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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

顾朝歌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才好,她绕到他背后,抱住他的肩膀,将自己的头抵着他的头:“伊哥哥,会好的。都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们最后一定会赢的。”

“但是这个代价太大了,大靖和石威如此愚蠢,将一头狼放进羊群,竟然还不知道要给它栓一根铁索。”

顾朝歌沉默。

“红巾军那边,伤亡很严重吗?”

“我们撤退得及时,伤亡倒也不是……”伊崔说到此,忽然想到什么,顿住,扭头看她一眼:“你别想去战场,我绝不会同意,如今那里太危险,北胡是什么人,他们看见汉女绝不会放过。”

顾朝歌咬了咬唇,点头:“知道了。”

“你留在我身边,安安心心治好我的腿便是。”伊崔望着自己如今缠住白布的右腿,感觉到些微的痒意,他知道那是因为血肉重生的缘故。不过,治疗的时候只顾着喊疼了,清洗身体的时候也必须把包扎的腿高高抬起,他还不知道这条腿如今是什么模样。

这只有顾朝歌最清楚。

想起前方越发焦灼的战事,伊崔的心里又着急起来:“朝小歌,我这条腿什么时候能好?”

“起码得过完这个冬天吧,血肉重生的速度因人而异,急不来的。”想了想,顾朝歌又补充道:“你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右腿的骨头是不会再长的,所以即便是萎缩的小腿彻底恢复,也不会完全和正常人一样。”

“能走路便可。”伊崔对此倒不是很在意,他觉得这条腿有生之年还能用就已经是奇迹,只是还需要一个冬天……他皱了皱眉:“不能加快么,时间太长了。”

“不能,这是要看个人体质的,我也没有办法啦,”顾朝歌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那么急,君上又给了你什么任务吗?”

“不,只是北边战事吃紧。我担心宋无衣一个人无法控制住大规模的粮草调配,蜀中这边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好,我想……”伊崔不自觉地抓紧椅子扶手,“我想早日回去,君上那边似乎压力很大,他近来的状况似乎不太好。”

燕昭状况不好?

顾朝歌吓了一跳:“身体有什么问题吗?要不要我去……”

“不,不,他没事,只是重担在身,有些吃不消,”伊崔连忙安慰她,“没事的,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这话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他自己,伊崔扭身捧住她的脸,细碎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他低低道:“你照顾好我便是,其余的事,由我来操心。”

☆、第81章

正如伊崔所预言的那样,这个冬天很冷。

北风簌簌地刮过枯草丛生的平原,从前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农田,而如今只有齐人高的枯草和稀稀拉拉的黄土坯的屋子,无需看,屋子里一定没有人,到处都没有人。这是被北胡践踏过的地方,如同倒退回千年前未有先人开垦时的状态,无边无际的荒凉和空寂,让人心生退意。

但是燕昭不能退。他要趁这个冬天,北胡的马瘦、脚程较差的时候扳回一城,不然等到来年春天,马儿吃了新鲜的牧草,养得膘肥体壮,北胡人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冬日行军不易,严寒,风霜,冰雪,因为天气而不能按时到达的粮草,供给不足的碳火和棉军服,一样样都是困难。冬天里打仗,对双方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红巾军的主力因为多来自南方,对北方严寒的气候适应不够,让这种问题显得更为严峻。

这可能是燕昭过得最为辛苦,最为焦虑的一个冬天。无数的问题铺天盖地向他涌来,他身为主帅,不能慌乱,无论形势如何危急,他都要沉着,镇定,给下属无尽的力量和勇气。然而……

铁人也会有倒下的时候。

病兆的端倪在半月前已有显现。那是一次作战会议结束的时候,杨维走得较晚,他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君上,属下看你眼里有血丝,莫要操劳过度,一切有我们呢。”

