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他给我的,还是旁人给我的, 这有何干系?”庞礼臣似乎哂了一下,眸色稍冷,道,“爹, 温廷安差点中箭, 命悬一线,这些都是您唆使陆狗干的么?”
庞礼臣对陆执印象极为不佳,畴昔打过几次照面, 才知此人是镇远将军苏清秋的同门师弟,后来叛出师门, 行事狠鸷乖张,下手从不留活口,暗地里戕害不少纯臣忠良,纵然错杀一人,也不会有丝毫愧意,委实是劣迹斑斑,故此,庞礼臣厌恶此人,就称陆执是帮庞珑卖命的走狗。
“大人的事,你切忌多问,总之,我是为了整个庞家,为了你好。”庞珑面沉似水,眸底却蕴藏有一丝恻隐之色,“礼臣,你何事都毋需问,待我大事将成,会慢慢告知予你。为今你要做的,便是与温家大郎断了来往,莫要教人落下话柄。”
庞礼臣脸上哂意更浓,看得出庞珑是在敷衍他,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一茬,庞珑说为了庞家好,说为了他好,却欲害了温廷安!
他今儿好不容易见上温廷安一面,慢慢确证自己心意,这一份牵绊,又岂能是说断就断?他不愿让温廷安有事!
庞礼臣迫前一步,双臂支在了乌案边缘两侧,继续方才的话茬,道:“爹,这箭枝上的徽纹孩儿真真切切认得,正是从殿前司弩库里抽调出来的,品级极好,若无枢密院的玉璜调令,寻常的兵卒绝不可能妄自取用。”庞礼臣行前一步,将箭簇摁在了乌案上,将箭枝錾刻有徽纹的一面,对准了庞珑,口吻清冷紧劲,彷如能割透长夜厚雪。
庞珑并未看那枝箭簇,心晓庞四郎这是要对峙到底的意思了。偏执较真这一点,庞四郎完全是随了他,十二年前,庞珑还是泉州盂县知县身边一位卑言轻的弼马官时,少年风华正茂,不曾掩锋芒,对任何事都打破砂锅追责到底,后来,碰了无数南墙,棱角尽数磨平,他才懂得圆滑世故的妙处。而今,在四郎身上看到了当年初生牛犊般的自己,不知是该幸喜,还是该忧患。
庞珑拢敛杂绪,声辞极淡,“温家树敌众多,想害温大郎的人可不少,你今儿不仅不站在庞家这边,却只凭这位纨绔的一面之词,便踅回来质问我?”话至尾梢,隐隐掺杂一抹厉色。
庞礼臣有些怵,但他脾气一旦硬实起来,并不以为忤:“爹,我跟您说过了,您爱跟温青松斗法,您就跟他斗去,你们与温家怎么拆台、怎么尔虞我诈、怎么站位,我都眼不见为干净,党争与我无涉,横竖我高不成低不就,没三个哥哥有能耐,待春闱高中后,我一心奉旨当个先锋官,戍守边关领兵打仗,我生是庞家人,死是庞家鬼,就遂了您老的意。”
庞礼臣牙关紧咬,眸色锐利,咬肌绷紧,看着父亲,一字一顿地恳求,“但,请您高抬贵手,甭打温廷安的主意,成不成?”
“砰——”不知是庞礼臣的话,触怒了庞珑哪条神经,他倏然掀袖,摔碎了酒樽,戗金填漆的托盏四分五裂。
庞珑的胸线剧烈起伏一下,俨似崩倒的叠嶂,庬眉如悍戾的草书,奔狂挥出一捺,他辞色俱厉:“你这吃里扒外的孽障!谁教你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你知不知道温廷安的上峰是谁,靠山是谁,未来他若中榜,将在何处谋官!此人上峰是当朝大理寺卿阮渊陵,靠山是东宫的那位主儿,若不出意外,温廷安今后定是官拜大理寺!”
庞礼臣下意识想说一句“温廷安去了大理寺,那又何妨”,但话只讲了半截,便教庞珑强硬地阻断。
“大理寺是统摄三法司的地方,受命于太子,温廷安是太子的一柄新刀,未来要捅在庞家的身上!你倒好,这般鲁直莽撞,一昧护着他,受其挑拨还不知,竟是盘诘并威胁你老子来,庞礼臣,庞家生养你十八年,没想到竟是养了一头昏聩的白眼狼!”
