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容的酒瓢,为何会兀突地出现在夕食之中?
这成为了大理寺怀疑上夕食庵的关键物证。
其实,温廷猷提供过第二条很关键的线索。
——阿茧是夕食庵的常客,这酒瓢,便是他带去夕食庵的。
阿茧与夕食庵当中的某人,肯定是合伙同谋的关系。
当时,温廷安也查到了另外一个线索,那便是,望鹤并没有味觉,这便是意味着,历岁以来,食客们,甚至是大理寺,所品尝到的珍馐美馔,皆是为他人所烹饪,而非出自望鹤之手。
早在那个时候,温廷安就意识到了,望鹤背后另有高人,在暗中替望鹤掌厨,推助望鹤走上受广府百姓拥戴的地位,而高人自己,退居暗幕背后,无声无息地操控着这一切,仿佛诸事诸物,皆在自己的掌控当中。
但温廷猷,他工于书画,给大理寺提供了诸多具有价值的线索,以至于,让大理寺发现了这位高人的存在。
阿夕自是绝不能再给温廷猷以活路。
她对温廷猷生了杀念,同时,亦是对大理寺的官差生了浓重的弑意,索性来了个一石二鸟之计策。
也就有了后来所发生的种种。
温廷猷了解了事况的前因始末以后,整个人如罹雷殛,僵怔地瘫躺于床榻之上,面容之上,覆落下一片浓密的黯然之色,低喃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我那一个雨夜所见到的人,并非望鹤师傅,而是她的长姊阿夕……是我给大理寺提供了物证,她才要弑害我……”
温廷猷心中的郁结,稍微纾解了几分,心情又是有些复杂,
他在夕食庵当了近大半年的米役,日常负责粮米的收购与采买,望鹤待他可算是弥足亲厚的,但他从不知晓,在这个人间世里,竟是有着与望鹤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她不仅是望鹤的双胞胎长姊,还是真正掌事庖厨之事的人。
望鹤不曾告知他这些事,但温廷猷一直以来皆是非常信任她,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望鹤选择隐瞒。
温廷猷登时心如刀锯,整一块肺腑,仿佛被剧烈地灼烧了一般,他心疼得难以呼吸。
旋即,他思及了什么,抬眸凝紧温廷安,问道:“那么,后来呢?望鹤、阿夕,还有阿茧,他们怎么样了?”
温廷安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细线,眼睑沉沉地垂落了下来,乌绒绒的睫羽俨似一枚震颤的蝶翼,小幅度地扇动着,在匀薄的卧蚕处,投落下了一片晦暝的光影。她保持了沉默。
气氛有一霎地死寂。
这无疑教温廷猷心中感到某种剧烈的不安,他撑身从榻上起坐,急切地问道:“她们是被大理寺收押了么?我可以去看望鹤师傅吗?我想要去见一见她,我有话想要对她说……”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了一眼,温廷舜抻臂,揉按住温廷猷的肩膊:“你先不要着急,先听长兄跟你说。”
温廷猷遂是逐渐平定了自己的呼吸,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温廷安感受到了四弟的目光,她用极为平静的口吻,将望鹤被阿茧挟持、望鹤动了胎气后在官船上生产、阿夕为保母子平安与阿夕同归于尽,这三桩事体,用言简意赅地话辞,阐述了一回。
温廷猷心绪剧烈地震荡了一下,听及望鹤能够顺利生产的的时候,他本来受到了感动,但在后面,又听闻阿夕与阿茧一起焚葬于乌篷船的大火之中时,他呆呆的,翛忽之间,脑中轰了一下,这一阵轰响,俨似一道平地惊雷,让他道不出话来。
温廷猷的眼眸,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重物重重地击打了一番,有滚烫的水,流了下来。
过了许久,温廷猷道:“长兄会如何处置望鹤师傅和望鹊呢?”
在一场连环弑人案当中,凶犯与帮凶同归于尽了,唯一的幸存者,有且仅有望鹤和她的女儿。
望鹤并非一身清白,并不可以事了拂衣去,在夕食庵内待了这般多年,一直是阿夕在背后替她掌厨,在每一份珍馔当中,阿夕还投放了罂.粟,望鹤作为阿夕的胞妹,自然是脱不了干系
温廷安很轻地拍抚了他一下:“罪情的定量,要等我们将望鹤送至京城,待三司会审召开后,才能做进一步的定夺,不过,你要看望鹤师傅的话,我可以安排。”
温廷猷黯然的眸子亮了一下,道:“真的么?”
温廷安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首,道:“这是自然,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望鹤师傅尚还在广府邸舍之中静养,不宜多受叨扰,再过几日,我便是带你去探望她和望鹊。”
温廷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提及了一桩不相关的事体:“我觉得,阿夕本质并不坏。”
温廷安道:“怎么说?”
