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拱手长揖,态度倒是十分恭顺:“不敢当世子妃一句先生,在下乃是光安堂大夫柳明。”
“柳大夫。”萧御点了点头。
不待他再说什么,简六小姐已经在丫鬟的搀扶下从马车里步下,慢慢走到萧御身前不远处站定。
她身姿翩然,一派云淡风轻,似乎全然不将百灵方才的嘲讽放在眼中。
她身边的丫鬟不再是那个嘴上半点不饶人的半夏,却换了一个长相平平样貌质朴的女子。
那丫鬟开口道:“凤大夫可以任意指责我们简家医馆的一切作为,是非曲直尽在人心,简家医馆绝不作一字辩解。但凤大夫却不能随意污蔑我们简家医馆的医术。简家医术是历代简家族人的心血,是简家族人的立身之本,不容任何人随意亵渎。即便简家人微言轻,无财无势,也必不能善罢干休。”
这丫鬟句句不离简家医馆,似是极力维护简家的声誉。
萧御却觉得她别有用心,也许他是先入为主有了偏见了吧。
一直跟在萧御身后不远处的百灵冷嗤一声道:“说来说去,有些人还是不觉得花了别人的钱还倒打一耙的行为是为无耻!”
那丫鬟怒道:“你别太过分!若是老馆主还在,简家医馆何至于沦落至此,还要遭受你这种浅薄之徒的羞辱!”
她又抬出上代简家家主,萧御也觉得十分无奈。
他早听说过上任简家馆主对谢景修有救命之恩,还因为谢景修而丧了命,只留下简夫人和简六小姐孤儿寡母撑着诺大一家医馆。因此谢景修照顾简家医馆,任简家予取予求,也在情理之中。
古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受人一个救命之恩哪,那得如何才能够还得完?难道谢世子要一辈子困在这救命之恩里,跟简家纠缠不止了?
看看当下,谢世子只不过是撤了价值高昂的现银资助,简家医馆的正常运营并不受影响,却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骂谢世子忘恩负义了。
也难怪简六小姐有底气正面对上谢世子,甚至可能仍未放弃争取世子妃的位置。
在这个世界的价值观里,她的确有资格一争。
真是闹心,萧御想想就觉得郁闷。
百灵却没他那么多顾虑,只是嘻嘻一笑道:“我浅薄?我是浅薄呀,我可想不明白,老馆主舍命相救世子那是老馆主高义,怎么到了你们嘴里倒成了要胁别人的筹码了?你们若非要把老馆主的高风亮节换成你简家的利益,那世子这些年送给你们的钱,买下十个简家医馆都足够了吧?你们还想怎么样呢?因为不再给钱你们就抬出老馆主来闹,还要扇动别人来闹,这就是你们简家的立身之本?!那还真是一本万利。”
百灵话音一落,人群中就有人笑出声来。
恩情恩情,因施恩而生情分,却不该成为要挟别人的筹码,否则那还算什么恩德,算什么情分呢?
可惜这样简单的道理,众人竟没有一个小姑娘想得明白透澈。
萧御也惊讶地看了百灵一眼,没想到百灵竟如此通透。
“你!”那丫鬟羞恼得面色胀红,指着百灵怒道,“无耻诡辩!小姐,那丫头分明受人之意,故意羞辱我们简家医馆,羞辱老馆主的!”她说完又不甘地看向谢景修,谢景修一派置身事外的冷漠更令人意气难平。
明明就是他欠了简家的,明明就是他欠了她家小姐的,明明就是他有负恩情!他凭什么这样对待简家,凭什么这样对待她们小姐?!
轻纱缓动,简六小姐上前一步,终于出声道:“我本是为庆贺贵医馆开张之喜而来,却没想到竟惹来这样一场风波。凤大夫,何必一直让一个丫鬟为你出声。你有何指教,尽管开口吧。”
“百灵是我的丫头,她所说的,自然就是我要说的。”萧御笑了笑道,并无一丝掩饰。
百灵闻言骄傲地挺直了腰板,昂首挺胸。
简六小姐袖下的手指微微捏紧了。
萧御向众人道:“谢世子以前资助简家医馆做善事,后来抽了资投入广安堂,这些都是事实,也无所谓你们如何评价。正如我的丫鬟所说,谢世子投给简家医馆的银钱,足够简家医馆富庶几代,只要经营得当,施粥赠药做善事也完全游刃有余。不瞒众位说,粥药铺子广安堂也会开设,同样可以帮助有需要的乡亲们。”
“说来说去,还不是眼红简家医馆的名气,眼红我们小姐的好名声,想要横插一脚夺了去。”简六小姐身边的丫鬟嗤笑一声,倔傲地道,“我倒想问问你们广安堂凭什么?!”
