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这激动呢?我只是说说而已。”
冬子知道,自己的激动,只是联想到了燕子。但是,此时不能说。
“你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有美好的生活等着你,何必要趟混水呢?”
“美好?”小夏仿佛自言自语:“你真的这样认为?”
那目光更加火辣了,冬子知道,自己应该回避。所以,找了个另外的理由:“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歌唱得这么好,受过这好的教育,这么好的家庭。你今天得到的,是许多人一生都想追求而无法达到的。这不是美好是什么呢?”
“仅此而已吗?”
“这不足够了吗?”
“也许,我太贪了吧。”小夏不再说话了,看样子,冬子说服了她。
冬子把话题扯到昨天晚上,与那位救助者的身上。“比如说他吧,他三十来岁了,也没成家,甚至至今还在找家,他渴望的一切,比你有的,少多了,是不是?”
这位姑娘是善良的,但是,不是所有善良的人,都有好报。那位求助者,不善良吗?为什么生活如此对待他?燕子不善良吗?为什么受到如此的坎坷?
想起自己的父母,都是一生善良的人,帮助过的人、给予过关怀的人,不计其数。随和并且勤奋,但命运给他们的,又是什么呢?
父母刚去世那会,冬子甚至有些愤世嫉俗。“好人命不长、王八活成年”,这一句俗语,也不是没在冬子头脑中闪现过。尤其是廖苕货,这样一个人渣,在冬子面前那耀武扬威的气势,更是让人愤怒。
“穷极呼天,痛极呼父母”,这是韩愈说的吧?当父母不在了,呼天有什么用?假如上天是公平的,那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群善良的人?
许多人到了这一步,一般就有些愤愤不平,就有些剑出偏锋,人生观开始向邪路滑行。但冬子,因为有爹爹的存在,止住了滑行。爹爹不也是个好例子吗?好人有好报。他一生忍辱负重的结果,一个好的家庭,一个好的身体与寿命,一个好的声誉,一个充满正气的人。
冬子知道自己做不了英雄,做不了爹爹那种人,但是,内心中,并不承认,好人就一定生活不好。眼前这个姑娘,利用假期来做慈善,并不是一时冲动,是长期坚持的。那么,她父母给她的善良基因,肯定是强大的。这样强大的善良,难道不应该抵得上生活的恶吗?
美好的姑娘,她的生活如果被撕碎,那才是真的悲剧。
她只是在有经验有能力父母的保护之下,想单独出去闯一闯,但是,这种危险,不是她能够承受的。所以,冬子才那么激动。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是说君子有战胜危险的一切能力。只不过,他不到危险的地方去,成功地避开了命运的恶劣。就是这样,孔子也曾经受困于陈蔡。当他五十岁时,已经知道,自己的人生方向与价值了。所谓,五十而知天命。当一个君子好难啊,但,却是值得的。
所谓好人有好报,也许并不单是指命运吧?一个善良的人,生活在积极乐观的心态里,让他的生活中,随时可以感受到欢乐,这就是好报吧。
两人现在,为了他人的命运,开车奔波,也许这种踏实,这种自我价值的实现,就是善良给予自己的回报吧。
记得中学时,自己看过一个电视,是香港拍的。里面有一句台词:“助人为快乐之本。”冬子此时,深以为然。
我们帮助别人,完全是因为自己得到了充实与快乐,这种快乐,是在网络上打游戏体会不到的。当你打了一个月的游戏,终于通关,也许你会有片刻的高兴。但回过头来想,你得到了什么?短暂的兴奋与激动,剩下疲惫与空虚。光阴被虚度,如同浪费生命。
但是,能够以自己的努力,帮助到别人就不同了。你会认为,自己在这一个月里,做了点有意义的事情。自己因为努力而影响了别人的命运,自己的生命,就是有价值的。这种充实感的积累,会让你生命的光阴,充实起来。
大姨曾经给冬子一本当代诗集,里面有两首诗,冬子还背得。其中一首是北岛写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黑色的天空中,挂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当时冬子就觉得,这首诗有些阴暗。也许第一句话是对的,卑鄙者之所以卑鄙,就是想得到投机取巧的通行证。但无论卑鄙者还是高尚者,哪一个不死呢?哪一个不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呢?在这一点上,两者是平等的。更何况,高尚者,还得到了墓志铭。人生总要离去,墓志铭就是价值的体现。
在西安,那些伟大英雄的情感故事,被秦腔以沧凉的片断吼了出来,那艺术化的感染力,就是大写的墓志铭。
还有一首是顾城的,只有两句话:黑夜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句话,充满了隐喻与模糊,但表达出某些弱小与卑微。对这种卑微的不满,构成了诗歌的框架。
冬子对此是反对的。因为每个人都是卑微的,在时间面前,所有人都是最终的失败者。所以,任何人,对自己的卑微表达不满,那只是因为,他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生活就是这样,你无论如何隐藏,在光明中,你都是有影子的,影子是黑色的,而阳光却普照于你的正面。你为什么总是盯着身后的影子看,不看看前面的光芒?