温廷猷道:“当时,在桥面上的时候,她本来是想要一刀解决掉我,而不是强迫我吸食过量花籽粉,但在后来,她最终还是放下了刀。”
第195章
此话一出, 在院内掀起了不少风浪,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彼此能够在彼此的眼眸当中, 发现一丝隐微的讶色。
“阿夕那个时候本要弑害我, 一刀了结我的性命, 但她最终没有这样做。”温廷猷的视线,穿过被傍夕日色髹染成鎏金色的窗扃,伸向无尽的远空,望着与屋宇烧融在一起的、辗转徘徊于天际的烧云, 一片暖和的氛围之中,他的目色变得十分幽远,神识似是回溯至了那个落着滂沱暴雨的夜晚, 他的嗓音在思索之中变得不疾不徐, 说道:“她最终,敛起匕首, 取而代之地是,取出一瓶花籽粉, 让我吸食下去。”
温廷舜的声音更为缓沉,目色从窗扃之外游弋回来,与温廷安相视,道:“假定她真的是罪不可赦、罪大恶极之人, 那么, 当时,她为何不选择弑害我,再将我的尸体伪装成是, 仅是吸食了过量罂.粟的一出假象?她完全可以这样做,但她没有。”
温廷安听完, 心中有些撼讶,俄延少顷,温廷舜的声音,沉顿地响了起来:“那个时候,阿夕之所以不选择用匕首了结你,是因为,她将你当成了与大理寺谈判的筹码,如果你死了,那么局势将对她大为不利,大理寺也根本不可能与她进行和平谈判。”
青年的话辞,缓慢而清晰。
其神态,淡到几乎毫无起伏,没有任何悲悯或是慈悲,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恻隐也无。
他说这番话,像是在平静地阐述着一桩稀疏平常的事。
嗓音不算轻,也不算重,不过,听在听者的耳屏,却如一道平地惊雷,兜首砸落下来。
温廷舜所述,亦是契合温廷安心中所想,但放在今时今刻当中,她并不会选择坦诚讲述出来,因为这对于温廷猷来说,是一桩非常残忍的事体,她不太想让他知晓这种真相,他之所以没被真凶弑害,完全不是因为真凶动了恻隐心与慈悲心,仅是让他活着,对她那个时候的局势会比较有利罢了,要不然,阿夕肯定早就了结掉他。
真凶如此残忍,她不会选择让他知情,因为她全然没有这样的勇气——
但温廷舜竟是选择坦诚,让温廷猷知晓。
在这样一种具体的语境当中,温廷安是全然没有温廷舜这样的勇气的。
当下,温廷猷闻言,呆滞了一会儿,脑中仿佛掠过了春雷的数道炸响,他的表情与思绪,在面容之上逐渐瓦解与破碎,就像是原本平实的冰层,出现了一条显著的裂缝,它原本是细小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流逝,这一条裂隙演变得越来越庞大,由浅至深,由细及粗,由淡臻浓,此一冰面上,进而出现了如蛛网一般的万千罅隙,它们在一片平寂的氛围之中,支离破碎。
温廷猷一直是一个较为纯真纯粹的人,但在这一刻,温廷安目睹了他纯真崩塌的全过程。
温廷安小幅度地揪扯了一番温廷舜的袖裾,用无声的口吻道:“你这般说话,会不会太过于残忍了?秘而不宣,不是很好么?”
这确乎是她的真实想法。
人讲出真相,或是直面真相,其实都需要很大的勇气,面对至亲,温廷安委实没有袒述真相的勇气,她根本讲不出口,心中需要历经一个强烈的挣扎、纠结的状态,这会内耗她很久很久。
温廷舜的秉性,恰巧与她相反,他不需要瞻前顾后,可能会有挣扎,但他显然比她洒脱得多。
温廷舜在她耳畔处低声道:“讲出真相,或许对当事人,才更是一种解脱。”
“真的,是这样吗?”
温廷安眸心骤地一颤,继而望回了温廷猷。
过了许久,他果真是用一种释然的口吻说:“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阿夕没有选择弑害我,不过是因为她打算利用我,算作是与大理寺谈判的筹码……”
说着,说着,他眼眸之中又有滚烫的泪水,迸溅出了眼眶,在颊面上流了下来。
温廷安很轻很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脊,心中一阵刺疼。温廷猷一直是一个良善且纯真的人,这次被阿夕挟持迫害,对于他精神打击算是特别大了,哪怕神识恢复如常以后,他还有这么一厢情愿的心路历程,愿意为真凶开脱罪咎,并洗白她的部分恶行。
是温廷舜撕裂了他一厢情愿的薄膜,将薄膜背后所隐藏的真相,以一种纤毫毕现的姿态,巨细无遗地呈现出来。
这让温廷猷再没有任何办法,去规避真实与自欺欺人。
他用良善与纯真,修饰自己所面临的一切罪恶,但被温廷舜发现以后,他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自己有时也根本欺骗不了自己,更何况去诓瞒其他人呢?
