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夏老三爷仍未回来。
夏府中人已颇有微词。
夏三夫人急得团团转,奈何仆从们已经将整个汴京都找遍了,就是没有夏三老爷的踪迹。
老安人决意要为夏老爷子做七天的水陆道场,所以到了夜里,男人们就要开始轮流守夜;可夏三老爷始终不见,也就只能由着夏二老爷与夏承皎,夏承皓三人来守夜了。
天黑以后,嫤娘和夏大夫人回了橘香院。
厨房送了几碗斋菜并一些汤饼过来。
母女俩默默地坐了,慢慢地吃着斋菜和汤饼。
嫤娘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娘,我总觉得……夏翠娘今天怪怪的。您说,平日里也不见她对祖翁有多么亲近,今天怎么就是这样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夏大夫人头也不抬地说道:“还不是因为她那个混帐爹!先前不是说,她爹要拿了她去抵六千两银子的债?后来全靠偷了你祖翁的东西拿去卖,这才勉强平上了这笔帐……”
“可谁知道,他养在外头的那个,原是个逃妾!现在主家寻了过来,揪着三老爷说要告官……三老爷为了息事宁人,听说又签了下一千两银子的欠条……”夏大夫人慢吞吞地说道。
嫤娘惊得目瞪口呆。
夏大夫人道:“我看啊,这翠娘是怕她爹又把她给卖了!所以才扮出一副孝心满满的样子……老安人本就不待见三房,如今你祖翁又去了,恐怕分家是势在必行的。要是不赶在分家之前为自己谋一条出路,恐怕这一分家,翠娘就会被她的混帐爹卖了!现在她愿意为你祖翁守孝,那也是在为夏家积福,老安人没有不允的道理……”
说着,夏大夫人长叹了一口气:“这翠娘啊,也是个命苦的,生来就爹不疼娘不爱的……所以事事都得自己谋划,这就是贫女持家啊!若她是个心思正的,哪怕只有茜娘一半懂事呢!也能惹人怜惜……可她偏偏又将她娘的那一套学了个全,唯恐吃亏……”
说着,夏大夫人摇了摇头。
嫤娘也叹了一口气。
去庵堂苦修……
夏府虽然日渐式微,可毕竟底子还在;她们姐妹几个也从打小儿就是由奶娘和使女们服侍着长大的,和汴京其他的贵女们并没有什么两样,翠娘要去庵堂避祸,这也无可厚非,可在庵堂过日子……是清苦至极的。
听说衣物鞋袜都得自己缝制,平时吃的瓜果也要自己耕作,更不用说除了早晚功课之外,还得打扫庵堂,服侍住持什么的,哪里比得上在家里!
夏大夫人倒底心疼女儿先是斋戒了七日,本就消瘦了不少;接下来全家都要为夏老爷子守孝,又连接着还要再斋戒七日,看着原本健康红润的女儿现在瘦得一双眼睛突兀似的大……
见女儿停箸不食,夏大夫人忍不住心疼地说道:“这碗素汤饼可得吃完了……春兰听着,夜里你们五娘子歇息前,再热碗加了饴糖的牛乳给她。”
春兰在一旁应了一声。
母女俩用完了晚饭,自回房歇息不提。
只是,睡到半夜时分,嫤娘突然被外头的喧哗声给惊醒了。
春兰叫了小红,两人披着衣,掌着灯走进了内室。
嫤娘勉强撑着身子侧坐了起来,揉着眼睛哑声问道:“……外头出了什么事?”
春兰答道:“李奶娘出去看去了,五娘子且躺下,盖好被子,当心着了凉。”
小红将房里的灯烛点燃了。
摇曳的烛光左右摆动着,将屋子里的影像也映得昏暗模糊。
过了好一会儿,李奶娘突然在外头大喊了一声:“……前院的文妈妈死了!”
嫤娘被吓了一跳,一颗心儿顿时扑通扑通地狂跳了起来。
“……谁?谁死了?”她颤抖着声音问道。
此时夏府祖翁新丧,又添死人,就连春兰和小红也不由得变了脸色,二人不由自主地就缩到了嫤娘的床前。
这时,夏大夫人房里的吴妈妈喝道:“李奶娘你昏了头啦!这深更半夜的……说什么死不死的,有什么事明儿天亮再说!”
李奶娘在外头院子里嘟嚷了几声,然后就传来了关门上栓的声音。
廊上响起了脚步声。
“叩叩叩……”
吴妈妈轻轻地扣了几下门,细声问道:“春兰,五娘子醒了没?”
嫤娘连忙缩到了被子里。
她知道,吴妈妈肯定是母亲派来查看情况的,如母亲知道她被吓醒了,势必要过来宽慰自己一番;可这几天母亲也为了祖翁的病操碎了心,要是再惊动了她,恐怕这个晚上就不用睡了。
而春兰见了嫤娘的举动,已知她的心意,便也轻轻地回了一声:“五娘子睡得好着呢!”
“那你吹了灯……夜里警醒些。”吴妈妈交代了两声,轻手轻脚地走了。
春兰吹熄了灯。
屋子里变得一片漆黑。
也不知为什么,屋子里的三个人突然同时沉默了下来。
半晌,嫤娘才轻轻地说道:“……你们别出去了,把柜子里的被子翻出来,就在我跟前打个地铺罢。”
小红和春兰应了一声,摸着黑去柜子里翻了被子出来,悉悉索索地在嫤娘床前的地板上胡乱打了个地铺,和衣躺了下来。
“前院的文妈妈……” 嫤娘轻声问道:“前院有几个文妈妈?”
