣经,会将那本砖头一样的厚书倒背如流,谨记着每一条教义……所以求求您,求求您别将她带走。

天父似乎听见了女孩的愿望,女人曾一度醒来过,看见倚在床畔守候她的女孩时,抬手抚摸着女孩的脸庞,流出了眼泪。

陆日晞至今无法忘记女人留给她的那个眼神——憎恨、厌恶、绝望,女人是切实地憎恨她,憎恨自己这个来自撒旦的赠礼,直到死都没有谅解那个男人,没有谅解那个男人留下的罪孽,更不能谅解……自己。

但是在那片淤泥中,又孕育着更干净的情感——微小的、纯粹的、温柔的期待和爱怜,源于母性本能对孩子的祈盼。

女人又闭上了眼,这次她再也没有醒来。

棺材、墓地、葬礼都是教会众筹的。生前命如鸿毛一样轻贱的女人,死后意外的有不少人参加了她的葬礼,哀悼她的离去,祝愿她能前往幸福的天堂。

一身黑裙的女孩站在灵柩前,安静地倾听每一位追悼者跟她回忆着女人生前的种种,从他们那里,女孩认识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女人。

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吝啬展现笑颜的女人,对外人却总不求回报地施以善行,在教会里人缘极佳。而女孩和女人与其说是母女,更不如说是陌生人。女孩不知道女人来自大洋彼岸故土的何处,不知道女人在这世上是否还有别的亲人,亦不知道女人当初为何来到了这个国度……更不知道,女人是否爱着她。

牧师诵经时,女孩没有哭;棺木盖上时,女孩没有哭;最后一捧土落下时,女孩也没有哭。

默默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中餐厅老板误以为是女孩怨恨着女人长年来的家暴,在女人下葬后,交给了她一个信封,告诉她这是女人在他这边工作以来委托他存下的工钱,看着女孩长大的老板跟女孩复述了一遍女人曾在他面前说过的话:

“我想让那孩子以后去好一点的学校上学,私立中学要花不少钱吧,也不知道这么挣,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就想她未来争点气,过上等人的生活,别弄得跟我一样,什么都干不好。”

“我也不会开什么户头,那些银行里的东西,我不懂,但是钱我也不敢放在身边,您就帮我先保管着吧。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您,这些年来要不是您愿意收留我这种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女孩面无表情地接过了那笔钱,眼中没有泪光,只有一片死寂。

很多年后,已经不再是女孩的陆日晞百转周折,又回到了这个城市,买下了自己母亲曾经向往不已的房子。

时间已经如指尖沙一样流逝了许久,陆日晞不确定这是否就是在那个月明之夜下母亲指给她的房子,不过这并不重要。

当她一口气付完全款的时候,才发现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遥不可及,但是它却确确实实是一对母女曾经的梦想。

梦想成真本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搬进去的时候,她却感到非常寂寞,这个宽敞明亮的房子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回荡在空气中,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她看着空荡荡的客厅,迟到了十多年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后来她回了母亲真正的祖国,她想见见养育了自己母亲的故土是怎样的,在那个地方,她遇见了陆朝。

她看见陆朝的那一刻,看见了过去自己的影子。

她遇上林曼霜的时候,仿佛遇上了自己死去的母亲。

也许本质是不一样的,但是她们眼中蕴含的仇恨是真实的,压抑在仇恨下面的爱也没有任何虚假。

她曾想问问林曼霜是否爱着陆朝,就像是她曾想问问自己的母亲是否真正地爱过自己。

她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林曼霜终归不是自己的母亲,她的回答无法代替她死去的母亲,但是……但是帮助她的时候,就像是抚摸着那个曾在主的光芒下虔诚祈祷的中年女人的脸庞,她是那么希望拥抱着那个疲于生活的中年女人,亲吻她满是沟壑的额头,牵着她枯树枝一样的手,迎着朝阳漫步在林荫道下。

死去的人不会说话,无论是恨还是爱,早就已经随着棺木的合上,一同长眠于这个异乡。

留下的,只有活着的人,对于逝者的无限思念。

作者有话要说: 我很喜欢这两章,本来是一章,但是字数有点多就拆成了两章更,依旧是下章更新前留言发红包

其实不是什么特别不幸的故事,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不太温柔的故事而已。上一代移民的华人跟如今是两个概念,每个地方当地的华人教会成员过去的故事可以集本书,虽然我不信教,但是一个朋友因为家庭关系经常会去,一些事情是由他告诉我的。

