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樱丘从没今天这么热闹过。上百褐衣僧人围墓静坐,摇转经筒,念着经。达泰跪于碑前,红着眼一脸悲恸。方盛励站在僧人围圈边,他身后挤着密密麻麻的人。附近不少百姓,都顶着严寒赶来凑热闹。
“律…”蒙曜带领几十骑兵到了。魁梧的蒙人兵卫均挎着弯刀,右手按着刀柄下了马,有几上前:“让开…都让开…”
人群往两边挪挤,分开条路。蒙曜进了僧人围圈,站到了披着黑金袈裟的达泰身后,凝目看着墓碑。这碑应该是临时用石削的,痕迹还新。碑上的字很工整…很有力。
下瞥了一眼达泰,将马鞭交于俯首在旁的巴山,他上前一步,席地盘坐,双手合十,默念起《往生经》。达泰心机比他想的要深沉许多。寒灵姝是尘宁唯一的传人,修的是《混元十三章经》。
尘宁圆寂后,她在西佛隆寺的地位无人可及。达泰做出这番样,无论是真悲恸还是假伤心,都在提醒这些僧人和周遭在看着的眼睛,他是寒灵姝的弟弟。
可是…蒙曜心里取笑,碑上还有四字,徒辛珊思。一个不被寒灵姝看重的庶孽,怎比得上她亲传弟子?西佛隆寺讲佛,不会多插手朝廷事,可不会因着达泰为寒灵姝流露的几分伤情,就去信蒙都,示意什么。
收敛心思,真诚为墓中人诵经。
“辛珊思…”东湾口庄子主院碎瓷满地,辛良友已经发作一早上了:“她是个疯子…她真是疯子,她要拖着辛家所有人去死…”
韩凤娘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出,也慌了心神:“良哥你冷静冷静,好好想想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上门查问了。关键…关键从今日起,外头都盯着他们!
过去他们做的那些事…还能瞒住吗瞒多久?一旦败露,辛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她不敢再想了。
“要不咱们投了诚南王吧?”辛悦儿冲进了房中:“像白时年那样。”
辛良友恨毒,抬手就要打这个孽障。韩凤娘忙过去抓住他抡起的掌,拦住人:“不可啊良哥…”
辛悦儿受够了,红着眼睛厉声吵道:“你打死我,辛珊思就回来了?她为什么会逃走,你就没想过吗?还不是你没把她当个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怕辛珊思回来报仇,你杀了她娘…”
韩凤娘回身就是一巴掌扇过去:“闭嘴。你给我滚回房闭门思过。”这些话是她能说的?
脸都被打偏了,辛悦儿嘴角流着血,眼里的神光渐渐暗淡,手慢慢抬起摸上火辣辣的颊。
屋内静寂一时,韩凤娘再次喝道:“还不快去?”
辛悦儿嗤笑,转过头看向她娘,泪已盈满眶:“辛珊思…她不是疯子。”思过可以,但她要把话说完,“她跟她娘瞒过了所有人。今天紫樱丘头的碑,也仅是个开始,她不会放过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看着女儿离开,韩凤娘吞咽了下,迟迟没回首面对身后人。
辛良友这会反而平静了,他心中权衡着投效的事。悦儿说的没错,成为官家人,让一些人避忌他。对对…
傍晚雪停了,辛珊思窝篮编好,把家里那床小被子塞到篮里试了下,正合适。摇了摇,脸上多了笑。被子收起来,将窝篮搬到西屋去,等好天拿出来刷刷晒一晒。
把剩下的三十三个饺子下了作晚饭,吃完拿了猪蹄出来,放温水里泡泡。她洗漱后躺到炕上时,达泰还跪在紫樱丘头。蒙曜也没走,仍在诵经,直至第二天清晨他才爬起身:“本王回府就会去信蒙都和西佛隆寺。”
“就这么迫不及待吗?”达泰睁开了眼睛,扭头扫过一些个还没离开的草莽,伸手向旁。靠近的一位僧人,立马起身去搀扶。
“你这话,本王怎么听不懂?”蒙曜转过身,看向达泰:“本王以为你会为敬重的嫡姐诵经七七四十九日,然后扶灵回归西佛隆寺。”
“论辈分,王爷该叫老僧一声师叔祖。”达泰运功祛除两腿上的麻木,竖手俯身,对碑一鞠:“阿弥陀佛。”
他也配?蒙曜幽幽道:“你不让本王去信蒙都和西佛隆寺,是对这墓有疑?”
