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代表什么?
难道……
燕昭正在心里猜测一万种可能,顾朝歌忽然上前行礼,双手将印绶递上。燕昭看着那白玉的印章,想着这还是伊崔亲自找巧匠给她刻的,不由一怔:“顾朝歌,你这是做甚?”
他不接,顾朝歌便小心地将印绶置于案几上,然后解释:“君上,朝歌想离开一段时间。”
☆、第58章
顾朝歌这句话一说出来,燕大将军整个人是懵逼的。
“你要去哪?”
“不知道,往西边走走吧,湖广,岭南,黔贵,巴蜀,要去拜访的地方太多了……”顾朝歌扳着手指头数,燕昭却是寒毛直竖:“这些地方民风彪悍,又是辛延和石威的地盘,辛延还好,石威被喊做‘活阎王’,你在红巾军这里待得不好?为何非要去犯险?”她要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了,不知道伊崔会不会用眼神杀死自己。
顾朝歌将袖中的医术递上去,认真地解释:“我从薛先生赠我的启玄子注金匮要略中,以及吴叔赠我的文一刀手札里,均读到了一种神秘的肌骨重生之术。我想循着医书中记载的地点去实地求教,以期能掌握这种神秘的医术。”
“书中记载的地点,在辛延和石威的地盘?那医书是多少年前的,指不定现在江浙这边也有这种神秘医术流传呢?你不妨先在苏州问问?医道乃是终生的嘛,不必急于一时,待我军休整完毕,再往西进把那些地方都收复,我派人随你同去实地求教,又安全又便捷。”燕昭巧舌如簧挽留她。
顾朝歌眨巴眨巴眼,目不转睛盯着他。等他说完,才慢慢吐出一句话:“君上,你觉得伊哥哥能活多久?”
她说什么?
燕昭怔住。
顾朝歌在燕昭面前缓缓立起三根手指。她犹豫了一下,把第四根手指——小拇指也竖起,道:“四十,他活不过四十。他早就知道,却不让我跟你说,可是他再这样熬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他。”
燕昭的震惊无以复加,完全吞并张遂铭地盘的成就和喜得贵女的兴奋,在这一刻通通烟消云散。他的心如坠冰窖,冻得他连说话都不利索:“顾、顾朝歌,你、你、你和本、本将开玩笑?”
你不是一直在给他治病吗,治了这么久,难道没有起色,只是和伊崔一起做戏给众人看?
他的吃惊和愤然写在脸上,顾朝歌叹了口气,她最近叹气的次数比以前二十年加起来都多:“我一直在调理他的身体。但是如果一个病人每日都有处理不完的卷宗,不按时用膳,不按时歇息,殚精竭虑,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哪怕是神仙来也救不了他。”
她的话并没有职责燕昭的意思,可是燕昭却像被什么猝然击中,他的脸色刷一下全白,嘴唇轻微而不自觉地颤抖:“是我的错,我太放心他,所以什么事都交给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身体状况,他和正常人不一样……”
“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啦,”顾朝歌觉得自己好像说得过分了些,她安慰他,“他现在的身体比以前好了很多,长途奔袭啊天气突变啊什么的,他没有那么容易感染风寒了。而且又努力坚持每日锻炼,一直按照我的药方吃下去,会越来越好的!”
“但依然活不过四十?”燕昭抓住关键的问,心里已经在想着如何多招一些得用文吏减轻伊崔的事务,还不能让他察觉自己知道了。
“这个,人的寿命,谁又能真说得清呢?我只是预测,谁都只能预测。”
燕昭默然片刻。
“你此次西行求肌骨重生之术,是为了他的腿?”