第43章

正午,阳光透过教会唯一的一面琉璃花窗,在地上落下了彩色的光斑。

“所以都跟你说了,不是什么听了会令人高兴的事情。”徐徐讲完自己过去的陆日晞望着台上的十字塑像,光斑晃荡在她的脸上,使得她的表情相当不真切。

陆朝侧眸望着她,明明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足半个手臂,她的身影却仿佛在更为遥远的地方。

“后来我被送进了福利院,在福利院待了接近两年后,我被杨澜的母亲收养了。”陆日晞继续缓缓回忆道,“她姓王,之前帮你处理好学校那边事情的就是她的弟弟,也就是杨澜的舅舅。王阿姨是个很好的人,我的妈妈曾在过去跟她有过萍水的交情,后来她移民来了美国,机缘之下收留了我。”

陆朝想了想,问:“你有想过找你的……”他顿了顿,艰难地讲出了那个词,“父亲么?“

陆日晞将目光从十字架上收回,转过头,脸上并没有被冒犯的不悦,有的只是温柔如水一样的浅笑,她噙着这样的笑容,摇了摇头。

那是比哭泣还要悲伤的浅笑,她的这个笑容让陆朝觉得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自己心脏和喉咙,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陆日晞抬起了手,想要抚摸少年的脸庞,手还没碰到他的脸颊,就悬在半空不动了。

正当她想收回手,陆朝倏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主动侧脸贴上了她的手心,闭上了双眼,不再看她。

温热细腻的触感由指尖传来,陆日晞凝视着倚在自己手中的少年,他的容颜干净而稚嫩,于是酝酿在眼中的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流下。

真是个贴心到过分的孩子,她安静地流着眼泪,如此想到。

他跟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个体,又跟过去的自己是那么相似。初见他的时候,她就隐隐有种无法放任不管的感觉,在了解到他的家庭后,那份莫名而来的责任感就更甚……说到底,她想拯救的也许并不是名叫“陆朝”的少年,而是曾经的自己。

如果在那个时候,有谁愿意向她伸出手就好了,如果有谁愿意拉她的母亲一把就好了。

怀抱着这样想法的自己,借由陆朝,牵起了记忆深处那个无依无靠女孩的手。

抚摸着他的脸,就仿佛是在抚摸着那个曾经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那个女孩是那么努力地希望得到自己母亲微薄的爱意,但是直到女人死去,女孩也没能成功让她展露笑颜。

聚会接近结束,人们陆陆续续地从位置上起来,如今的教会已经换了一批管理人员,原本免费的食物,如今需要每个人缴六美元才能领到餐券,以换取被装好在饭盒里饭菜。

陆日晞领着陆朝拿了盒饭,回到了位置上,打开盖子慢慢品味。

真是奇怪,明明已经不是同一个厨师掌勺,菜式也天差地别,她却莫名觉得非常怀念。

***

偶然碰上了几个故人,都已上了年纪,认出陆日晞后也只是略微地交谈了几句,没有过多地缠住她寒暄。

教会就是这样的地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每个人都是别人人生的过客。曾经途经的小径旁有朵花蕾,如今再次经过时鲜花盛开了,行人也只会驻足凝望一眼,那一瞬的满足愉悦过后,每个人又要匆匆回到自己的路上了……知道曾经的女孩如今过得很好就够了。

接近傍晚,陆日晞带着陆朝告别了他们,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去的时候,那家面包店开门了,现在的店长是个微微发福的白人女性,当他们进门的时候,她正拿着细筛子往一盘甜甜圈上抖上糖霜。

空气中是甜腻的香气,陆日晞向她买了一盒甜甜圈,有抹着糖霜的、裹着巧克力酱的、撒着肉桂粉的……它们被一个个码在粉色的纸盒里,最后被胖女人双手捧着递给了陆日晞。

陆日晞接过纸盒,用英语向对方询问是否能使用店里的厕所,对方欣然应允,从桌子下掏出把钥匙给她。

她道了谢,将钥匙递给了陆朝,跟他用中文说:“最里面右边是厕所,左边是个仓库,希望他们没把那房间装上门。”

陆朝按照她说的走到了走道的尽头,果然在厕所对面发现了那个小仓库,为了方便进出,它的门口依然是用透明的塑料门帘遮掩着,跟陆日晞跟他描述的一模一样。

他踌躇了一下,又转头看向了站在大厅内的陆日晞,对方靠在柜台上,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是正在跟店主交谈。

于是陆朝撩起了门帘,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这是个大概只有六平米的房间,两个铁质货架就足以将它填满,转个身都要担心会不会碰到柜子上的货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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