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税收结束了,蒙阴县柳县令接到了牟平县张县令的信。柳县令从行文里就能感觉到张县令的某种轻松情绪。
除了问候之外,张县令告诉柳县令,霍崇这家伙已经起身前往蒙阴县。如果中间没出什么事的话,霍崇在冬天前就能在蒙阴县这边确定要开多大的饲养场之类的东西。
不管霍崇到底要做什么,张县令都觉得最好先把霍崇套在这边。省的他只是走一圈后找借口离开。
柳县令看完信,就把师爷叫来。师爷看了信之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乐观,他有些不解的问道:“东家,难道张县令已经从霍崇那里收到税银不成?”
柳县令稍微愣了愣,随即觉得找到了核心要点。如果没收到税银,张县令大概是不会这么说话的。之前两人也有通信,中间提及霍崇的时候可是大骂这厮说话不算数。这次张县令并没有对霍崇有什么好评价,却完全没了恶评。
觉得想明白了关键的柳县令问道:“周师爷,你以为张县令收到了多少税银?”
师爷捋了捋胡须,想了一阵后才说道:“东家,这个不好说。以我的想法,只怕张县令已经收到了他想要的税银。”
柳县令下意识的抿紧了嘴唇。从蒙山深处的蒙阴县到海边的牟平县距离很远,若不是一起到济南去,柳县令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跑去牟平县见张县令。
但是从蒙阴县到淄川县和临淄县可就近得多,柳县令派过人去两地打听。打听出的结果都是霍崇在两地都置办了产业,经营的很不错。
尤其是紧挨着淄川县的临淄县,虽然不是霍崇的老巢,却也收取了不少税银。几百两税银对于临淄县已经不算少,对于蒙山深处的蒙阴县就是很大一笔钱。
在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当县令就和被流放差不多。只要能完成缴纳税收,县里头也别出大事,柳县令就能尽快升官,至少能调任。即便还没见到霍崇,刘县令已经确定自己一定要套住霍崇,让他在这里老老实实的缴纳税银。
“阿嚏!”霍崇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揉了揉鼻子,抬头看着这片山区。霍崇觉得自己或许该把口罩带上。
虽然只是八月天,阴历八月,山里头也已经很冷了。被山风一刮……阿嚏!霍崇再次打了个喷嚏。
看来必须准备口罩呢!霍崇下了决心。
蒙阴县乃是钱清的家乡。但是霍崇的徒弟……大徒弟钱清却从不提及这个地方。便是听到别人提及,她也一言不发。
从心理学上,这是一种对有着深刻印象的事情的抗拒反应。霍崇能理解钱清的情绪,家人在这里被害,哪里会有什么好回忆。便是回想起更久之前的美好事情,也只会被痛苦加倍缠绕。
正想着这件事,前面突然响起了呼哨声。山路两边的树林中石头后,噌噌跳出来十几号人。就见他们手里拿着兵器,咋咋呼呼的,完全是山大王的做派。
霍崇带的人里面有些只是雇工级别的员工,他们当即停下脚步,各个神色紧张。
杨六为首的几名青年也有些紧张,不过更多的是跃跃欲试。尤其是杨六,他是杨友芳的侄子,钱清的表哥。作为正式员工级别的成员,杨六接受过足够的训练。就见他抽出棍棒,已经领着几名青年和那帮拦路的对峙。
霍崇走到道路前,就见这些拦路的穿着很一般,衣服补丁不少。手里的家伙也是木质的,只有为首的那位拎着一把柴刀。
而且这位的口音真的不好听懂,霍崇听了几句,也没搞明白这位劫道的兄弟在说啥。
在这等情况下,霍崇只能问:“这位兄弟,你到底想要啥?”
“你们不知道走这条道要交钱么?”对面的这位柴刀首领喝道。
听到这话,杨六等人就准备动手。霍崇拦住他们,笑道:“这位兄弟,俺们是官府的人,你收买路钱都收到官府头上了不成?”
