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呼着酒气昏迷了一晚。岳淡然依照公婆吩咐为夫君喂醒酒汤,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半宿,确认他并无大碍了才敢呆楞在桌前想心事。
龙凤烛烧完最后一段,整个新房终于陷入黑暗,隔窗来看,外面正处于夜与黎明的交替,像极了将明未明的漩涡,让人陷入其中喘不过气。
岳淡然发呆的动作一直没变,听到的本只有苏公子的梦中呓语,直到眼中的一切都明亮起来,耳边才渐渐充盈起晨起的众人忙碌的窸窣之响。
床上的人睡得很沉,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岳淡然走到镜子前,入眼的那个自己穿着浓烈的红妆,面上却毫无血色,像极了讨命的女鬼。
喜帕是她揭的,在众人抬扶醉酒昏迷的夫君回房的当场。可笑的是她的红盖头被掀了两次,哪一次都不是新郎。
拆了头上的凤冠,除了身上的喜服,借隔夜的水洗去脸上的妆;水凉的刺骨,扑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穿戴素服的手也愈发泛起红。
岳淡然料理好衣着装束,回到桌前僵坐着等待。
门外响起轻声的叩响,“少爷少夫人起身了吗,时辰不早,再不去给老爷夫人请安就失礼了。”
岳淡然心中焦躁,从前她在神剑山庄处处不受待见,难免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如今换了个安身立命的居所,一切重头开始,怎么说也要给夫家留下个不差的印象,今后的日子才好过。
岳淡然心怀忐忑地起身,走到床前低声唤“夫君”;苏公子不安地皱起眉头,执着于梦境不肯转醒。
岳淡然无奈,跪下身子凑近床前,稍稍亮声,“夫君,天已大亮,该起身拜见公婆了。”
苏丹青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迷茫地瞧瞧眼前人,“淡然……?”
嘶哑的嗓音伴着残余的酒气,苏公子像在酒坛子里泡了一遭,脸和身子都可怜地浮肿了。
岳淡然笑着举起准备好的湿帕,慢慢贴上苏公子低热的额头,“有些凉,夫君忍耐些。”
虽然只是轻触,苏丹青却打了一个激灵,神志渐入清明,“什么时辰了?”
岳淡然露出个微笑,“公婆恐怕已久等了。”
苏丹青哀叫着猛然起身,正欲手忙脚乱地套穿压在床上的喜装,就被岳淡然笑着拉住手,“皇上驾崩,不能穿红了。况且夫君拿的是昨日的喜装。”
苏丹青讪笑着扔掉手中的喜服,岳淡然将早已准备好的素服递上,两人相视一笑,打理起来。
待只差一件外袍,岳淡然叫进了门外等待的丫鬟。
一对年纪颇轻的女子应声进门,一个圆脸薄唇,一个窄额细腰,手里端着盆壶,行礼请安。
两人熟门熟路地伺候苏丹青洗脸,口中笑道,“老爷夫人等的都饿了,我们姐妹也烧了三回水。”
苏公子腼腆一笑,低头洗脸。两个丫头瞧瞧站在一旁略有尴尬的岳淡然,结伴上前招呼,“少夫人怎么不等我们服侍就收拾好了?”
岳淡然笑道,“没什么要紧,在家中时习惯了。”
圆脸丫头指指自己,又指指身旁的同伴,“我叫木香,她叫白术,都是伺候少爷起居的婢女。夫人会指一个丫鬟给少夫人差遣,这之前您有什么吩咐,指使我们就好。”
岳淡然忙道声谢,木香捂嘴笑道,“你是主,我们是仆,不消客气。少夫人出身名门,怎么身边连个陪嫁丫头都没有?”
王月圆百密一疏,只顾在嫁妆上做门面,却忘记了装配小姐重要的一环——下人。
其实这事也怪不得王月圆,岳淡然活了这些年,除了小时候有怡红负责三餐喂养,生活能自理后就没再为她配过人。
岳淡然乐得自在,对她来说,丫鬟这种东西,都是欺软怕硬,好吃懒做的存在,没有才好。若苏家果真要为她弄一个贴身使女,那才会动辄得咎,掣肘困笼。
“两位姐姐若不嫌麻烦,就由你们帮我可好?”
木香白术相视一笑,“我们还要照顾少爷,未必顾得过来?”