庞珑极少在庞府动怒,此番真真切切地动了气,廊庑飞檐处的雪悉数震落下来。曲氏听着大老爷发怒的声音,整个人心惊肉跳,戍守在外院的蔺苟,见着曲氏想进去,当下抻臂拦住。
曲氏绞紧丝帕,她何时见过大老爷发过这般的怒气,忧心四郎这一耿直脾性,两番抵牾冲撞,就怕会两败俱伤。
奈何,蔺苟只听命于庞枢密使,对她的哀切置若罔闻,纵使摆出了主母的架子,蔺苟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这厢,庞珑怒火攻心,显然还在气头上,前有大金谍者被劫掠,后有太子欲被立为储君的风声传来,庞珑最初只欲让温廷安为饵饲,掣肘住阮渊陵,但陆执这人素来心性急燥,没待他布好全局,匆遽地吩咐血卫营的人动了血刃,眼下不仅丢了温廷安这一饵饲,掣肘大理寺的筹谋化作虚无泡影,庞家还在朝堂之上,遭台谏官狠狠参了一折子,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庞礼臣被庞珑训斥得狗血淋头,谅是锋芒再盛,此刻到底也殒灭了三分气焰,态度放软了些,道:“我与温廷安有很深的交情,他待孩儿一片赤诚,必不可能会害了孩儿。爹,我不明白,您针对温青松就好,为何还要针对温廷安?据孩儿所知,他不曾过伤天害理的错事,更不肯可能碍着您的道儿……”
庞礼臣与温廷安有不浅的酒肉情谊,温廷安什么德行,他可都是一清二楚,以前是有些看不起他,打从有了那一份情意在,他看温廷安竟是哪儿都顺眼了许多,近些时日见其发奋读书,他不禁替温廷安感到欣慰,希望他能升舍,他想看到温廷安身着白襟滚银斓袍的模样,于是,就差潍坊的老师傅烧制了一只沙燕纸鹞,祈福温廷安能顺遂过试。
庞珑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不知该笑四郎耿率,还是该耻四郎天真:“确实,你与温廷安来往甚密,但你看到的,怕只不过是他想给你看到的模样罢了。畴昔不学无术的纨绔少年,摇身一变,一蹴而就,成为了深受东宫与大理寺器重的良才俊彦,四郎,你觉得这里中毫无蹊跷么?此则大邺内外交困之际,太子为何会器重这样一个人,阮渊陵为何扶植这样一位阿斗,为何吕博士吕鼋与吴巡抚吴嵬会为他铺路,为何当初温廷安要救下杨淳,与沈云升交好,凡此种种,难道你当真看不清楚时局么?”
庞珑道:“一切皆是因为一年前的元祐议和旧案!媵王与你祖父率兵赴元祐城御敌,意欲收复关北失地,亦即为元祐十六州,结果遭致金贼屠害,数千将士殉命于白山黑水之间,温廷安的父亲温善晋成为议和使臣前去与大金国主合盟,因是议和一事,广受大邺百姓之蔑视,但温善晋确乎给大邺带来了长久的边疆和平。”
“明面上,官家偃文兴武,温家势力单薄,实质上,官家心底向着先帝的文治与宗策。太子、温家、阮家、吴家、吕家,都是隶属开国文臣之氏族,其中以温家尤甚,温廷安为嫡长孙,这数以来一直给人玩世之形象,其人是否在韬光养晦,亦未可知。不过,最至为关键的一点是,太子要借温廷安之手,查清元祐议和旧案,怕是早已在朝中埋下草蛇灰线之局。”
庞珑告知庞四郎这般多的道理,只想告诫他,温廷安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般简单。庞珑其实还窃自秘查温廷舜,此人的底细比温廷安的身份更为难查,帐籍之上毫无纰漏之处,路引上更是一片空白,毫无一丝疑点,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诡谲,庞珑对温廷舜多留了那么一丝心眼,不过兹事较为隐秘,他并未告知庞礼臣。
庞礼臣听父亲所述之言,只是囫囵地听了听,左耳听右耳出,并未往深处作想,他捏紧了那一只蘸血的箭簇,掀眸道:“我知晓爹是为了我好,我虽不清楚元祐议和旧案的来龙去脉,可论及温廷安为人究竟如何,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若是温廷安升舍,我与他接触也会频繁些,我会观察他。至于他到底像不像爹所说的那般情状,孩儿心中自有定数。”
庞礼臣眸色坚定,后撤半步,长揖一礼:“不过,孩儿的立场也搁在这儿,若是爹要害温廷安,孩儿定不会做出任何退让。”
庞珑一听,知晓自己终究是枉费口舌了,胸中攒有一团郁结,低声盘诘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庞四郎,你好自为之!”