还没见过遗骨,他不能有疑吗?达泰腮边鼓动了下,垂落的左手中指曲起摩过缠在手腕上的佛珠,感受着珠面上的刻痕。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蒙曜仰首望了眼天,上空仍晦暗。沉凝几息,深吐一气,抬手指了下一个兵卫,示意他把坟挖开。
达泰未阻止,静静地看着。碑被抬走,不多会,棺木起出。他走上前,等着开棺。蒙曜有意靠近,留心着他的气息。
棺中躺着的是密宗宗主,蒙人兵卫不敢粗莽,动作小心地推棺盖。达泰看棺盖被一点一点地推开,不由屏住息,眼死死地盯着。
见到一抹褐衣,就连蒙曜心也乱了两分。若非他是独子,这位就是他师父。
棺中除了一副遗骨,别无其他。达泰想去亲手翻一翻,可蒙曜还在。
没见着《混元经》和青莲钵,蒙曜有点失落,嘴上说着:“小师叔立完碑就离开了,这天寒地冻的,也不晓去了哪,有没有口热饭吃?”
这声小师叔叫得倒是亲,达泰左手中指紧摁着“采元”珠,勉力压着怒气。
蒙曜犹嫌不够,侧首问:“可有不对?”
终达泰还是没忍住,上去查遗骨。蒙曜看着他从鞋履到衣再到发,手又回心口,嘴角勾起。
当见到衣下的断骨,达泰便确定这不是寒灵姝。当年谈香乐是偷袭得手,但寒灵姝也避了些微,故不可能胸口有断骨。而且这根断骨还戳向了心肺,寒灵姝要受了这样的伤,根本逃不出风舵城。
“找到辛珊思,她杀…”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蒙曜冷声:“辛珊思十三年前多大?你不会以为密宗第一高手是死在一五岁小女娃手里吧?”挨近些微,小声问,“伤是不是有问题?”
达泰转眼,对上他戏谑的双目。
蒙曜是一点不惧他眼里的毒辣,唇角微扬又迅速落下,神色一收,似命令一般地道:“诵经七七四十九日,然后…扶灵归西佛隆寺。”
“你已经位高权重…”达泰压着声:“再掌密宗,就不怕撑死吗?”
“撑死是我的事。”蒙曜嘴朝着棺中一努,又凑近了些达泰,低语:“你有闲心还是想想怎么应对本王那个…不知在哪的小师叔吧。”斜眼望向不远处的石碑,“你说她竖块碑这,只是想告诉我们师叔祖死了,还是要告诉谁,寒灵姝一脉未断绝?”
达泰脖子都气粗了:“王爷在意指什么,老僧不知。想要密宗,你尽管放马来拿就是了。”
“好。”蒙曜退身:“回府。”
僧人围圈外的方盛励,见两人凑一块嘀咕,就知肯定说的是秘密,只凝神细听,也没听着一字半句,抓心挠肺。诚南王走了,再留在此也没什么意思,便也跟着离开了。
他一走,剩下的那些江湖人士就晓得没热闹了,有些不太甘愿地散了。达泰站在棺旁,看着棺中遗骨,脱下左腕上的珠串,数起了佛珠。
诚南王张口闭口小师叔,不就是在警告他切勿轻举妄动吗?
寒灵姝亲传的弟子,定修的是《混元十三章经》。在她与他之间,西佛隆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即使这个辛珊思不入佛门,西佛隆寺也会礼待她。
十三年了,达泰私以为自己早取代了寒灵姝,可事实是寒灵姝即便死了十三年,依旧是他的噩梦。她丧在他手里又如何?
在外人眼里,他达泰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寒灵姝赐予。瞧瞧,这墓才昭示,诚南王就来要密宗了。
“哈哈…”达泰笑自己,他这一生都活在寒灵姝的阴影下。寒灵姝虽为嫡出,可他才是能传宗的男儿。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看不到他?明知道棺中不是她,可他连掀棺的胆气都没有。
老泪纵横,就这么回西佛隆寺,他不甘!可不甘又如何,膝盖一软,跪下靠着棺痛哭。
蒙曜刚回到府上,就闻辛良友请见。倒不意外,但他没兴趣:“不见。”虎毒尚不食子,那辛良友就是有大才,他也不会用。
“王爷,”巴山想了一天一夜了:“您说姓阎的那姑娘是不是…”
“暂不要去沾。”蒙曜笑目:“达泰会帮我们确认。”
傍晚时分,寒风再起。天黑,一袭白衣漫走在洛河边,轻踏雪,不留痕,停在了紫樱丘南的树林边。站到夜半,等来了人。
“阿爸。”
“你该离开洛河城了?”才在外风吹雪淋两日,达泰脸皮子就冻裂了。
谈思瑜担心地看着她父,说出自己的疑虑:“这墓会不会是诚南王…”
“不会,我已经查过土层和棺木了,确是旧年埋的。”
“那您真的要扶灵回西佛隆寺?”谈思瑜一想到旁人承了寒灵姝的功力,心里的酸就不住往上冲。
达泰沉寂两息,点首:“会,但我还会回来查找杀你姑母的凶手。”
“那密宗怎么办?”