所有否认光明自我的人,其实是不接受自己的影子。
车子来到了预先计划的第二个派出所。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年轻的干警。当他们把昨天跟第一个派出所汇报的内容重复一遍时,这位年轻的干警吃惊起来。
“就这点线索,你们还想找人?”
“我努力吧,人家已经这样了,我们不帮助他,他可真就没什么希望了。”小夏回答的态度,很真诚。
年轻的警官摇了摇头:“不可能,一个近十岁才离家出走的孩子,不可能只有这点记忆。要么是他隐瞒了什么,要么是他的记忆有问题。”
冬子突然想到,这位求助者的遭遇。于是,就把求助者如何被骗如何被打的细节,说了一遍。
“这就可以解释了,他为什么,总回忆不清楚原来的事。有很大可能,他受到过严重的心理创伤,潜意识不让他回忆起这东西吧。他处于命运与心理的双重折磨中,确实可怜。”
警官的解释,与冬子听说过的心理学知识很是契合,于是就多问了一句:“你学过心理学?”
此时,另一位年纪较大的警官过来,给他们倒水。听到这话,立即大声说到:“小冯是公安大学刑侦专业的高材生,到我们这里挂职锻炼来的,天上知道一半,地下的全知道,人家是未来的领导呢,要不然,我这几十岁了,还要主动给他倒水?”
听到这个玩笑,冯警官立即起身,对那位老警官说到:“谢谢师傅赐水!”两人还作了个揖,像两个戏精一样,小夏没忍住,笑出声来了。
小冯的脸有点红,毕竟这么漂亮的姑娘面前,小伙子还是有触动的。“没他说的那么玄,我也是刚入道,只是书多读了几年而已。”
客气了一番后,老警官走了,冬子与他讨论起来。
“按你的判断,这个人,找到老家的希望,究竟有多大呢?”
“难度很大,相当于破案。你想,这还是线索很少的陈年积案,主要是碰运气了。”
“那要按你说,天下许多案子,都无法破了?只要躲过几年,就没事了?”
“也不是这样,其实,从理论上说,天下没有找不到的凶手。但是收集证据定罪难,抓到凶手归案难。”
“我们不要你破案,那打他的人,那个女人贩子,抓不抓得到,是你们的事。我们只想完成他的心愿,是不是就简单些?”小夏也急了。
而这位冯警官,总是躲开小夏的目光。小夏今天穿着一个墨绿色的拖地长裙,不像是下乡走访的,而像是参加时装发布会。冬子第一眼见到她在路边时,就对她的穿着感到好奇,这是到乡下,又不是到香港,穿这漂亮干嘛呢?