“没要紧,我从前事事亲为,劳烦不了姐姐们多少。”
木香白术还要再劝,苏丹青已擦着脸走到跟前,“少夫人这么说,你们应承就是。”
第43章 清平乐
两个丫鬟相识一笑,躬身退出门去了。
苏公子扶正岳淡然头上的发簪,“脸色还是不好,夫人昨晚睡的不踏实?”
他哪里知道岳淡然压根就没闭过眼。
岳淡然笑着为夫君抚平袖口的褶皱,找个说辞敷衍了过去;苏公子牵起她的手,说笑着去往主房,一路上为她指认苏家仆从亲眷。
岳淡然用心将众人的名字记下,暗自庆幸婚宴的宾客与苏家的门徒都住在外院,不必相认外人,也少了许多尴尬。
一路心怀忐忑,走进正堂时岳淡然紧张的连气都喘不上来。
苏千顺夫妇高座主位;药王其人,性子豪爽却不乏严谨,外表威严内心柔善,却不知什么缘故,容颜比同辈的岳华昊要苍老许多。
苏夫人出身武学世家,嫁入苏家后,一心相夫教子,双刀已多年不碰;相比王月圆,这女子多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气度,待人也宽和平稳。
苏夫人行事循规蹈矩,岳淡然对她无微不至的照料很是感激,却难以消除彼此间莫名的距离感。
苏家夫妇已经等了半个时辰,苏庄主手捏个点穴小人翻看,苏夫人百无聊赖的皱起眉头;苏丹青出声叫人之时,二人皆正襟危坐,对新妇露出个笑。
仆妇见新人来到,速去端来了媳妇茶,岳淡然接了茶,恭恭敬敬地跪到公婆面前。
苏千顺看着低眉顺目的儿媳,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称呼的这么见外,同丹青一样叫我们爹娘就好。”
苏夫人怪他自作主张,隔空飞了个眼刀。
苏庄主接过岳淡然奉上的茶,笑着给她红包。
岳淡然将苏夫人的冷眼尽收眼底,心中生出些怯意,低头奉茶给婆婆,不敢冒然开口,只等她授意。
苏千顺对苏夫人挤眉弄眼,生怕她一个叫板驳了新妇的颜面;苏夫人瞧着夫君略带哀求的眼神,不得已松口道,“既然你爹发了话,那就按他说的,同青儿一样叫我声娘。”
娘这个字,岳淡然已经多年未曾叫出口,如今却要用在一个陌生人身上,该感叹世事无常,还是因缘际遇?
“娘,喝茶。”
声音不自觉有些哽咽,岳淡然生怕失态,嘴角忙噙起一丝笑。
这一幕在苏家夫妇眼里自然变了模样,苏夫人本无破绽的脸上也露出些怜惜之意。
苏丹青笑着上前扶起岳淡然,笑嗔道,“娘何必疾言厉色吓唬淡然?”
苏夫人瞪儿子一眼,“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才成婚一日,就知道帮着新妇教训母亲?”
“我不过是说笑,娘又何必较真。淡然初来乍到,难免有些手足无措,您也该宽和些,别让她不安。”
苏夫人失笑,“老爷同我已经有够宽和的了,有哪家的媳妇茶迟了半个时辰要公婆等?”
岳淡然忙着要跪下请罪,被苏丹青手快拦住,“淡然早就起身,是我昨日醉的太厉害才起迟了。”
苏千顺闻言,瞧瞧自家儿子的玉面,“丹青可是昨夜受了风寒,吃了早饭我写个方子叫下头熬副药来吃。”
岳淡然伸手去握苏公子的手,的确比起身时的温度又高了几分。
苏夫人见二人无意间拉在一起的手,好不容易才把一句“成何体统”咽道肚子里,“你们新婚燕尔,亲密些无可厚非,只不可失礼人前。青儿身子不好,不要沉迷于闺房之乐。”
岳淡然听出婆婆意有所指,慌慌抽手。
苏庄主见媳妇红了脸,讪笑着圆场,“丹青的体质不同旁人,一丁点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命,淡然从此要多花费心思照料。”
岳淡然喏喏。
不等苏夫人训话,药王便先一步道,“淡然既然进了苏家门,就不能半点药性医理不通,闲时让丹青抽时间教你学些。”
岳淡然恭恭敬敬地答一句是,苏庄主笑着将小夫妇屏退,可怜苏夫人一句话卡在嘴里,到底也没能说出口。
待儿子媳妇去了,苏夫人才对夫君发嗔,“我话还没说完,你让他们这么早回去干什么?”