甫思及此,温廷猷的精神,一霎地就崩溃了,像是失控的水阀,泪止不住地溅落下来。
连日以来压抑许久的思绪,终于再也裹藏不住了,温廷猷将面容埋藏于被褥之中,手在枕褥上揪拧出诸多痕迹,那些凌乱的褶痕,像是他驳杂芜乱的心绪。
温廷凉他们本来意欲劝慰一番的,但温廷安阻住了他们:“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儿罢。”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廷猷是最需要独处的时刻,他需要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真正的释怀,去接纳真相,并且,与过去的所发生的一切事实,达成一种和解。
众人离开后,温廷安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阖拢屋门以前,再度回眸望了一下温廷安,她握着了一下他的手,聊表一种踏踏实实的安抚,但她发觉,温廷猷的体温,随着时间的消逝,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去,冰冷彻骨。
温廷安再一次感受到了『真相』对于一位受害之人的残忍。
假令活在善意的谎言之中,或许,他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但历经多番权衡之下,温廷安还是同意了温廷舜的观点与行止,让温廷猷知晓真相的话,反而能让他更加释然罢。
毕竟,如果选择谎言的话,就很可能要隐瞒一辈子,以安抚受害人之名义的隐瞒或是欺瞒,总觉得,若是日后让温廷猷发觉到了事实的真相,怕是伤害的性质,会更加强烈。
温廷安阖拢上了屋门,心中悬起的一块巨石,安稳地落了地。
乍离屋院,刚刚行至檐下长廊,却是发现二叔、三叔在垂袖而立,显然是在候着她,仿佛是有要紧事寻她。
温廷舜亦是卓立于在廊檐之下,一片明暗交界之中,背后是斑驳的、由竹竿围就的墙,他立在了暗面,感受到了明面之处光线的变化,知晓是她来了,遂是遥遥相望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之中交错擦肩,俄延少顷,碰蹭出了三两火花。
温廷安正纳罕着发生了何事,当下只听温善豫凝声道:“老爷子让你们俩去主屋见他。”
温善豫的口吻凝实而端穆,透着平素所没有的深沉,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心尖不由得打了个突,这般突然的要见他们,委实不像是温青松的行事作风。
温廷安没再多问,与温廷舜携手去了一趟主屋。
此则晌午与傍夕的过渡光景,盘踞在屋宇上空的穹空,是一派灰蒙蒙的景致,显得驳杂且萋萋,诸多笼子里的雀鸟,持续叫了一整日,许是乏了,当下是一副委顿的形色,底下豢养的碧植,亦是衬得萎黄,萎黄之中,又隐微地绵延出了一片黯淡的焦绿,旧有的春意与盎然,不知不觉之间,竟是消弭殆尽了去。
这一切,皆像是某种事情即将生发的前兆。
温廷安心中早已有一种预感,但她一直不愿意相信它是真的。
伴随着『吱呀』一记轻响,推门而入,头一眼,两人便是看到了温青松。
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清郁的药香,它蔓延在屋中的各处角落,温青松安坐在太师椅上,似是已经感知到了温廷安的注视,他隐抑地咳嗽了几声,拂袖抻腕,宽厚的大掌,紧实地捂着藜杖,他指着近前的两张圈椅,说:“坐下说话。”
两人应声称是,逐一告了座。
温廷安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一座竹屋了,但她仍旧有些拘谨,不是对着陌生环境拘谨,而是对着温老爷子。
老太爷静坐在太师椅上,像是旧时光当中的一张标本,他的眼神是混沌而空洞,瞳仁之中蒙掩上了一层极淡的翳影,那目色当中有一瞬的犹疑与踯躅,似乎是在确认两人具体落座的位置。
这一刻,温廷安心中笃定了一桩事体,温青松是真得老了。
他素来是心存傲骨的一个人,背脊永远挺得无比笔直,但现下,她亲眼看到了,老人的背脊,如落了难的兽一般,无奈地蛰伏在了黯影之中。
这般情状,无疑是让她的心脏,格外地滞涩。
在一片沉默之中,温青松徐缓地开了口,道:“我的日子,已经不太多了。”
此话一出,势若惊雷,在听者的耳屏之中掀起了不少风澜。
第196章
温廷安意料到温青松会这般说, 此则她意料当中的事,但温青松真正道出的时刻,她的心脏仿佛被一阵什么滚热之物, 剧烈地灼烧着, 击打着, 从窗扃之外穿透而至,被髹染成银灰色的光影,明明灭灭,震荡不安, 破碎成了一只一只撕裂的蛱蝶,有些飞到粱椽的上方,有些则是逡巡在屋内三人的周围。一种莫能言喻的痛楚, 深刻地攫住了温廷安, 她感受到了一阵浓烈的不安,她不想让温青松说这些话, 她想要说,老太爷其实还能活得很久很久, 她抬起眸心的时刻,望见了老人,鬓如霜,尘满面, 仿佛在这一时之间, 他复又老去了很多很多。
温廷安骤地喉腔一滞,心绪俨似浸裹在了一个盐坛当中,心房被浸泡得肿胀又酸麻, 她不想听温青松说这些感伤的话,也不想老人家这样说, 但她嘴唇动了一动,踯躅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语言反而成为了一种苍白而无力的事物,对于缓解氛围毫无任何裨益,那她还不如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