顾朝歌点了点头:“他的右腿如今是身体的巨大拖累。如果再过几年,待右腿彻底废掉并截取,那反倒于他身体有益,可是他一定接受不了自己少去半条腿吧。”大蜘蛛是那样死要面子的一个人,伤兵营里普通士兵废去一条腿都心如死灰,更何况是她。
“朝歌,你对他太好了。”燕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觉得伊崔那个混蛋欠她太多,忍不住就将曾经答应伊崔不说出去的秘密泄出口来:“之岚喜欢你的,他一直都很喜欢你。那次在扬州拒绝你之后,当晚回来就找我要酒喝,他心里苦闷,觉得……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燕昭有种背叛好友的心虚和愧疚感,可是这件事说出来,他又觉得心里轻松许多。他一直觉得,这两个人本来都互相喜欢,非要折腾彼此,这不是闲着慌找虐吗?
而且主要脑筋不清楚自己找虐的那位,还是他的多年好友,生死之交。
傻不傻。
“朝歌,你知道,他腿不好,如今我们干的事看着风光,其实说白了就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要么成要么死的事儿。他怕有一天会连累你,不敢……”
“呜呜你别说了!你再说我会真的哭的!”顾朝歌低头揉着眼睛制止燕昭:“我都知道,都知道的!你别再强调一遍了,我会舍不得走的!”昨日她半晚没睡,辗转反侧想今日应该如何面对燕昭并说服她,她本来想得好好的,也做得很好,祭出杀手锏,不怕燕昭不同意。
可是谁知道燕昭也有杀手锏,他的杀手锏就是伊崔的真正心思。
“那,那你就别走,起码见阿崔一面,多好。”燕昭一看她低头弄眼睛就心慌,手忙脚乱找手帕,奈何他从来不备这种玩意,只有把一叠裁好的上好湖宣推过去:“别嫌弃,将就着用啊。”
“我才没哭!”顾朝歌猛地抬头证明自己,揉得红通通的兔子眼睛里竟然真的没有眼泪,她说:“我现在不走,就会走不了的!等我师兄也到了苏州,他肯定不放心我一人远行,我又不想让他不高兴,肯定就……”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转而问燕昭:“最近无战事,我师兄很好,身体没问题,健健康康没有危险,对不对?”
“呃,是,东垣挺好。”报告说追打落水狗的时候他过于兴奋,被人砍了一刀,不过是皮肉伤,他自己又会一些乱七八糟的医术,如今已然无事。望着顾朝歌红红的兔子眼,燕昭绝对不敢把这个小插曲告诉她。
燕昭道:“东垣已经率船队北上,不日便将到达苏州。你既然知道东垣挂记你,不如……”褚东垣要是知道自己师妹是为了伊崔去犯险,他的帐下不日即可上演一场精彩血战,或者是天天都能上演。
“可是伊哥哥的腿,要赶紧啊。你们什么时候能打下辛延和石威,说不准,是不是?我什么时候能寻到那种秘术,也说不准,是不是?如今不去,那什么时候去呢?”
顾朝歌很坚定:“我不能等我师兄来,麻烦君上将这个东西交给我师兄,算是……算是赔礼。”她有几分扭捏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如果不是因为对面坐着顾朝歌,这种儿女情长的小事本不应该麻烦燕大将军亲自帮忙。燕昭无奈接过,本想立即好生收起来,谁知道顾朝歌阻止他:“啊呀你都不打开看看吗?”
又不是给我的,有什么好看?燕昭表示没有兴趣,可是既然顾大大夫要求,他唯有照办。
旋开小盒子的银旋钮,盒盖一展,里面赫然放着两个小袋袋。
一个藏青近黑,布料顺滑泛光,无图案,只在一角用金线绣着“褚东垣”三个字,字体娟秀,显然是给她师兄的。针线比起另一个要细致,而且更新。里面鼓鼓囊囊,低头凑近,闻到一股混合的淡淡香气,燕昭只能闻出隐约的藿香气味。藿香祛暑湿,同时也辟秽和中,褚东垣常年在外征战,难免因水土导致身体不适,这个香包准备得很用心。
至于香包旁边的另一个东西……呃,燕昭只想称呼它为东西。
“这是……荷包?”燕大将军表情纠结,两条粗眉快拧到一起去。这个瘪瘪的,米分红米分红的颜色,正背面都绣着一只五彩斑斓大蜘蛛的东西,确定是个荷包?