“皇帝不会让蒙曜独掌密宗。”达泰愤恨至极,但就目前的形势,他又什么也做不了。“你还记得给我的承诺吗?”
谈思瑜没忘:“女儿想请阿爸帮忙试探一人。”
“那个要找我问话的阎姑娘?”
“是。”
“我知道了。”
洛河东湾口仅清静了三日,就有络绎不绝的人去庄上拜访。辛家一律不接待。城里仙客楼大堂满座,酒菜堵不住嘴,你一句我一句都在议论。
“没想到辛家藏得这么深?”
“鬼影山的黑白老眉得紧张了。哎,你们看到那石碑上的刻字了吗?内劲绝对不一般。”
“可俺怎么听说,辛良友前头婆娘生的丫头是个疯子?”
“对外说辞呗。”
“非也,我听兰川韩家一个下人说过,辛家姑娘是五岁在洛河城庄上疯了的。这不跟十三年前寒灵姝失踪合上了?”
“不会是遭灌顶,身娇压不住内力以致神思混乱吧?”
“有可能。”一个露着凸肚的矮胖子,扭头冲正中央那桌问道:“方教主,您给咱们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方盛励眼都没抬:“我怎么知道?”他要晓得,还会留在洛河城?
大愚心疼那辛姑娘:“我们教主只听说了,辛良友把原配生的闺女当狗一样关精铁笼里养了十三年。”
这话好巧不巧地进了被小二迎入门的黎上两耳,他脚下顿住,一脸冷色。冻得店小二都不敢出声请他上楼用饭。
怎么了?大堂诸位你看我我看你。有个脸大的出声问:“黎大夫,您没事吧?”这位在江湖上,是人敬人怕。一双手,能跟阎王抢人,也能给阎王送去老多人。
黎上轻嗤一笑:“所以寒灵姝的弟子辛珊思,是范西城辛良友得了疯病的女儿?”
有内情,方盛励立马搁下筷子:“是。”目光透过他,看向进门的红衣公子。花非然竟也来了洛河城。
黎上沉重:“我也是几月前白家突然遭人追杀时才知,白前生前在偷偷用活人炼丹。”
“什么?”有人惊愕。
黎上极尽讽刺地说:“将功力深厚的人丢进丹炉凝炼成丹,服者功力剧增。我以为他只是喜欢拿活人试毒,没想…竟丧心病狂至斯。”
他听到了什么?方盛励端起酒杯,将酒倒进嘴里,咽下:“你被试毒了?”
“解了。”黎上弯唇笑之:“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向白前提出炼人丹的,正是辛良友。”
一个鼻上戴了环的妇人,重锤了下桌,骂道:“畜生。”
站在黎上身后的花非然,温润如玉,他微笑着跟方盛励颔首致意。今日,黎大夫的话似乎有点多。
跟着花非然的闻明月,心情不甚好,两眼瞪着格外乖顺的小猴儿。小猴儿缩着脖子左望右望下望前望,就是不敢上望。
黎上上了楼,花非然领着闻明月也没在楼下大堂坐,到了楼上,他问:“黎大夫关百草堂是觉得脏?”
“花楼主既知道,又何必再问?”黎上进了厢房。
花非然笑了,听着楼下的嘈杂,回头看向明月,柔声劝到:“别气了,咱们赶了一天路,小猴子憋太久了。它也不是故意挑在人多的地方方便的。”
她的脸都被这畜生丢尽了,闻明月收了怒色:“下次再敢随地方便,我就给它一刀,叫它一辈子只能看着小香和别的猴好。”
“倒也不用这么狠。”花非然走向临窗的一间厢房。
仙客楼里的话语,仅一天就被传得人尽皆知。东湾口庄上,辛良友面如死灰。
韩凤娘没想到黎上会落井下石:“良哥,我们走吧,带上家私走得远远的。”原指望投效诚南王,可诚南王连见都不见他们。“再这样下去,我怕你杀幽州檀凤林…那三件事要掩不住。”
什么我杀?辛良友抬眼看向几步外的女人:“临齐苏家家主是你大哥要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