庞礼臣抿了抿嘴唇,知晓自己终究还是威胁住了父亲,这一时半会儿,父亲是不会对温廷安如何的了。
庞珑现下根本不欲见他,庞礼臣也识趣,便是自书房里退出去,离却前,庞珑复又沉声喝住了他:“慢着。”
庞礼臣适时止步,只听庞珑问道:“此番校考,觉之如何?”
庞礼臣闲散地靠在门楣下,挽着胳膊,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绷紧的肩脊恢复一贯的吊儿郎当,道:“不论是武经六艺,还是纵马射骑,小爷我自然都不再话下。”
庞珑锁住眉庭,凉凉道:“我是问你新添的律义,答得如何?”
庞礼臣腿软一截,挠了挠后脑勺,“这个嘛……自然也答得是寻常的水准,我寻常学得如何,升舍试里自然就答得如何。”
庞礼臣是武院上舍生,上舍生本是三舍苑之中最高的位置,循理而言,上舍生是毋需参加升舍试的,但先帝有旨,上舍生若是通过了升舍试的校考,便可领九品或是从八品的一官半职,到州路就职,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便是短期顶岗实习。当然,上舍生仍需赴春闱赶考。
知子莫如父,听这一孽子的心虚口吻,庞珑便知晓庞礼臣考得了什么水准,揉了揉眉心,寒声命他退下。
有镇远将军苏清秋的照拂,庞礼臣此番升舍试一定全无问题,届时将有两月的光景,四郎要被遣去州路好生磨砺一番。四郎的人生路,庞珑已然为他筑砌铺好,四郎虽桀骜不恭了些,但从小到大,一直从未偏过道。早晚有一日,四郎一定会明晓他这位做父亲的良苦用心。
庞礼臣自然不知父亲在思虑些什么,出了书房,一面将箭簇藏好,一面见到眸眶晕红的曲氏,忙大步上前,雪势大,替曲氏将毛氅朝内拢了拢,道:“娘,您这是怎的了?”
曲氏摁着庞礼臣的袖裾,将将全须全尾好生打量了一回,确认他无恙后,才舒下了一口气,忧虑道:“四郎,你可是说了甚,惹得你父亲这般生气?”
曲氏的手心手背俱是透心凉,庞礼臣无奈地笑了笑,少年将母亲的手掌裹在了氅衣的绒兜之中,让掌腹的肌肤好生捂暖。
曲氏与庞礼臣走至了褚慈院,在暖室里铺毡坐下,曲氏面露愁色,仍在等着四郎的解释,庞礼臣却看向了院庭中央的碧植,雾凇沆砀之间,掩映着寒梅,白松,水仙,唯独没有那人喜爱的柿子树,庞礼臣收回视线,他不愿与母亲道实话,他对温廷安这等复杂的心情,母亲是传统宗妇,大抵是理解不了,甚或是难以接受的。
但他把心事藏得久了,也难免有一些倾诉欲。
待屏退了嬷嬷与侍婢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适才对曲氏道:“母亲,不瞒您说,孩儿眼下有了想要守护一生的人,那人时常处于危难之中,父亲让我明哲保身,但孩儿不愿,忤逆了父亲的话,适才生发了龃龉。”
一语掀起千层浪,饶是曲氏也想着了此事,但震愕之色难以掩饰,她怔忪了好一会儿,她是过来人,怎的听不出庞礼臣的言外之意?
