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楚枫拿着初稿翻看,这套识字教案与她从小所学大不相同,多了好些生动的画儿,看着妙趣横生。她边看边点头,又提醒道:“这些画挺好,但也得记着,尽量画荒原上有的活物,就是花呀草呀树呀也都往荒原靠,这样他们更容易理解明白。”
沈唯重连连点头,笑道:“程大人也是这么说的,原先我还画了螃蟹,后来也改了。”
祁楚枫噗嗤一笑:“你还会画螃蟹,还真是个人才!没事,回头你给阿勒画一本中原风物赏,螃蟹,大象,犀牛全都画上,她肯定喜欢,也不至于屈才。”
沈唯重与程垚皆笑。
此时天色已晚,祁楚枫还未用饭,随手想拿点茶果垫垫,随手一伸,旁边正巧是一碟核桃。她怔了一瞬,很快收回手,继续翻看文稿。
程垚看在眼中,想起往日里都是裴月臣帮她剥核桃,迟疑了片刻,便伸手取过一枚核桃,也想试着剥核桃。
核桃是专门买来的山核桃,体小壳厚,若无裴月臣的指力,便需借助工具才能剥开。程垚居家时,剥核桃有春星,他从不曾做过这等事情。他试着将核桃钳在双手拇指与食指之间,然后用力捏下去,而核桃纹丝不动。
他默默将核桃转了半圈,然后用尽全身气力去捏,核桃的棱纹硌得手指生疼生疼。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想靠自己剥开核桃,绝无可能。
目光往周围瞟了瞟,他想找件趁手的工具,但没看见任何钳子或夹子……
祁楚枫挑眉,瞥了他一眼:“你想吃核桃?用门夹吧。”
“嗯?”程垚没明白过来。
祁楚枫索性起身,拿过他手里的核桃,放到门扇的门轴处,将房门用力一关,只听得咔嚓一声,待门扇再打开,核桃已然四分五裂。
“吃吧!”
她把碎核桃全放程垚手中,拍了拍手,抖掉手中的碎屑,然后把整碟核桃都递给他:“正好,你全拿回去吃。”
“将军?”程垚愣住。
“我不爱吃这个。”祁楚枫语气淡淡的,“文稿留下来我再细看看,你们俩还没用饭吧,快去!”
就这样,程垚莫名其妙端了一碟子核桃回来。
春星瞧见之后也是莫名其妙:“公子,你不是不爱吃核桃吗?”
程垚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吃吧。”
春星在屋中找了一圈,也没找着趁手的剥核桃工具,最后预备拿灶间的刀背劈,被程垚拦了下来。
“可以拿门夹,我来!”他学着祁楚枫的样子,在门轴处把核桃夹碎,递给春星。
门扇吱嘎作响,春星奇道:“公子,你不嫌吵么?”
说话间,程垚又夹碎一个核桃,听门扇吱吱呀呀,加上核桃咔嚓咔嚓的碎裂声,连日以来堆积在心头的压力,都随着这碾核桃的声响一点一点地消散开来。他不仅不觉得吵,反而觉得这声响颇为悦耳。
示意春星搬一张凳子过来,他索性就坐在门边夹核桃。
春星就坐在门槛上,他夹一个,递过去,她便吃一个。春星阿爹在院子正补木盆,用铁箍勒得更紧些,做一会儿活儿,抽两口烟袋,间或着也吃两口春星送过来的核桃仁。
核桃吃了个半饱,春星打算把剩下的核桃磨成粉做核桃糕,拿了海碗将剥干净的核桃仁都收着。
“公子……”她悄悄抬眼看了两眼程垚,踌躇着开口,“我这几日擦桌子,看见桌上有好些画儿,还有好些字儿,都怪有趣的。”
程垚道:“对,那是预备教化荒原的识字教案。”
“教荒原人识字?”