眼里有血丝吗?这很正常,他已经几个晚上没有睡觉,熬夜看军报看地图。

杨维的话,燕昭没有在意,他想等这段最艰难的时候熬过去,自己再好好休息便是。

后来,燕昭开始感到左边眼睛干涩,时不时会去揉一下,开会的时候副将们注意到了,有人唤来医官,让医官给燕昭检查检查,不过医官也说不出有何问题,只说是君上太累,需要休息眼睛。

在最冷的腊月,红巾军在当地人的帮助下,在结冰的渭水河畔设伏,成功伏击北胡军队,打了一次漂亮的翻身仗。这是个难得的好消息,大家都想着指着这个捷报,今年能过个还算舒心的年了。

然而,燕昭的眼疾在此时突然加重,左眼的白睛整个全部红了,像出血一样。医官们吓坏了,他们联合会诊,讨论认为君上是因为战事焦灼而心火过重,所以开了降心火的药。

无果。

燕昭的左眼开始红肿,并且渐渐把黑睛的部分包围上。这时候他的整只左眼看起来十分骇人,因为他在前线,又是主帅,此时战事局势紧张,这只可怖的左眼毫无疑问会让许多人认为君上身体有疾,红巾军可能要出事。红巾军此时的士气本来就不高,全凭一场胜仗撑着,燕昭万万不能在此刻出事。

所以。燕昭开始减少在外出行的时间。

可是这并非长久之计,医官们水平不够,于是副将们开始派人在当地四处打听名医圣手来给燕昭治病。

这些人有些说燕昭是有大肠之火,使用大黄泻下,有的则说他是外感风寒,以热茶蒸汽熏之。大夫来了一个又走一个,试过五六种法子,燕昭的左眼没有丝毫好转迹象。

于是一天天的,帅帐中的气氛开始变得沉重。

燕昭可以没有一只左眼,但是不能是现在。

如今,他被布遮盖起来的左眼如今已经完全失去视物能力,为了不让它吓着副将们,他用黑布盖住了它。帅帐中刚刚讨论完下一次作战计划,然而副将们谁都没有离去,大家都担心地看着燕昭,他坐在主位上,低头思虑良久,长长叹了口气:“给伊崔去信,让顾朝歌来一趟。”

若连她也束手无策,那他便亲自废了这只左眼,戴上眼罩,图个干净。

*

锦官城。

炭火烧着,顾朝歌坐在暖融融的室内,带着阿岩,和几个大夫一同整理成堆的医书。案几的一角摆着一小叠,那是已经重新整抄过的善本。这时候,大门被人从外打开,冷风灌入,伊崔拄着双拐走了进来。他环视一圈,低声道:“诸位大夫请先出去,伊某有事要和顾大夫谈。”

顾朝歌整理医书的时候,伊崔偶尔会来陪她,可是如今日这般神情严峻的情况却没有,几位大夫颌首离去,顾朝歌拍拍阿岩,示意他也出去等着。待室内清净,她走过去扶伊崔坐下,伊崔刚刚坐定,便从袖中拿出一份火漆封印的书信。

这是一封八百里加急。

燕昭亲笔。

他递给顾朝歌,这意思便是顾朝歌可以看。通常这种高级别的加急都是绝密消息,若是顾朝歌能读,那一定是其中的消息和她有关系。

莫非是师兄他……

顾朝歌带着满心的疑惑和忐忑拆开书信,一目十行浏览完毕,眉头微蹙,放下信笺,轻叹了口气:“眼中有淤血,需要针灸。”

“你可以?”伊崔问。

顾朝歌的眉头皱得更紧,她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撩开伊崔的衣袍,去摸他那条仍然缠着白布的右腿。

“阿岩,进来一下。”顾朝歌忽然开口,话音落下,阿岩推开门,一脸疑惑地站在门口:“姐姐,怎么了?”

“拿剪子来。”顾朝歌说。

伊崔同样疑惑,他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朝小歌,你看我的腿做甚?”

顾朝歌抬头看了他一眼:“君上的眼疾,我当然必须要去,而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去?”