曲氏看着庞礼臣,少年说这番话时,双掌直直抚在膝头,眼眸深邃,俨似闪烁熠熠的宿星,青鬓之下的颈部,却不知不觉地泛着微红。哪怕是被训斥得重了,那绵绵情谊,却像是笼中鸟,迟早会挣脱出来。
曲氏亦是纳罕,庞四郎喜欢得是哪家闺门的千金,大老爷竟会不允?
曲氏才迫不及待地忙问道:“是哪家的姑娘?娘可认识?”
庞礼臣还有两年便是弱冠之年,依照大邺刑律,男子要二十才能娶妻生子,这两年的光影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曲氏计划着等庞礼臣高中了后,再为他筹谋一桩好亲事,洛阳的水土好,生养得千金佳人也是炙手可热,凭庞太保的门第,庞礼臣若是相中了哪家的千金,只消让恩祐帝赐婚便好。
庞礼臣却是避而不答,“待三月春闱后,我自会告诉母亲的,眼下还不是合适的时候。”提早告知,只会害了温廷安。
庞礼臣道:“这件事儿,孩儿只能母亲一人说,母亲别跟任何人说,更别对父亲说,父亲的脾性,您方才也见着了。”
“好,娘不说,娘不说,四郎现在真的不能跟娘透个声儿?”
庞礼臣摇了摇头,立场异常坚决。
曲氏从庞礼臣这儿探不到口风,待他去了校场后,她忽然灵机一动,将府邸最机灵的管事儿寻来,低声吩咐道:“帮我去打探打探,今日四郎去了哪些地方,接触了哪些人家。”
曲氏了解庞礼臣的性子,庞礼臣寻常去秦楼楚馆,从未对她说相中了哪位名妓优伶,他近日鲜少不光顾抱春楼,今儿说有了心仪之人,这人绝非空穴来风。
四郎禁了三日的足,按照少年心事,解禁后,相见的第一个人肯定是心尖尖上的人儿。
吩咐管事去查四郎今儿去了何处,见了何人,是有曲氏自己的道理的。
管事儿这一去,便是一个时辰的光景,太保府用过晚膳后,管事儿便急冲冲回来禀事了,压抑的嗓音透着揄扬:“大夫人,寻着了!寻着了!”
曲氏遣散左右,坐在金丝楠木倒垂卷珠炕桌上首座,拨弄着皓腕上的如意镯子,问道:“寻着四郎去了何处?还是寻着四郎的意中人?”
“都寻着了!”管事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先将庞礼臣今儿去何处细细说来,“是这样,四少爷先去芣苢楼,买了好几些甜糕酥食,想来女儿家都爱吃甜,大夫人请看,这便是四少爷采买的食单。四少爷去了芣苢楼,又去了一趟南榆林巷子,寻了一座名曰潍坊的铺子,命一位老师傅烧制了一架纱黄纸鹞,说是要送人。”
曲氏看着食单上的琳琅食色,抿了抿唇角,“又买吃的,又买玩的,倒是个惯会讨女孩儿欢心的,四郎最后去了何处?”
管事儿道:“四少爷去了崇国公府,名义是去寻温家大少爷,但小的打听过了,温大少爷那一房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名叫温画眉,乃是庶出大小姐,年岁虽幼小了些,但模样生得俊俏,绣活儿也顶顶好的。”
“慢着,”曲氏细细地听着,缓回神,喃喃道,“四郎相中的竟是温家女,也勿怪大老爷会犯怒。”
曲氏是养在深闺的诰命夫人,但朝中党争激烈之事,她有所耳闻,文武两派素来不共戴天,背后各有盘根错节的派系与势力,哪一位皇子能够得登大宝,便决定着文武两派今后的地位。庞家上面三个少爷,娶得都是武将世家之女,大老爷拉拢老牌武将之人心,打破温家畴昔“儒以文乱法”之局面,此则庞家约定俗成的宗族规矩,哪能到了庞礼臣这儿就破了呢?
于此节骨眼儿上,眼下瞅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庞礼臣千不该万不该,竟是相中崇国公府的大姑娘,还是个庶出的姐儿。
管事儿察言观色,发觉曲氏面容不虞,但并未有明显不悦之色,叉着手,恭谨地试探问道:“大夫人,小的可还要继续说?”