低胸,并且两袖还有蕾丝缕空的花边,如果不是熟悉的朋友,一般年轻人,是不敢直视的。
“但是,仅凭这点线索,找到人家的老家,也是非常困难的。它跟破案的难度,差不太多。”
面对小夏焦急的目光,冯警官赶快解释到:“你们的工作,是有意义的,就是收集线索。如果你们相信我,我们可以保持固定联系,不管有什么进展与线索,我们一起分析,或许,会对你们有帮助。”
“那就太好了,有你这样专业的选手加盟,求之不得。”冬子在感谢的同时,用目光征询小夏的意见,小夏却没有意思传递过来。既无肯定也无否定。
算了,这是男人间的事,冬子随即跟冯警官,探讨起破案的规律来。
冯警官是从心理学开头的,听了冬子的介绍,他肯定,这位求助者有心理创伤,但不可能仅凭在网络上联络那几十分钟,就可以治疗他的创伤。如果有条件,让他看看心理医生,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甚至通过催眠术,可以让他回忆起更多的细节,那么,找到家乡的事,就会迎刃而解了。
冬子听到这里,差点有一个冲动,想自己出钱帮他找心理医生。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自己也是缺钱的人,自己要积累一笔资金,为拯救燕子而努力。
更何况,你可以帮助那位求助者一时,但找心理医生治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他没了工作,今后的生活怎么办呢?
“有没有其它的办法呢?我们能够做的?”小夏急切地问到。她的心情可以理解,自己如此努力的奔波,难道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有,你们目前做的走访工作,就是基础。哪怕失败一百次,也就排除了一百个错误。哪怕长期努力,只得到一个线索,也是有意义的。”
看样子,冯警官很在意小夏的反应。年轻警官面对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怎么不付出全力呢?这与爱情与追求无关,这是年轻人的本能。
此时的冯警官,谈论起破案的理论来,此时的他,更像一个老师,有一种真理在握的自信。
按他的说法,破案,其实就是在解一个多元方程组,假如有五个未知数,你找到了其中四个,就一定能够解开第五个。如果你找到其中三个,再加上一些限制条件的约束,你就可能猜到那两个的范围。
哪怕你只找到两个,也有一个破案的思路。当各种思路能够用一个逻辑或者公式来分析时,那就离真相不太远了。
“走访,最基础最简单的重复劳动,表面上看起来费力不讨好,但却是最稳妥最有效的办法。甚至,我的老师说,只要用最大的力量走访,花尽量多的时间与精力,几乎没有破不了的案。”
此时,小夏的眼里,重新闪出了光。
“你的意思,我们的努力,或许是有意义的?”小夏问到。
“有很大的意义,那是寻找未知数的答案。确定的未知数越多,解方程的可能性就越大。要知道,任何事任何人,不可能独立于社会完整存在,总是有痕迹的。这就像阿房宫悬案,经过两千年,也会在考古发掘中,找到答案。”
冬子也知道这个故事,小夏就更不用说了,她是西安人。历史上,著名了《阿房宫》赋,给秦始皇的奢侈定了罪。说它规模如此宏大,以至于项羽烧了它三个月,才完全焚毁。
冬子专门去过阿房宫遗址,那是近年的考古发现。那个地方在西安与咸阳之间,叫三桥的地方。邻近所谓彭总做工作,示范推销的高新区很近,所以,冬子也算熟悉。
根据考古发现,挖掘出当时的年代的夯土层,以及石条等建筑材料,好几年的探方发现,才明白,这是一桩历史冤案。直到秦始皇死,阿房宫根本就没有完工。哪怕最终完工了,也远远不及《阿房宫赋》中所描写的:“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覆压三百余里”的规模。
没有完工的较小规模的宫殿,当然用火烧不了三个月。
因为历史证据的虚假,所以,这篇文章的论点,也就缺乏说服力了。不是他的结论就一定不对,但不能通过阿房宫来证明。
“那万一,我们即使寻找到一些线索,但线索太少,或者太不重要,破案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冬子关心自己努力的结果。
“还有一些其它办法可以帮助。要知道,不管是受害者还是罪犯,他们都是社会人,可以找到他们的同学或者邻居来回忆。前提是,你得知道他们在哪里。当然,心理学与逻辑学的推断,也是有帮助的。”
冯警官虽然说得比较专业,但冬子却一点也不觉得枯燥,一个同龄人,他拥有的知识,正是冬子想学习的。
冯警官举了一个逻辑的例子。比如,求助人所描述的,那位拐卖他的中年妇女,说是要带他去找妈妈,还说是他妈妈的邻居。那问题来了,这个人,肯定知道,他妈妈的邻居不是他的邻居。要不然,近十岁的人,不可能不认识自己的邻居。
甚至,这位拐卖者,已经知道他家的具体情况了。那么,结合这两处推断,可以大致上认为,这个妇女,就是熟悉他家情况的人。要么是乡亲,只不过求助人不认识她,她却认识求助人。要么是他妈妈的关系人,或者熟悉的人。
第二个推断,也可以从逻辑与常识上进行判断。比如这个妇女,把他带到西安火车站,就在城墙边上那个,所以,求助人回忆中,对城墙的记忆比较深刻,这个细节应当是真实的。她在火车站借口去买东西,肯定是故意的。
为什么?因为,如果真要带他去找妈妈,肯定用不着坐火车。因为求助人当时就意识到,上了火车,就等于上当了。说明,他妈妈改嫁的地方并不远,不用坐火车。也许他以前去过妈妈的新家,是坐汽车甚至是走路去的,所以,一上火车,他就慌了。
既然这个女人是故意把他带到火车站的,那她很有可能就是故意把他卖掉的。
说到这里,冯警官停顿了一下:“你们想,什么样的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到两个接应的男人?”