柴刀首领上下打量了霍崇几眼,哈哈笑了起来,“官府的人俺都认识,你骗人么!”
霍崇让手下把官袍拿出来穿上,这才继续说道:“俺就是官府的人。”
看着霍崇这么做,那些人都有些惊讶。片刻后,柴刀首领就喝道:“你竟然敢骗俺!”
用官身都吓不住这帮人么?霍崇对蒙阴县的这帮家伙们更加有了兴趣。
但此时还不是和他们说这个的时候,霍崇对身边的正式员工说道:“打跑他们,尽量别打伤!”
几名青年听到命令,齐齐应了一声,挥动棍棒就杀了上去。
柴刀首领的手下片刻就被打了一顿,撒丫子就跑。柴刀首领一看霍崇这边是硬茬子,也拎着家伙跑了。
霍崇看了看手下的雇工,就见他们都松了口气。全然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模样。并没有人表现出可以提拔深造的那种进取心。
这也是雇工们的普遍状态。霍崇最初还以为雇工们都会努力向学徒进发,而学徒们则会努力向徒弟进发。现实中并非如此,雇工们的表现就是雇工,如果霍崇他们打不过这帮劫道的,大概雇工们就选择老老实实交出运动的东西,先保住自己。
虽然知道事情本来就会如此,可霍崇还是有些失望。这样的失望让霍崇突然想起了那张网络上的图片,一只被绑住的螃蟹,正努力从19.8一只的螃蟹箱子里向标价29.8元的螃蟹箱子里爬。
就算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大家也尽力想提升自己的价值。这大概就是21世纪的新中国和1719年的满清给霍崇最大的印象。
经过了一处看着像是山谷的地方,就见到远处有雾气升腾。那样子绝非是有人家生活,这样的状态让霍崇心中一喜。
蒙山有温泉。还挺出名。作为山东人,霍崇却没有去过,只是听说而已。
在这个普遍贫困的时代,霍崇完全没有经营温泉旅游的打算。温泉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提供热量。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基础之一就是能源革命。所以历史课本上描述19世纪工业时代,都是写各个国家的煤与铁的产量。
很明显,在1718年,人口众多的中国在煤炭产量方面已经低于了欧洲国家。
霍崇没能力大规模开矿,却又需要能源。之所以选择了蒙阴县作为另一个重要据点,真不是因为大弟子钱清就是蒙阴县人。
记下了这处热泉的位置,霍崇等人继续前行。靠近县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阴暗的山路两边能够隐约看到些小块空荡荡的土地。那些石头与茅草构筑的屋子看起来颇为阴冷,向霍崇展现着这个地方的贫困。
得知了霍崇前来,柳县令亲自招待了霍崇。虽然霍崇从来不把自己当官员看待,柳县令也是如此。但是县令还是很亲切的招待着霍崇。尤其是霍崇把兔子肉在内的不少礼物送给柳县令之后,桌子上立刻丰盛起来。
有肉可吃的柳县令的脸色也变得更加亲切。而霍崇提供的食物也让这桌酒席的菜品数量增加到了六个以上。连陪同吃饭的众人也都不自觉的露出满意的神色。
霍崇观察着这帮家伙,就见这种穷地方竟然格外有规矩。真的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三巡和五味都是泛指。五味一般是酸、甜、苦、辣、咸五种基本味。若非几种不同口味的肉类加入,想把这些菜凑齐其实不那么容易。
所谓“三巡”,就是三遍。主人给每位客人斟一次酒,如巡城一圈,斟过三次,客人都喝光了,这就叫“酒过三巡”。表示宴席当中酒和菜都吃得差不多了,饭局已到尾声,谈的阶段即将开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就聊了起来。说的都是各种场面话,互相介绍,各种试探对方到底经营什么。
此时霍崇的官身又被提起,众人听闻霍崇见过两位当下最热门的皇子,都是各种羡慕。
霍崇看着这帮家伙不知道真假的那种惊讶,心中很是厌烦。忍不住想,若是自己告诉他们自己其实还和当今皇帝康熙说过话,也不知道这帮人会表现出什么样的震惊。
正在想,却听一位举人出身的士绅问道:“霍兄,俺听说你也做法事?”