曲氏有一丝踯躅,回溯着庞礼臣慕少艾的奕奕神采,最终仍是点了点螓首。
管事儿遂是继续往下说道:“正所谓一家女百家求,若四少爷真心喜欢,小的为夫人寻个媒人来,交换个草帖,待四少爷三月春闱高中,小的便安排相媳妇,为少爷筹备个湖舫压惊。”
“兹事不急,”曲氏道,“你再去打探打探,将温画眉的画像以及她的帐籍带过来。”曲氏听闻温府还有三两位待字闺中的姑娘,本想连着打听打听,又怕庞礼臣只中意温画眉,情人眼里出西施,根本容不下任何外物,便也只好作罢。
翌日,管事儿便是麻溜地将画像与帐籍捎过来了,绢布之上,少女如一枝小荷,才露尖尖角,生得婉转淑美,薄唇点朱,一张鹅蛋脸盘儿衬得小巧玲珑,绣的东西也确乎很精巧,可就是人儿太小了,小了四郎整整五岁,看起来不太能掌饬中馈的模样。
其实这也不打紧。
温画眉乃是长房庶出,她的造化,得看她的长兄温廷安,若是温廷安能高中,兴许曲氏能给庞珑那边吹吹软风。
“夫人,小的倒有个好主意。”管事儿是个脑子活络的,当下便道,“三日后升舍试放榜,阆尚贡院会有唱录官儿沿街唱报,若这温家大少爷中了,咱们略备薄礼,造谒国公府一遭,权当喝个喜,那温家大小姐也会露个面儿,到时候您好生观摩,心中也能有个成算。”
曲氏斟酌了会儿,觉得这主意可行,便是允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大雪过后, 春色遍城,崇国公府内,不光是柿子树绽果了, 就连芦花也开始四下飘荡起飞絮来, 势若一夜春风拂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派欣欣向荣的轻熟时节。
日头昨日还是冷飕飕的,过几日, 便是渐渐然转暖了,府内各房的女眷小姐,为求少爷能顺遂升舍, 悉数摘采芦花, 碾成一筐鎏黄贡香与藤黄纸,贡香燃青烟, 礼拜文魁星,藤黄纸卷成金锭, 礼佑家子高中。
贡院放榜前四日,洛阳的贵胄门闾,不论高门主母,亦或豪门小姐, 悉数涌往南廊坊的黄状元庙祈福。
一片青烟袅袅, 温廷安跪在了蒲团上,长揖三拜,且听着温老太爷说起黄状元庙的旧事。
“这一位黄状元, 单字昀,乃属大邺二十年前首位一甲进士及第, 凭一手云锦天章引天下仕子竞折腰,那上京里,更让无数达官显贵掀起榜下捉婿的热潮。后来,这位黄状元黄昀,娶了忠国侯府老封君的嫡次孙女为妻。”
“洛阳名流成三足鼎立之势,除了我们温家、庞家,另一足当属宣家,亦就是崇国公府。赶巧地是,老封君的嫡孙女乃是前太子妃宣春霖,亦即是如今随藩王戍守边疆的结发妻,福珠郡主。因着这一份亲缘,黄昀颇得圣眷,一路封官加爵,二十年的九品文吏,如今已是煊赫有名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隶属三法司,与大理寺分庭抗礼。”
“前太子遭废黜,恩祐帝登基之时,黄昀官拜左佥都御史,在照磨所与司狱司熬资历,文武百官皆认为前太子倒台,老封君失势落狱,侯府满门抄斩,黄御史身为孙婿,也势必遭罹贬谪。孰料,黄昀官职不升反降,接连拔擢两品,奔着左都御史的官衔去了,出乎众人之意料。”
“后来,才发现黄昀早已投诚于恩祐帝门下,与宣家缔结良缘,不过是因为老封君宣姜宏是前太子藩王的左膀右臂,兵权在握,功高震主,恩祐帝欲要断皇兄之韧臂,需要暗度陈仓,黄昀便是一枚棋子,搅乱了藩王精心布下的棋局,让其功亏一篑,甚至不惜逼迫老丈人落狱流徙。”
连元妻宣夏蝉,亦即为福珠郡主的亲妹妹,也一并算计了进去。最后,黄昀扶少帝坐上镇山河的纯金龙椅,位极人臣,风光无量。