苏千顺温言劝道,“淡然行事做派都很沉稳,夫人要是太过严厉,只会徒惹人生厌。”
苏夫人看了夫君一眼,嘴中泛起一丝难言的苦,“那孩子举止规矩是不错的,只是长的太好了,我只怕……”
“她已嫁给丹青了,你还怕什么?”
“自古红颜多祸水,才成亲青儿就处处向着她,以后越发觉出女人的好,岂不要纵容她上天?”
“夫人多虑了,我瞧媳妇不是那般恃宠而骄的性情,身上也没有大家小姐的做作矫情,对你我也是极尽尊敬。”
苏夫人冷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她才进门,你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容颜貌美的女子从来都不是省油的灯,青儿那么个温吞懦弱的性子,今后只会对她百依百顺。”
苏千顺连连赔笑,“就算丹青降服不了她,也还有你这女中豪杰的婆婆坐镇。”
苏夫人气的挑眉,“我是真忧心,你怎么一直说不正经的。”
苏千顺这才换了正色,语气沉然,“夫人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为何对新媳妇如此苛刻,莫非是因为她长的像当年的……”
苏夫人扶住额头,“第一眼见她时当真吓了一跳,像谁不好,偏偏像那个祸水,长的再美也是福薄的面相,怪你当初那么轻易就应承岳家换亲,若娶来的是大女儿,我也不必这么担惊受怕。”
“大女儿的确是极好的,当初见到那丫头时我就禁不住喜欢,大家闺秀风范,行事却不呆板,心灵手巧,人美嘴甜,容貌虽比不上淡然,活泼机灵倒胜她百倍。”
“所以说……我们娶来的是个绣花枕头,都怪你被她一副酷似妖女的相貌迷昏了心窍,才稀里糊涂应承岳家。”
苏千顺面有惭愧,“事已至此,夫人又何必过多纠结,徒生烦恼。况且当初,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谁叫太子殿下看上了大女儿,纵使我们有婚约在手,也不敢同皇储抢人。”
苏夫人面露疑色,“老爷说的太子殿下,可就是昨夜来闹婚宴的维王殿下?”
“听岳公子口气,必定是了。”
苏夫人连连摇头,“岳思卿年纪也不小,当初为何不曾嫁给太子殿下?”
苏千顺眯眯眼,猜想的有理有据,“一来是与我苏家的婚约未解,二来……听闻太子殿下若登基,娶的皇后须得是北琼西琳的公主,这不止是婚约,也是国盟,早在当初就是不可变更的死契。公主身份何等尊贵,怎能在未娶公主之前就先收侧室?”
苏夫人却不苟同,“男子成亲前收侧室的大有人在,若为了顾忌公主的颜面,封她做皇后也就是了。”
苏千顺嗤笑道,“兴许太子殿下同丹青一样,是个痴人呢?”
“谁家孩子像青儿一样冥顽不灵。话说那太子殿下为何不曾继位,只区区封王?”
苏千顺叹一声,“宫闱之事,你我如何知晓。”
苏夫人禁不住冷笑,“从前未见龙子,以为是什么风姿卓越的人物,昨夜一瞧,也不过是个举止粗俗,形容邋遢的俗人。”
“那人刚失了至亲江山,六神俱损,哀毁骨立,你还期盼他有什么风度?”
“既然如此,不留在宫中守丧,跑到药王庄道喜作甚?”
苏千顺面上露出一丝忧虑,“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可还记得他临行前对丹青说的话?”
“我也觉得奇怪,他说要仰仗青儿妙手回春,莫非是什么了不得的病要青儿诊治?”
“果真如此,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这些年来,神剑山庄仰仗朝廷名利双收,整个江湖都看在眼里,我们虽不求做到岳华昊那个地步,能同皇家走动交际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苏夫人双唇一抿,“伴君如伴虎,若维王是个容易相处的也就罢了,若是个反复无常的阎君,岂不得不偿失?况且还不知他要为谁治病,治什么病,若心血来潮招青儿做御医,我们又如何推辞?”
苏千顺脸色一变,似乎颇有忌惮,“夫人所言极是。多年前于宫廷任职的几位医官都出自我药王庄,最后却因为医不好皇后娘娘而被斩杀。并非我不信丹青的医术,只是……”
苏夫人见夫君忧虑,反倒整理心情,“老爷也不必伤神,是福不是祸,且宠辱不惊,静观其变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