不是诅咒?
“那个,是给伊哥哥的,”顾朝歌拧衣角,吞吞吐吐,“我走后,如果他怪你,你就把荷包拿出来给他消气。蜘蛛图案是我亲自找绣娘特地画的绣样,也是我亲自绣的,本来在扬州就该给他,不过……”
顾朝歌的停顿,燕昭一听就明白,这个……呃……荷包应该是那天晚上她想送出去的信物吧。
燕昭有点儿心疼,顾朝歌这个姑娘真是好,他开始觉得伊崔那小子真是混蛋到家,无可救药。还不如褚东垣呢。
“这两样东西,我都会转交,”燕昭将盒子妥善收起来,叹了口气,“你去意已决,我也不能再拦。可是望你能多待几日,让我安排一下人手护送你。”
“我能保护自己。我要去的地方不是红巾军的地盘,指不定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多久,让士兵大哥跟着我耗,我过意不去,而且那样目标太大,若引来匪徒,不好。”
燕昭无奈:“最最起码让我派人送你出我的地盘吧?西边虽然不是我的,可是有线报在,我会安排他们接应,你若在当地遇险,他们全力助你。”
三边势不两立,线报是敏感又重要的存在。能帮上顾朝歌的绝非普通线报,当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重要人物,而且绝对忠诚靠谱,轻易不暴露,一旦暴露,消息网连根拔起,红巾军必将损失惨重。燕昭此情此举,称得上尽心尽力,倾心相助。
可是当他亲自送顾朝歌出门,望着这个姑娘娇小而坚定的背影,他依然觉得亏欠良多。
“阿崔,你欠人家太多。”摸着袖中那个硬邦邦的小盒子,燕昭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这事干脆不告诉他,让他干着急,活该。”
燕昭坏心眼地想着如何坑朋友一把的时候,顾朝歌心情轻松地走出了太守府大门。门口有个老头胆子很大地靠在石狮旁边打盹,等顾朝歌拍拍他,他才缓缓睁开眼:“谈妥了?”
“是呀吴叔,君上说要帮我安排一下人手接应,让我等几日再走,”顾朝歌笑得和花儿一样灿烂,“君上人真好!”以前她还害怕他,是她错啦。
吴叔打了个哈欠:“丫头,你没和君上说实话吧?那些人,也就在城镇上顶用。你要去的许多都是崇山峻岭,苗裔啊水户啊那些夷族的地盘,靠不上他们,要靠识路的。”
顾朝歌挑眉笑:“吴叔的意思,是我还得靠你咯?可是你的身体,能吃得消吗?”她也是在小城和吴叔混熟了之后才知晓,吴叔的老家在辛延占领的地盘,因为活不下去故而出门混饭吃。文一刀那本札记中许多奇怪的法子都是来自夷族居住的神秘大山,吴叔是汉人,但是他的老家恰好靠近这种地方,想来正是因为机缘巧合落入当地的吴家之手,保存至今,然后又被她有幸看到吧。
可是吴叔毕竟有些年纪了呀。
顾朝歌开玩笑地问他:“吴叔,回乡一趟,你老人家该不会去掉半天命吧?”话刚说完就挨了一记爆栗:“呸呸呸,童言无忌!”
人家又不是小孩子,顾朝歌揉额头。
“老夫觉得你小丫头可怜,又信得过你的医术,这才愿意跟你跑这一趟,”吴叔跟顾朝歌吹胡子瞪眼,“你到底要不要老夫带路,不要老夫翻脸了!”
“要要要!”顾朝歌忙不迭:“谢谢吴叔!”