小红伶牙俐齿地答道:“咱们夏家的前院只有一个文妈妈,就是老太爷院子里的管事妈妈。”
嫤娘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来。
“为什么祖翁新丧,文妈妈也跟着死了?”她轻声问道。
春兰和小红半天没作声。
过了一会儿,小红鼓起勇气说道:“难道是……文妈妈太忠心了?老太爷去了,文妈妈太伤心了,所以,所以……”
春兰轻轻地说道:“可是文妈妈的公婆俱在,待她很和气;她的大儿子早已娶了妻又生了一儿一女,小儿子也是去年才娶的新媳妇儿,前几天还给她新添了一个男孙孙。这样好的家,四世同堂呢,为什么……”
文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又为人和善,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对她都很是尊敬。而且她本已告了老,不再在府里做事,已经求了恩典出府荣养了,只是因为祖翁的病情越来越凶险,是以老安人才又把文妈妈叫回府里继续侍候祖翁。
是以嫤娘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一向健康壮硕,面色红润的文妈妈居然猝死了?
小红咕哝了一声,“别是李奶娘听错了吧?文妈妈身体那么好……前天我还看到她自个儿拎着一根满满的水,从大厨房一直走到了前院,平时那样的水桶,装满水以后我和春兰两个人抬都抬不动……”
春兰也道:“我看也是,没准儿是李奶娘听错了。”
嫤娘叹了一口气,说道:“睡罢!”
屋子里不再有人说话,嫤娘很快就睡着了。
恍恍惚惚的,好像茜娘来找她玩,两人就携手去了花园里。
也不知怎么的,天阴阴沉沉的,嫤娘心里压抑得很,可茜娘的兴致却很高,不但拉着她蹲在花园里摘着花儿,还笑说着:“……你看这些花,粉的红的紫的,样样儿都有……”
说着,茜娘就摘了两朵一样大的红芍药下来,一朵簪在嫤娘头上;跟着又矮下了身子,让嫤娘也替自己簪了一朵。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厉喝了一声,问道:“是谁在哪儿?!”
嫤娘和茜娘被吓了跳!
两人呆呆地转过头,看到翠娘和一个老仆妇站在不远处。
翠娘将自己的双手背在自己身后,又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个老仆妇。
嫤娘看得真切……翠娘身后的那个老仆妇,正急急着将什么一包东西塞进自己的腰带里!
翠娘笑道:“三姐姐,五妹妹,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嫤娘和茜娘交换了一个眼神,茜娘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吓了我们一跳!”
翠娘道:“……也没什么事,我路过这里……不叨扰三姐姐和五妹妹了,我,我先走了!”
说着,翠娘就和那老仆妇慌慌张张地走了。
接下来画面一转,嫤娘又看到了祖翁捂着胸口满脸痛苦的模样……
文妈妈在一旁怒骂道:“我不在府里的这两天,你们是怎么侍候老太爷的?云华道长不是交代过,老太爷服药期间,不能沾荤腥吗?”
一个老仆妇畏畏缩缩地答道:“哪个敢给老太爷吃荤腥!汤饭都是大厨房送来的,这几天又是二老爷亲手侍奉着汤饭,喂给老太爷吃的……我们哪里知道!”
文妈妈骂道:“你们唬弄谁呢!素面汤……素面汤能有这样鲜美的味道?好!你要是不认……我拿了这碗素面汤去,放在冰库里头,要是这汤能结成了冻子,就证明着这汤其实就是鸡汤……要不然这汤怎么可能这样鲜美!要是我证明了这汤不是素汤,哼哼,我就告诉老安人……是谁给你的胆子,竟然谋害老太爷!”
老仆妇慌了:“老姐姐,这关我什么事!是大厨房给老太爷整出来的汤饭,我不过就是去大厨房里领了汤饭,再送到老太爷里这里来……就是你查出什么来,难道不该去找大厨房?找我做甚……”
文妈妈骂道:“……大厨房里给老太爷做饭的李婆子,她怎么敢?老太爷的汤饭出了事,第一个等死的就是她!倒是你……”
那老仆妇突然渗笑了起来:“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也活不成了!”
说着,老仆妇的脸突然就狰狞了起来,还朝着文妈妈桀桀怪笑……
“啊!”
嫤娘捂着胸口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被吓得满面惨白,出了一身冷汗。
直到看见明晃晃的阳光从窗子外头照了进来,嫤娘这才惊魂未定地松了一口气。
刚才……
那是梦?
可这梦也太可怕了。
嫤娘喘了几口粗气,慢慢地平复了心情……仔细一想,昨天的那场梦,似乎正在不久之前上演过?
当时她和茜娘确实在花园里,撞到翠娘和一个姓杜的婆子鬼鬼祟祟的……
可这么一想,嫤娘的脸色又是一白。
春兰揪了帘子进来了。
见嫤娘已经醒了,连忙朝外头喊了一声:“小红,快去打水来!”
小红在外头应了一声,很快就端了一盆温水和干净的帕子进来,准备服侍嫤娘洗漱。
春兰见贴在嫤娘额头上的头发都湿透了,不由得上前摸了一把,惊呼道:“五娘子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转身又吩咐小红再去打盆热水来。
嫤娘浑浑噩噩的,由着二婢给自己换下了贴身的小衣,擦了擦身子,又重新换上了干爽的中衣,再将孝服重新穿戴好了。
发了好半天的呆,嫤娘终于艰难地开口问道:“昨儿夜里……到底是谁死了?”
春兰和小红交换了一下眼神。
春兰轻声说道:“确是文妈妈死了……是上吊,就在距离冰库不远的一旁,吊在一棵树上……是打更的发现了她,听说当时文妈妈的身子都还是温热的……只可惜,还是没能救过来!”
上吊?
在冰库旁边上吊?
嫤娘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
就在这时,外头李奶娘突然大声说了句:“给三娘子请安!”
茜娘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李妈妈好,你们五娘子可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