萧御却看向简六小姐:“既是你的丫鬟出了声,想必这就是简六小姐的意思吧。”
简六小姐默不作声,帷帽下的脸庞让人看不清神色。
只是萧御说完就微笑着看她,惹得众人都在等她的回答,她竟是避无可避。
半晌过后,简六小姐才冷声道:“我的丫鬟虽然话糙,道理却合乎常情,我想这也是众人心中所想。简家粥药铺子早已运作成熟,若非为了名声,凤大夫何必大费周张,废了简家的铺子,再开设广安堂的铺子。”
萧御笑道:“名声?我不知简六小姐经营那所谓的名声是为何种目的,我只想说,广安堂经营的是医馆,不是名声,也无人要抢你的名声。医馆只为救死扶伤,凭的自然是医术。正像简家医术精妙无双,只要有简家医术在,简家医馆就会屹立不倒。简六小姐,简家医馆靠的永远是你简家历代族人精研出来的医术,而非你所谓的名声。至于粥药铺子,恕我不能认同简家的运作方式,纯粹靠着谢世子无限供给来维持又称得上什么成熟运作,凭什么人人皆受益却只让世子一人受累?这才是真正该问一句,‘凭什么’?!谢世子他不欠任何人的。”
他又看向周围众人,目光落在被二九揪出来的那两个锦衣男子的身上。
“而你们,恕我直言,你们有什么资格在此大放厥词?!你们可有为所谓的粥药铺子投过一两银钱?你们有什么资格对谢世子,对广安堂说三道四!一群小人!”
萧御一番话掷地有声,是真正一丝客套的颜面也懒得留了。
他虽是冲着那两个被狼狈揪出人群的男子所说,只是这话听在有心人的耳里,也无异于指着鼻子谩骂了。
简家医馆是再别想挟恩图报了,没人会再为她打抱不平,不然岂不成了那少年口中的“一群小人”了?
简六小姐挺直了身躯立在原地,只是那身姿却没了一向的淡然出尘,显得有些僵硬。
简六小姐是极聪明的人,又擅伪装,萧御没有心思与她虚与委蛇。干脆扯破了说开了,也省得彼此继续装模作样,只希望有些道理她能自己参透。
不管她是想嫁给谢景修也好,是想继续挟恩图报要谢景修无偿无期限地资助简家医馆也好,他都不愿意看到。
“说回这个孩子吧。”萧御一手指向立在一旁的妇人,“这位大婶,未知你们需要什么药材?”
第99章 她的选择
二九见萧御可以控制事态,便悄悄地退回到谢景修身边。
主仆二人站在广安堂的台阶上,看着前方那主仆二人与人据理力争,只将谢景修摘得干干净净,连他也不必头疼地面对那些难以讲通道理的泼辣妇人。
“这还真奇怪。”二九抱着刀咂了咂嘴,看着百灵那还没长开的小巧背影,“竟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我挡在前头。”
柳长青在一旁嘿嘿一笑:“打架她不行,嘴仗,”他摇了摇手指,“啧啧,你不行。”
二九看了自己主子一眼,谢景修神色如常,只任他们世子妃一人在前头应付那些人。
世事纷扰烦忧,有人护着的感觉,其实……很好。
萧御走近那妇人,妇人有些警惕地后退。
萧御站定,道:“我不动你的孩子,你自己抱着,把孩子给我看看。之前吃的什么药?”
那妇人求救地看向简六小姐,简六小姐走上前道:“凤大夫不必为难一个乡下妇人,方子是我开的,她只管照方抓药,哪里知道吃的是什么药。”
萧御离得近了,将那孩子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那孩子嘴唇发白干裂,四肢浮肿,肚腹也微微肿胀,身上穿着的棉袄是用大人的衣物改的,一点也不合身,小小的手臂露出袖口,似乎有一片红斑从手肘处蔓延下来。
这样典型的症状,萧御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
萧御摇了摇头:“喝药是没有用的。”
向来淡然的简六小姐头一次显露出气愤的情绪。
“凤大夫,不管你对简家有任何不满,这是人命关天之事,还望你慎言!”
萧御看向她:“不知简六小姐是如何诊断的?”
简六小姐冷声道:“凤大夫既是如此医术高超,只看一眼不需诊脉就可断案,又何需问我的诊断?!”
萧御道:“我并无冒犯简家医术之意。只是这个孩子的病症,无论开什么药方都是无用的。他不该吃药。”
围观众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生病了不用吃药?这是什么道理?”
“广安堂行的不是医术,是巫道方术吧。”
简六小姐冷笑一声,没有说话,一直在旁的柳大夫开口道:“凤大夫这话说得实在令人不解。既是患了病,自然要服汤药,这不该吃药却是从何说起?”
