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你的面纱摘下来,给皇帝瞧瞧。”
殿内女子闻言,抬手取下覆面轻纱,缓缓露出一张沉鱼落雁的面容来。
她生得明眸皓齿,雪肤花貌,且仪态端庄,在这样人多的场合献艺却仍然不卑不亢,举止十分从容,只见那女子再度盈盈福身,浅浅笑着:“臣女骆雨寒,宿州刺史嫡幺女,两个月前刚刚及笄,臣女舞技不精,在陛下面前献丑了。”
早就听闻此次宿州大旱,不少大臣立了功,其中最为瞩目的便是宿州刺史。
他身居高位,却十分关爱百姓,大旱来时身体力行的调动一切缓解灾情,还亲自领着手下和百姓挖掘地下水,解决饮水难题,又开掘河槽,连通大河,功不可没。
是社稷的大功之臣。
此女子既是宿州刺史的嫡幺女,刚及笄不久就受太后懿旨送入了宫中,足可见陛下对骆氏的重视。
秦渊挑眉看她,方笑道:“朕方才还道是哪个骆氏,原是宿州刺史的爱女。”
陛下的声音回响在殿内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既是夸赞忠臣,更是提点敲打:“你父亲在宿州大旱一事上立了大功,朕心甚慰。能有如此爱护百姓,在其位,忠其事的臣子,是朕之幸,更是江山社稷之幸。若朝中人人都能如骆爱卿一般,忠君不二,又能造福黎民百姓,这天下社稷,何愁不能大兴!”
“骆氏恪尽职守,立下大功,朕便封你为正六品美人,赐封号为恪,也算是嘉奖你和你父亲的忠诚。”
正六品美人——
骆雨寒掂量着位份,中规中矩,也还算满意,便福身说道:“妾身谢陛下恩典。”
朝臣们自然是知道陛下用意,起身行礼道:“臣等定会肝脑涂地,为陛下分忧,恭贺陛下再得佳人——!”
一番宽严相济,秦渊敲敲桌面,淡笑:“都起来吧,今日是除夕夜,大好的团圆日子,不必拘这些礼数。”
身侧的皇后看着殿内的恪美人,柔声道:“臣妾恭喜陛下再得佳人,恪美人初来宫中,又是太后引荐,不如就住到后妃居所中离太后最近的明光宫吧。”
恪美人虽然是第一次进宫,可早在自己要入宫的时候,就已经在长安的府邸中打听过宫里的情况,虽人不在,却也了解了三四分。
明光宫离陛下、太后和皇后的居所都不远,东边是宠妃玉婉仪所住的春澜宫,西隔一条宫道就是太医署,且没有主位,是个很不错的去处。
她十分满意,向皇后娘娘行礼谢恩后,又面向陛下:“还请陛下容许妾身先行退下更衣。”
秦渊颔首点头,恪美人才退下到偏殿更衣。
好好过个除夕,宫里就又多了一位不容小觑的新妃,宫内的嫔妃们心里都算不上松快。
寻常嫔妃入宫,官家贵女依着位份初封最高是贵人,但这情况十分少见,唯有先帝的后宫出现过,只有勋贵中的勋贵,二品以上大官出身才能办得此殊荣,因此美人位份已经十分高。
如娆贵嫔出身从三品,父亲也是蕲州刺史,二年入宫时封的美人,可蕲州乃是上州,比宿州繁荣昌盛许多,且那时都没有封号,这恪美人已经越过了当初的娆贵嫔,一进宫就是极盛的势头。
功臣之女,父亲又是从三品刺史,还生得这般貌美,一及笄就被太后选到了宫里。
这样一个女子,注定不会在后宫太平凡,她入宫来不是为了寂寂无名,是要做陛下身边的宠妃的。
林贵妃看着恪美人离开的方向,心里原本的欢喜一扫而空,心里的憋闷和酸涩齐齐上涌,恨得她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
她都还没除了沈霁那几个小狐媚子,就又来了一个更有威胁的,为什么宫里的女人会这么多,仿佛没有尽头一般,陛下的眼里,就不能只有她一个人吗?
如林贵妃一般不高兴的嫔妃比比皆是,或羡慕或嫉妒,抑或是认命,便是沈霁也心中微微一沉,但唯独有一人神色不同,眼睛微微一亮。
是娆贵嫔。
她不曾想过出现在此处的女子竟会是骆氏幺女,一想起自己在宫里现在尴尬的处境,心中不禁燃起希望。
娆贵嫔用帕子遮住嘴唇,不让人发觉自己说了什么:“惜灵,等明日一早你就备一份厚礼,本宫要亲自去瞧瞧恪美人。”
惜灵自小跟在娘娘身边,自然认得恪美人是谁,便低声笑着说:“是。”
九州清晏一角,安充衣谁也不理,自顾自得喝多了几杯酒,醉眼朦胧地看着陛下的方向,眼中凄凄蒙蒙,冒着泪花。
她刚来的时候是那么高兴,以为自己终于能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只要手头这件事办的顺利,她就能重新得宠,一雪前耻。
可自己还没来得及得宠,宫里就又来了新人,有了新欢,她这个御前失仪过的女人就更不可能得宠了,为什么她的命会这么苦,为什么她就偏要这么活呢?