“是啊,教会他们识字,接着就可以把咱们中原的文化传入荒原。”程垚含笑道,“以后两地之间的贸易就会越来越顺畅。”
“公子!”春星鼓足勇气,“我也想识字,行不行?”
闻言,程垚略有些惊讶地抬眼望向她:“你要识字?”
在修木盆的春星阿爹也停下手,转头朝这边望来。
“不行吗?”春星忐忑道,“我觉得我不是很笨,应该可以学会。”
“你当然不笨。”程垚笑道,“我从前就想教你识字,可是……”他看向春星老爹,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
“你想教我识字?!”春星又惊又喜,转而又看向自家阿爹,“爹,是你不让公子教我?”
春星阿爹敲了敲烟袋子,咕哝道:“没用。”他因为天生是个结巴,怕人嘲笑,向来寡言少语,说话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
春星跺跺脚,气得想哭:“谁说没用,认字就是好!阿勒姑娘是荒原人,祁将军还特地请先生来教她呢。”
春星阿爹用烟袋指了指程垚,又道:“忙!”
程垚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我也没那么忙,教春星的功夫还是有的。而且现下正在弄识字教案,若你首肯,我便拿这个识字教案来教她,也好看看成效如何。”
春星欢喜地直点头,期盼地看着阿爹。
春星阿爹看看自家女儿,又看看自家公子,只得无奈道:“不许……打扰。”
“我不会打扰公子的。”春星喜道,转头看向程垚,“我爹肯了,公子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
“就从今日开始!”
程垚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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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头,车毅迟穿着蓑衣,带着斗笠,挟着一身雨丝,乐呵呵地来取酒。祁楚枫正用饭,便命丫鬟添一副碗筷,让车毅迟坐下一块吃。
“再拿两个酒盅。”车毅迟脱了蓑衣交给家仆,笑道,“将军,咱们可有日子没喝两口了。今日一块儿尝尝这酒如何?”
这些日子以来,祁楚枫一直将自己绷得很紧,丝毫不曾放松过,闻言迟疑了一瞬。
车毅迟道:“树儿和云儿都回家去了,我把酒拎回去,也找不到人呀。”
祁楚枫好笑道:“你老车想喝酒,还怕找不着人吗?”
“就喝半坛子,绝不多喝。”车毅迟笑道。
祁楚枫没奈何,笑着朝丫鬟点了点头,示意她去拿酒盅来,又吩咐道:“把酒温一温。”
车毅迟坐到桌旁,摆手道:“不用热,这都开了春,不冷。”
“上个月是谁胃疼,疼得身子都直不起来,连马都上不去?”祁楚枫揶揄他。
“那是……意外、意外。”
车毅迟打了个哈哈,试图蒙混过去。
“先吃点菜垫垫。”祁楚枫举箸给他挟了菜,又问道,“你老寒腿怎么样了?给你泡脚的方子可有天天泡?”
“有!”车毅迟满口应道,“小兔崽子们天天逼着我泡脚,不泡不许睡觉。”
祁楚枫满意地点了点头。
丫鬟端来温好的酒,车毅迟起身接过,亲手替祁楚枫斟上。
“上回从军师那儿拿的雪酒不错,”他貌似不经意道,“就是坛子小了点,不经喝呀。”
祁楚枫抿了口酒,没接话,目光看向院中,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透进来些许寒意。
“将军,你知道当兵的最怕什么吗?”车毅迟看着她。
祁楚枫心不在焉,也没多想,随口道:“冬日里进荒原?”
车毅迟笑着摇摇头:“那最多就是身体遭罪,他们最怕是——人来了,人又走了。”
心里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祁楚枫抬眼看向他,车毅迟一脸慈爱地看着她。“咱们衡朝的兵役以五年为期,军中关系再好的生死兄弟,也终有一别。”
祁楚枫满饮了杯中酒,然后笑了笑道:“老车,你不用来劝我,这些道理我能不懂吗?”