伊崔颌首:“这是自然,此去前线千里之遥,途中变数颇多,如若我不陪着……”

“可你不能去。”顾朝歌打断他,阿岩拿来了剪子,她将伊崔的右腿包扎白布小心剪开,露出坑坑洼洼的皮肉来。这是伊崔第一次看见自己正在生长的右腿,肉红红的,像外面卖的猪肉一样,看得他很不习惯。

顾朝歌并不是剪开来特地给伊崔看的,她是为了给阿岩看。她指着伊崔的右腿,和阿岩小声嘀咕着什么,阿岩时不时点点头,偶尔插两句嘴,换来顾朝歌赞许的眼神。

伊崔很快意识到了顾朝歌的想法,这回轮到他皱眉:“朝小歌,你不让我去,想让阿岩留下接替你?”

“阿岩以前是按未来大巫培养的,他和我一起研究这种秘术,除了我和大巫之外,最了解的便是他了。阿岩会提取那些小虫子的分泌物给你涂药,我再留下药方和按摩的法子,药方按照我的吃,按摩的话寻一位擅长此道的郎中,按照我的法子来就是,不难。”

顾朝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伊崔却不赞同地打断她:“我和你一道去,不是更好?”

“那锦官城怎么办?蜀中怎么办?”顾朝歌看他:“情况紧急,宋大哥现在岂有足够的时间来接替你?”

伊崔语塞,他知道自己此回是意气用事了,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可是你……我说过……”说过不会让你冒险的。

“我是去救君上啊。”顾朝歌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样瘦,可是冬天里已不会那样凉。顾朝歌柔声安慰他:“我不会有事,我会乖乖听话的。”

阿岩站在一旁,懵懵懂懂地明白,姐姐好像是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姐姐,你不带我?”阿岩问。

“我不在的时候,你替我好好照顾伊大人,”顾朝歌摸摸他的脑袋,难得严肃地叮嘱他,“我回来的时候,要看见一条能活动的,正常人的腿。”

阿岩认真地点头:“姐姐放心!”

他以为顾朝歌只是出一趟远门而已,阿岩认知中的“远门”,就是从黔贵大山中他所在的那个寨子,到锦官城这么远的距离。他不知道顾朝歌要走的路比这长得多,而且也凶险得多。

*

收到这封八百里加急后,顾朝歌几乎是立即收拾行囊,伊崔让阿柴带着一支百人小队随她出行。长江不会封冻,他们水路走完走陆路,尽量选择最快的途径,用最少的时间抵达燕昭所在之地。

为此,这个年他们都是在船上过掉的。

好在如今寒冬腊月,无论是北胡,石威,还是大靖,似乎都不想在这么冷的时候挑起战事,燕昭的军队便得以一直驻扎在同一处没换地方。不然恐怕顾朝歌要找到燕昭,还得费很大一番周折。

在顾朝歌未至的时候,依然有大夫在试图给燕昭治病,同样认为是有内火,使用苦寒之药。燕昭的左眼不见好转,反而开始出现了白膜,这种白膜又叫翳膜,慢慢地开始覆盖眼睛。一看病症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副将们也不敢再乱请大夫了。而且麻烦的是,因为请的大夫口风不紧,燕昭有眼疾的事情已经在小范围内传开,甚至越传越厉害,说是红巾军首领燕将军已经瞎了。

坏事传千里,不知道怎么的,这话竟然传到了扬州卫府,吓得再次怀孕的卫潆险些滑胎。

这些事情顾朝歌都不知道,她到达军营的时候整个人走路都打飘,实在是整日整夜的赶路太劳累,她吃不消。

“顾姑娘,是顾姑娘来了!”

“是顾小大夫,真的是顾小大夫啊!”

“她是来给君上治病的吧?把顾大夫都请来了,君上是不是……”

“顾大夫来了,君上肯定不会有事,是吧!”