☆、第59章
伊崔知晓此事,是在半月之后。
或者更早。
顾朝歌离开半月后,伊崔将扬州交予新赴任的太守,带着一干文吏乘船抵达苏州。对于燕昭不声不响给他招的一大批鱼龙混杂的文吏,他并未感到惊讶,一声不响默默筛选。明明江浙初定,事务繁重,可是比起在扬州的时候,伊崔手头的工作反而更少,除了必须请他定夺的,诸如税收这种事情,许多琐事已经不再找他。
燕昭为他新收了很多文官,建立了层级更多的官吏系统,同时提升宋无衣的官职和权力。表面上看有分散伊崔权力的意图,实际上却是为伊崔的身体着想。
这些举措不可避免引起一些流言,可是伊崔从来没有问过他,燕昭如何安排,他就如何默默接受。
而且他抵达苏州之后,从未有一次问过顾朝歌的所在。燕昭本以为他急急交付事务赶来苏州,是为了见顾朝歌,可是在苏州城内十几日不见顾朝歌人影,他居然没听伊崔提起过一次顾朝歌。
如果不是必要,他甚至很少开口,连跟燕昭都很少说话。
他甚至连那种掩饰性的微笑都消失了,常常面无表情,黑黝黝的眸子注视着某一处,看得人心里瘆得慌。
不得不说这样的伊崔对手下来说特别有威严,无论是新进的还是熟手。
可是燕昭觉得很不对劲。
他怀疑伊崔早就知道顾朝歌离开的事情,比他抵达苏州的时间更早。他想以伊崔的谨慎,怎么可能不在顾朝歌身边插人监视,或者是老吴,或者是孙医官、李医官、刘医官……
但是燕昭自信,多数人只知道顾朝歌离开是为了历练,她的真正目的只有他清楚。
所以……伊崔这小子干嘛不问他呢?
老子都快憋死了!
又是一日议事结束,众人散去,伊崔推着木椅轮子默默落在最后,燕昭憋不住叫他一声:“之岚!”
伊崔回头,还未全散去的幕僚们也回头。从新招大量文吏起,君上和伊长史之间的气氛开始不对,今日看来君上要找伊长史促膝长谈、推心置腹一番了吧。
然而伊崔的反应很冷淡:“君上有事?”
艹,什么态度!燕昭眼神一厉:“你留下!”
“是。”伊崔答得平静无波。待众人都离开,燕昭挥挥手,门口的士兵将书房的大门关上,随即他走下台来,背着手,绕伊崔的轮椅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说话。
“君上若无事,属下便告退了,今日议事一上午,还未喝药。君上知道属下孱弱,非得每日按时喝药不可,否则身体不堪重荷,亦难堪大用。”
啧啧,这绵里藏针,尖酸刻薄的口气。
不满你就直说出来啊!
成,你小子不说,我就逼你说。
燕昭呵呵一笑:“之岚,你记得喝药,总不该忘了给你开方子的大夫吧?”
伊崔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来,黑漆漆的眼珠子注视着燕昭:“君上不是把她送走了?我何必要多此一问?”
呵呵,果然知道。
燕昭又问:“你知道她走了。但你可知她是主动要求离开?你可知她为何而走?”
“我知道,”伊崔缓缓低下头来,叹了口气,“因为我,因为我的腿。”他的目光在自己的右腿上短暂停留片刻,随即摸着木椅轮子缓缓朝门转过去,他道:“我知她为何离开,也猜到君上令我分权的初衷,我都知道,所以不必再问。”
他的木椅完全转向门口,他朝那个方向继续推动着轮椅,慢慢道:“若无其他事,属下先告辞了。”
“站住!”伊崔背后忽地伸出一只手,往他的椅背上一压,生生将他的轮椅掉回头来。燕昭拖过一张圆墩,横刀立马坐在他面前:“知道?知道你小子还给我耍脸色看?怪我没留住顾朝歌,啊?”
伊崔苦笑一声:“你要我说实话?”
“废话。”
“实话就是,没错,我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