粉芝站在安充衣身后,先是偷偷看了一眼玉婉仪,这才假惺惺低声劝着:“小主,您已经喝了许多了,还是别喝下去了,若是喝醉了,再御前失仪,那可就不好了。”
听到御前失仪几个字,安充衣的眼神顿时发了狠,红着眼盯向她,咬着牙低声吼她:“住口!谁允许你这么说的!”
粉芝立刻低下头去:“奴婢也是担心您,这才说错了话,小主还是少喝些,陛下还在上头呢。”
“就算是喝多了又如何?宫里根本无人会在意我,陛下就更不可能会看我一眼了。”
安充衣根本不理会,已经有些醉意的她不如清醒的人那般理智,更多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幸好嫔妃们喝的酒都不烈,喝得多了也不会醉得太快太狠,粉芝偷偷观察了一眼,看安充衣喝多了也不会闹事,这才不吭声让她继续喝下去。
班玉雅看了刚刚恪美人那一出好戏,心道日后恐怕又要多一位宠妃,除此以外心里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玉姐姐已经颇得陛下喜欢,膝下又有三皇子,地位不是那么轻易能被撼动的,她和玉姐姐联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来她都不会怕。
放下手中的杯子,她余光往右瞥,隔着神色冷淡的季宝林,正瞧见安充衣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当初在太液池边上,姐姐曾说过安充衣是林贵妃手里的一把刀,一定会对付姐姐,还说她会想法子除了安充衣。
今日除夕夜,各宫的心思都在过年上,后宫少人员走动,守备也松懈,若想做什么,今夜正是好时机,可眼下看安充衣这幅烂泥模样,她那糊涂脑袋能想出什么阴毒法子害姐姐,也不知姐姐是如何应对的。
思及此,班玉雅稍稍侧头对着身后的秋斐说道:“多盯着点安充衣,别让她提前离席。”
秋斐恭谨地应下,站在她身后时不时地看向安充衣,除了喝多了就偶尔出去如厕,倒也没什么异常。
恪美人在宴席中段更衣回来,落座在了皇后娘娘嘱咐人加的位置上,正在常贵人右侧,离沈霁倒是很近。
沈霁不急不慢咽下一口龙井虾仁,掀眸看过去,正见恪美人也朝她看过来。
新人入宫,落在她身上打量的目光可不少,无非是想观察观察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好不好相与,毕竟日后要共同侍奉陛下,若是个难缠的主儿,谁也不想站上一身腥。
可恪美人谁也不看,唯独先看了沈霁,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宫里有名有姓的嫔妃不少,她落下后先看沈霁,那就说明她最在意的是沈霁,旁人都是次要的。
家世,子嗣都不能让恪美人最在意,莫非,她最在乎的是恩宠吗?
对上她探究的视线,沈霁并不退让,也不躲闪,只嘴角噙着淡然又疏离的笑意看着恪美人,直到她率先挪走视线。
恪美人虽然才刚及笄,年岁尚浅,可她方才在殿内举止大方,丝毫不扭捏,和沈霁对视的时候,眼中亦没有一丝退缩,反而十分冷静,可见是个很有自己主意的人。
这样一个人物,又是如此性子,注定不会是个简单的角色。
自恪美人出现后,年宴上嫔妃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去了,后宫姝色三千,玉婉仪可谓绝色,可恪美人美貌,也只堪堪在她之下。
但恪美人却胜在不比玉婉仪已经生过三皇子,恪美人年方十五,正是最鲜嫩的豆蔻年华,又有新鲜劲,往后这宫里谁最得宠啊,还说不定呢。
夜色渐浓,九州清晏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也在除夕宴的末尾停下。
秦渊今晚被许多人敬酒,虽未贪杯,却也有几分薄醉,他扬声说了几句场面话,又说对大臣的器重,这家宴君臣和谐,这才着人将大臣们送回去。
朝臣们和要离宫的王爷王妃们逐个来向陛下请辞,陆陆续续都散尽后,便只剩下自家人。
今夜设宴,陛下晚上定是会歇在嫔妃宫里,不会独寝。
虽按着规矩,今日是除夕,陛下该歇在皇后宫里,可也未必没有意外。
恪美人初来乍到,万众瞩目,又是功臣之女,陛下极有可能会给她这个颜面。
这道理旁的妃嫔明白,恪美人自己也明白。
因此她的心中也时时忐忑着,既期待又紧张地看向陛下,等待着他发话。
殿内嫔妃们都等候着陛下开口,皇后则看向陛下,以眼神示意陛下自己没关系,柔声道:“陛下,今夜可要歇在恪美人处?”