“子不曰怪力乱神。”霍崇当即怼了回去。虽然自己的确有天理教一个地方小头目的身份,但是霍崇自己其实内心深处却以此为某种耻辱。
听霍崇突然说起《论语》,这位举人愣了楞,随即很没礼貌的大笑起来。
同桌的几人里头,连继续埋头大吃的那几位也忍不住抬起头,脸上要么是嘲笑要么是不解。
等众人笑完,霍崇连生气的情绪都没了。就问道:“请问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鄙姓汪,汪宽敏。”举人答道。
霍崇对这个名字有印象。自己的大弟子钱清在面对霍崇询问的时候说过,她的父亲就是被汪宽敏出卖,才被官府用文字狱给抓后杀了。
却听这位举人汪宽敏继续说道:“既然霍兄遵从圣人言论,却为何是道门的首领。”
其他人都竖起耳朵听,包括柳县令与那些啃着兔子腿的家伙在内,大家都想看看霍崇是怎么应对汪宽敏的刁难。
霍崇就把自己的手段简单讲述给在座的众人。既然太多人都知道霍崇是匠人,霍崇也不瞒着。所谓种福这等事不仅淄川县有,各地都有类似的道门组织。
霍崇只是讲述起种福宝的作用。加入种福宝的农民不再自行决定种什么粮食,而是根据霍崇的需求种植指定作物。若能达成这个目标,就意味着霍崇对于村落的控制上了一个台阶。如果村民对霍崇没有足够的信赖,他们才不会冒着霍崇毁约的风险大量种植霍崇要求的作物。
为了能够得到加工品的原材料,霍崇必须得建立起这样的供需关系。而某种神秘色彩的东西能加速这样的关系。
听霍崇说的如此真实,汪宽敏先是满脸疑惑,随即不屑的说道:“用这种雕虫小技,岂是圣人本意。”
因为钱清的缘故,霍崇真的不想与汪宽敏多说什么。正好这厮步步紧逼,霍崇端起酒杯对着柳县令说道:“来,我敬柳县令一杯。”
众人都举杯喝了,柳县令说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我先安顿霍兄住下。”
其他人知道柳县令这是下了逐客令,纷纷起身告辞。等众人都走了,柳县令泡了一杯霍崇提供的花草茶,先闻了闻味道,又浅浅品了一口,这才说道:“霍兄,王爷说你能把真话说的与瞎话一般,果然如此。你说的种福,应该是霍兄本意吧。”
“正是。”霍崇爽快的答道。和这帮当官的接触越久,霍崇发现对于县官级别的人物,说实话比说瞎话管用。
满清的县官分知县与县令,就如满清的各县也分容易治理和不容易治理两种。知县定然是科举出身的进士之流,他们就任的时候都会分去太平的县里。而不容易治理的县,就要派遣县令。县令们的出身各不相同,有些是举人,有些是捐官。
虽然后者的水平良莠不齐,但是这些人却都有个特点,那就是比进士出身的县官更务实,不少人完全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柳县令到底是哪一类人,霍崇现在还不清楚。不过这位柳县令至少是个能听明白霍崇说什么的人。也就是说,在霍崇的评定标准里头,柳县令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能够解决问题。就如霍崇说了一部分内容,却有更多内容没说一样。
只有少数人才能做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对他们来说只有多大程度的相信,而不存在百分之一百的相信。即便出现所谓的完全信赖,也不过是他们对那些事放弃了全部主导权。
大多数人则是觉得那人可信,就以自己的考虑模式,把一切都抛给别人承担。
聪明人是不会相信别人的,所以更好操纵。
“柳兄,上次相见,没能说清楚。这次可是有机会了。”霍崇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