萧御看又看向那个孩子,问那妇人道:“大婶,孩子身上是否有疹子一样的红斑?尤其是膝盖、肘部,髋部,还有容易受压的身体部位。”
那妇人有些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你……你怎么知道的?!”
萧御又道:“请恕我冒昧直言,这孩子是不是没有一般的同龄孩子显得聪明?”
妇人更加吃惊,紧紧地抱着孩子缩起身体。
其他人见状,似乎连那孩子身都没近的凤大夫竟把孩子身上的症状说对了,也不由得大感意外。
“难不成世子妃真能隔空诊病不成?”
“之前传言世子妃曾救活一个已死之人,都说传闻有假,现在看来却也未必不是空穴来风……”
简六小姐帷帽下微微皱起眉头。
萧御道:“大婶家里日常是不是常吃谷类食物,肉蛋奶基本不吃?”
与妇人一同前来的几个汉子自嘲地讥讽道:“谷类?若是村里百姓能常吃谷物,谁还会巴望着那粥药铺子施舍?”
萧御心下一沉,没想到连京郊百姓的日子都如此难过了。他这样问,倒真有点何不食肉糜的笑话。
人群中却有人叫道:“六里营子来的吧?谁不知道你们村家家屋里堆着粮,养着老母鸡,舍不得给孩子吃拿来卖钱了,在这哭什么穷呢。”
“不拿来卖钱,你给来年的粮种?!”那几个汉子怒目瞪向人群,铁拳一握,吓得站得近的人忙向后退。
那妇人却听得萧御说的每一条都准,心里早已将萧御的医术信服了,忍不住道:“大……大夫,我这娃儿到底得了什么病?要怎么才能治好?”
妇人感到简六小姐的目光向她投来,不由得心虚地缩了缩身子。
萧御道:“这个孩子是因为吃的东西太单一了,跟不上成长的需求,才会患上这种病症。”按现代医学的说法,是因食物中蛋白质严重缺乏引起的营养不良综合征。
“所以吃药是没有用的,必须食补。鸡蛋,牛奶,羊奶,肉类,这些食物里面所含的东西对孩子的生长必不可少。缺了这些东西,就会生病,身体和才智都跟不上同龄人。”
那妇人听了一愣,下一刻却是紧紧地抱着孩子大哭起来。
“作孽啊,作孽啊,都是我自己作的孽啊!”
二里营村民日子虽不宽裕,却也不是连只鸡蛋也吃不到的。只是她算计得精,一只鸡蛋能卖好几文钱,从嘴里省下一口来,多换些银钱攥在手里,她心里安生。反正杂面窝头管够,怎么也能把孩子养大。却没想到竟连累得她的孩子得了这样严重的病。
萧御大概能猜到妇人在悔恨什么,不由得轻轻一叹,心头也有些怅惘。
“依凤大夫所言,这孩子只需吃些好的,就能好起来?”简六小姐出声道,“凤大夫不用诊脉,就一口咬定孩子不用吃药,若是结果还是好不了,却耽搁了用药的时机,凤大夫又当如何?”
简六小姐根本不信那些凭空乱言的诊断。
什么肉蛋奶,恰好都是简家的粥药铺子里没有备过的东西,说不是别有用心,谁信?原本因为她搞倒了简家铺子才会让这些百姓求药无门,因而生怨,如今她轻巧巧几句话就想将这一切都抹过去?
“即便要用药,也得等孩子身体好一些才行。”萧御道,“现在他胃肠极度虚弱,那些药物根本无法吸收,甚至对胃肠的刺激损害更大。”
“一派胡言。”简六小姐冷声道,“凤大夫毫无凭据,就凭一张嘴断然否定传延百年的药方,何来的胆气?”
她走到那妇人身边,指着孩子露在外面的手臂道:“这孩子四肢微肿,腹部胀大,按之不坚,胁下胀痛。舌苔白腻,脉弦细数。皆是肝郁湿阻之症,正应舒肝解郁,除湿散满,其症自愈。所食汤药不过柴胡舒肝散合胃苓汤。”简六小姐昂然而立细数脉案,又转向那柳大夫,“柳大夫最擅大方脉 ,还请柳大夫指教,我所开的药方,可有何不妥之处?”
柳大夫连连点头:“不敢指教,简六小姐所诊脉案清晰明致,药方亦是十分稳妥。”
简六小姐又看向周围人群:“此处医馆林立,行医者众多,想必正是藏龙卧虎之地,还有哪位杏林中人有任何高见,小女子都愿意与之辨症论方。单只一点,连望闻问切都不懂的,还是别要出来怡笑大方。”
她嘴里说着,视线最终落在萧御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