一到主军营,认识顾朝歌的人越来越多,不停有人开始向她打招呼,围过来问东问西,左右现在暂时休战,百无聊赖的士兵们也想找点事情消遣。

“去去去,都一边去,顾大夫忙着呢。”杨维带兵过来亲自接她,把被人高马大的士兵们团团围住的顾朝歌“解救”出来,第一眼看见顾朝歌裹在狐裘里的这张眼底发青还浮肿的脸,杨维吓了一跳:“朝歌,没事吧?”

顾朝歌摆了摆手:“就是没睡好而已,君上呢,马上带我去。”

待杨维引她入了主帐,顾朝歌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混合的药味,等掀了帘子看见燕昭的脸,她被真正吓了一跳:“谁干的!怎么会严重成这样!”

一听她语气颇有责备之意,杨维讪讪:“大家着急,多请了几个大夫……”

“射箭不需要对准靶子吗?这是乱来,你们都请的什么江湖骗子啊!”顾朝歌星夜兼程赶到这里,就是怕请的大夫水准不够胡乱来,结果一来,果然和她料想的一样,不由得心底无名火起:“这是害人知不知道!”

杨维被她炮仗似的话吓一跳。心想两年多不见,顾小大夫脾气见长,当着君上的面竟然敢骂人,也不知道伊大人是如何调/教她的,消不消受得了。

“莫怪他们,”燕昭开口解围,艰难地用右眼去瞧她,“是我自己焦急,胡乱找大夫,又让你从蜀中千里迢迢赶来,实在是对不住。”

顾朝歌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以前她害怕的这个大个子,如今躺在卧榻上,半边脸都因为这只眼睛受到影响,看起来可怖又可怜。她压了压心中的火,道:“手伸出来。”

☆、第82章

顾朝歌之所以拿“射箭不对准靶子”做比喻,是因为她发现燕昭请来的几个大夫方法各异,连燕昭所得之病都各有说辞。所以每个人就像蹩脚的猎手,东一枪西一枪,就是瞄不准靶心。

当她给燕昭号完脉看了舌头,仔细问诊过后,连看了数个大夫给燕昭开的方子和施用的各种法子,她更加哭笑不得。方子是据仲景先师的经方所改,是好方子,茶蒸之类的土法子也是好方子,但是就是不对症啊。

这上头各种方子互相矛盾,没想明白症结所在就急急下药,于是几个人一团乱糟糟的,谁都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干什么,就好像一个快要交答卷的考生,胡乱写几句答案碰碰运气。

这也不能怪那几位大夫草菅人命。燕昭此症不常见,时下只凭号脉又缺乏准确性,若那本讲舌诊的《敖氏伤寒金镜录》能广为流传,行医大夫人手一本,说不定燕昭这病也就用不着她亲自出马了。顾朝歌想起锦官城中那厚厚几摞还未整理完毕的医书珍本,忽感她所做的这项工作的迫切和有意义。

“取烛火来。”顾朝歌让燕昭仰面躺下,从箱笼中取出银针包,眼见她马上就要开始治病,杨维亲自点燃油灯给她送来。

顾朝歌聚精会神,捻起银针,过火烧灼,命燕昭尽力睁眼,让杨维扶住燕昭的头勿让他乱动,然后轻刺白珠。

数十滴浊血,如胶一样粘稠,缓缓流出。

针灸的效果实在神奇,浊血流出之后,燕昭立即感觉到清爽许多,红肿部位也有消退迹象。不过覆盖表层的翳膜一时半会无法消退,需得每日针灸配合服药,燕昭的眼疾着实很是严重,顾朝歌粗略估计起码需要半月以上才能恢复。而且恢复之后仍需保养,半年之内都不能用眼太过,熬夜读军报看地图什么的,绝对禁止。

“半个月?”燕昭焦急:“那太久了,能不能更快一些?”最近他们打算发兵一次夺回失地,燕昭不希望自己的眼疾在此事上横生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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