冬子冲口而出:“要么这个女人熟悉火车站周围游荡的人贩子,要么,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正确!”冯警官在冬子肩上拍了拍:“我再问你,什么样的人,如此熟悉人贩子,或者组成贩卖团伙?”
小夏仿佛也明白过来:“估计是老手了。”
“对了!你反应太快,陈哥都没准备过来,就学会抢答了!”冯警官表扬小夏时,眼神也有光彩,显得有些故意。
冯警官继续分析。既然是老手,那作案肯定不止一次。久走夜路必遇鬼,现在已经二十来年了,她作案的次数累积到一定程度,总会有案发的一次,依据一般经验,她很有可能被抓过。
如果她被公安抓过,就会有案底。找这种有案底的人检索,也会发现蛛丝马迹。
“但是,仅从西安地区的人,二十来年,贩卖人口的案犯成百上千,哪个是她呢?”冬子问到。
“你的问题是有道理的。”冯警官肯定了冬子的思考:“况且,即使她被抓住过,她的供述中,也不一定有这位求助人的信息。因为,许多罪犯在供述时,总是对公安机关有所隐瞒。”
冬子也觉得,这样找的难度,一点都不亚于他们的社会调查。人贩子成百上千万,缩小为女人贩子,那也有几百人。再通过年龄段来大致缩小范围,也有大几十上百人,怎么可以肯定,哪个是她呢?
当冬子把这些疑问抛出来时,冯警官却并不慌张,继续地缩小范围。
“咱们再想想,假如这个人贩子是求助人的乡亲,那她的籍贯里,地名中是不是有柳树的痕迹?当然,如果是求助人妈妈的新家的邻居,就当这条信息无用。但还有更多的细节,可以挖掘。”
冬子与小夏,此时完全插不上话了,听着冯警官的讲解,如同两位小学生。
求助人的描述中,有许多细节可以利用。比如山东,假如相应的怀疑对象,她贩卖人口的目的地,有山东相关的,也是重点。
还有细节,比如团伙作案。如果她被公安抓过,最后肯定把团伙牵扯了出来。在案卷中,以这种团伙为重点,这个团伙至少有一女两男,年龄相当。
还有就是作案地点,西安火车站。一般按犯罪心理学,在一个地方得手的罪犯,下次作案还会选择同样的地点,因为经验上会给她安全感。那么,在搜寻案卷时,可以找那些多次在西安火车站作案的人,作为询问重点。
“假如她已经刑满释放了,你再问她,她不承认这件事,你咋办?”小夏问到。
“不需要她承认,你们不是找求助人的老家吗?他的老家,或者他母亲的新家,估计与这位罪犯以前的居住地,密切相关,找到重点地方,积极寻访,把握就大多了。”
“为什么,你认为,她会在火车站多次作案呢?难道不会临时起意?”
冬子的疑问也是有道理的,临时起意的犯罪,也不少见。
“一般团伙作案,都是有计划的,不会是临时起意。哪怕就是临时起意,也是固定团伙。因为,当年没有手机,她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与同伙联系上,对不对?除非一种情况。”
此时小夏突然抢话说到:“除非,他们早就有联络。”
冯警官对小夏树起了大姆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