“将军打小就聪明,道理自然是都懂。”车毅迟笑道,“可人不就是这样嘛,懂归懂,可在心里就是过不去。”
祁楚枫勉强一笑,嘴硬道:“我哪有过不去,月臣在或者不在,我都是一个样儿。他走了,我便连将军的活儿都干不好,若是被他知晓,岂不是更瞧不起我。”
车毅迟一听这话便明白了,这些日子祁楚枫装着若无其事一切如常,原来是心底里一直憋着口气。
“军师不是那等人,将军莫要说赌气的话。”车毅迟道,“我知晓将军心里难受,我老车在北境数十年,也送走了许多人,有的是生离,有的是死别,这心里头的难受劲儿,我懂!”
祁楚枫替他斟了杯酒,似在问他,又似在问自己:“……是不是久了,就能忘了?”
车毅迟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摇头:“忘不了,有的时候吧,就好像那人真真地就在眼跟前一样。咱们就说树儿和云儿他们爹,老赵,他的那些臭毛病树儿学了个九成九。有时候我看着树儿就晃神,好像老赵没走似的。”
祁楚枫笑了笑,点头道:“树儿虽然长得像他娘,可脾气性情真是和老赵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
车毅迟饮了酒,朝她笑道:“将军,您还说旁人,您自己还不是跟老将军一模一样。”
“有吗?”祁楚枫自己并未意识道。
“怎么没有?倔起来的样子与老将军如出一辙,也就军师才劝得了你们,旁人根本说不上话。”
闻言,祁楚枫又是一怔,低声道:“爹爹倚重他,自然肯听他的劝。”
“我从十六岁入伍,就在老将军麾下,这么多年,没离开过烈爝军。将军您比我还早,一出生就在烈爝军中。”车毅迟笑道,“我还记得,您和长松,那会儿个头还没马镫高呢,就骑着马跟在老将军身后,屁颠屁颠的。”
祁楚枫也禁不住笑。
“我和您是一样的,这辈子就守着烈爝军。”车毅迟道,“所以,也就注定了,咱们得看着别人来来去去,生离也好,死别也罢,都得习惯。”他长叹口气,仰脖满饮下杯中酒。
“生离?死别?”祁楚枫抚着酒杯,轻声道,“哪有生离,都是死别,北境这种苦寒之地,走了就是走了,离开的人也不会再回来。”
“军师不是那等人,他心里肯定也念着咱们的好。北境十年,哪里是说忘就能忘的。”车毅迟劝慰道。
“既然能说走就走,自然能说忘就忘。”祁楚枫淡淡道。
车毅迟叹了口气:“那咱们念着他的好,咱们做个有情义的。”
祁楚枫咬咬嘴唇,决然摇头:“谁说的……不念,也不想,走了的人,没甚可念的。”
外间的雨越下越大,廊下灯笼昏暗,隔着雨帘,能看见院子那边影影绰绰有人影走过。恍惚间,她似乎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待定睛看去,才发觉不过是树影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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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春日,是祁长松最忙碌的一段日子。山里头的雪化了,憋了一冬无法进山打猎,开春之后他要进山好几趟,山鹿、山猪、野狍子都打,还能采不少野味。
然而今年这时候,祁长松已经连着半个月没进山了。
他不仅连打猎的心思都没有,还很焦虑,可身边又没有能他一起商量这件事的人,于是他更加烦躁不安。眼下他倒提□□,在廊下来回踱步,寻思着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将军。”七公主府的侍女款款行来,先向他施礼,才问道,“七公主想问将军,今年的春祭是否任由她来安排?”
祁长松还没回过神,随口道:“对,当然。”
侍女颔首,施礼退下。
祁长松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连忙又喊住她:“春祭之事,我去公主府上商量如何?”
“嗯?”侍女停步,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走走走!”祁长松大步赶上她,“现在就去!”
“将军,这……”侍女不安地看着他手里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