“大概是黄昀太过于喋血冷情,受了天谴,恩祐帝登基第二年暮冬,他奉旨前往幽州官廨的路途上,突地遭遇千年一遇的雪崩,若不是附近猎户及时救下,黄昀将命悬一线。”
“还朝述职时,他脱乌帽,归官珏,恩祐帝不允,又悯其忠直,命其歇养七日,不成想,七日后黄昀仍乞求致仕,恩祐帝准奏,追思其功,下手诏命工部于南廊坊修筑状元庙,供天下士子顶礼参拜。”
黄昀在士族心中颇有名望,眼下虽未至春闱,但来状元庙焚香祭拜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比肩继踵,残冬尚未褪尽,氛围却称上一句沸反盈天,也不为过,焦灼的气息如繁乱的春花儿,簪在了每一位士子的发鬓上,捂出了涔涔的虚汗,众人坐卧不安极了,有人畅饮大醉,有人流连秦楼,有人戏樗打马。
温廷安许是最淡定的人了,参拜回府,风寒泰半愈了,她精神头恢复得很好,可以照常做事,白昼照常花四个时辰读书,补读没读完的大邺舆志、丛文稗钞以及志怪话本,她来到大邺其实没几日,对人文与风俗并不甚了解,原主记忆虽在,但不能一劳永逸,她觉得,若是今后入朝为官,免不得要同更多人打交道,一些当地的术话官话,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总得了解一二。
当然,前世在体制里待了长达七年的光阴,温廷安还是有稳操胜券的把握的。
白昼读书,夜内便是习学瘦金体,打从温廷舜教授过她学习瘦金体的奥妙,温廷安便是铭记在心,每次搦墨书写之时,总会下意识默念他说过的方法,时而久之的熏陶之下,连温善晋见了都要抚掌称叹,说火候有了,钻透纸背,称不上入木三分,至少也入了两分。
温善晋也察觉了一丝端倪,摸了摸她乌绒的脑袋,道:“今儿是惊蛰,凉哥儿与猷哥儿都出城踏青去了,你又是个好玩的,怎的不多出去走动走动,认识些哥儿们也好。”
温廷安其实并不嗜玩,这与寻常的春闺倒是南辕北辙,闺人囿于深院,恨不得多出去长长见识,但温廷安是在外边看够了,玩够了,想清净清净,书牍之中的天地,比外边的花花世界敞阔了不知多少倍,亦是她能静守己心的去处。
温善晋想起了升舍试前的开支用度,对她道:“可是月例不够?爹给你些,你拿着点,想玩便出去玩,否则,待至放榜日,饶是要玩,也没这个机会了。
温廷安自然没收。她前一阵子给阮渊陵做事,护送梁庚尧去崔府,获银百両,她想上交给温善晋,可温善晋让她自个儿放着,她也一直没怎么用,文房墨宝都是温老太爷赏赐的,不消她额外去添置,她吃穿用度也比寻常纨绔俭省些,不会买这个买那个,每月分发的月例,花一半存一半,偕时累积之下,慢慢攒下了一账小有充裕的数目,存入洛阳一家顾家钱庄里。
顾家钱庄在当地并不知名,温廷安回溯原书,关于这位顾庄主顾恒,是周游异域的行脚商,自有一本生意经,此人颇有头脑与远见,提出了一套较为先进的生财之道,只遗憾无人愿意涉险,更不敢将钱存在庄上,温廷安算是顾家钱庄的第一位大主顾,被顾恒视为座上宾,每半月延请温廷安去庄上点账,事实证明,温廷安的冒险是值得的,她的存账整整翻了四番。
这意味着,若她有什么东西想要的,不会寻家里拿,自个儿往钱庄取便是。易言之,虽说养个读书人耗财,但她眼下可以慢慢不依靠温府了。
温廷安将银票推了回去,温声笑道:“父亲,我若有银两需用,自当会寻您说一声的。”
见女儿不收,温善晋失笑,伸出手揩了揩温廷安的鼻梁窝子,道:“你这性格,怎的跟舜哥儿越来越像了?我给舜哥儿什么,他也是用大致的话来搪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