秦渊拍拍皇后的手,敛眸扫了一番底下的嫔妃们,视线在沈霁处停了一瞬,又停在了恪美人身上一瞬,遂收回了目光,温声道:“恪美人初来乍到,对宫里还不熟悉,且宫室分得匆忙,想必今日也累了,今晚便好好歇息,明日一早自会有人去明光宫为你添置日用,朕明日也会去看你。”
“今夜朕也有些醉了,就去皇后宫里歇息了。”
和陛下成婚近十载,该给正室的颜面和陪伴,陛下从未缺过哪怕一丝,即便是今日,有恪美人进宫,可陛下还是选择周全了皇后的颜面。
她和陛下之间虽无男女之爱,可相敬如宾,互相体谅,皇后对此总是感念的。
“是。”
帝后并肩离开,嫔妃们起身恭送,大多数人见侍寝轮不到自己,也没什么戏好唱,便陆陆续续离开了九州清晏。
恪美人站在人群之中,看着陛下和皇后一起渐行渐远,下意识扣紧了手中的帕子。
从家里带来的陪嫁丫鬟夕语轻声说:“小姐,奴婢听说每逢初一、十五和月底,陛下都是要歇在凤仪宫的,从未改过,您不用想太多了。”
恪美人恩了声,终究没说出什么:“我知道,走吧。”
子昭还小,宫宴时间长也早就困了,沈霁不打算再停留,扭头吩咐青檀了两句,便带着霜惢和子昭先回了渡玉轩。
殿内的人越走越少,安充衣显然是喝多了,晕乎乎地被粉芝扶着起身,落在人后慢悠悠走出了门。
班玉雅看着安充衣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刚抬步欲离,就见林贵妃死死看着门口的方向许久,才拂袖离去。
秋斐低声提醒着:“小主,没什么人了,咱们也走吧。”
班玉雅嗯了声,刚走出侧门,脚下便踩到了一块什么东西。
她停了步子,将脚下踩到的硬物捡起来,在灯下一照,是枚成色上佳的玉佩。
瞧着,像是林贵妃的。
第83章 83. 083 嫁祸
班玉雅看着手里的玉佩半晌, 忽而绽出个淡淡的笑意。
林贵妃贴身的东西可不好弄到,这是上天都在帮她呢。
她并不作声,而是极为自然地将这枚玉佩放进了自己的袖中,食指抵唇, 示意秋斐别问:“会有用的。”
外面的雪势渐小, 但地上也已经积了厚厚—层, 嫔妃们接一连三从侧门离去,将原本无痕的雪地踩出一片纷杂的脚印, 蜿蜒着, 渐渐没入黑夜里。
偌大的皇宫尽数被白雪包裹,放眼望去,深沉如墨的夜色里, 耳边只有呼啸的寒风,星星点点的雪从天幕落下, 分外孤凉。
怀中的手炉早就有些凉了,此时只是温温的,班玉雅踩着松软的雪地,缓缓走在回宫的路上,却丝毫没有急着回去的意思,秋斐提着一盏宫灯跟在她身后,一步—个脚印,在冰天雪地的黑夜里,恍若漫步。
这样的雪地里,稍稍—点光源都能将雪白的地面映得十分亮堂, 所以班玉雅只需稍稍注意,就能看到不远处的前方,粉芝正搀扶着醉酒的安充衣在回秀风居的路上。
宫宴上的酒虽然不烈, 可架不住安充衣今日情绪翻涌,贪杯喝了许多,这会儿眼前已经花花的,走路也东倒西歪。
身为嫔妃这幅模样,若是传出去已是不好听,所以正中粉芝的下怀,—出门就带着安充衣走人少的小路,安充衣醉中不太知事,只瞧着这路平时走过,人少些,正好她也能松快松快,便歪七扭八地靠在粉芝的肩头,由着她带着自己走。
安充衣鼻尖喷出去的气都是热的,—股子酒味,张牙舞爪的模样哪里像后宫的嫔妃。
粉芝原是安氏的家奴,十岁那年就被拨去伺候安充衣,这么多年天长地久,肯定是有主仆情谊的。可这么多天安充衣的所作所为,是如何的刻薄寡恩,恶毒癫狂,简直如同换了副魔鬼在她的躯壳里。
可尽管现在对安充衣这位主子早就没了任何感情,心中只有怨怼和嫌恶,可一想到玉婉仪和自己的交易,想起即将要发生的事情,粉芝的手就情不自禁地颤抖。
安充衣浑然不知自己身边的宫女脑子里想着什么,只跟没骨头似得赖在粉芝身上,满口说着胡话,还—边胡乱划拉着手戳粉芝的肩头,语气十分鄙夷:“粉芝,本主可告诉你,你那点银子,本主迟早——!嗝!是要还给你的!区区几十两,若不是本主现在一一现在落魄了!岂会看得上你那点东西!等本主害了玉婉仪哪个贱人,林贵妃就会抬举我的,知道吗!抬举本主,做嫔!做妃!到时候本宫自然会十倍百倍的还给你!”
虽是夜深人静,荒僻无人的小路,可深夜喧哗,到底惹人注目,粉芝低声劝着:“小主,已经深了,您还是小声些吧,别让其他人听见了,那就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