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敏牟足了劲,贺兰泽面上很快腾起红印,嘴角渗血。
他抬手将血迹抹去,相比贺兰敏的撕心裂肺,只重新静下了声息,忍不住冷笑道,“我妻子当然值得我如此,我们彼此相爱,她为我生儿育女,为我几经丧命,如何不值得!或许该问您,如果她不值得,当年您凭何未见人面便同意我娶她?还不是因为她谢家女的身份,是因为她谢氏统领世家的家族势力!而到今日她什么都没了,我就该和你一样,对她弃如敝履,是不是?”
“我并没有让你对她弃如敝履。”贺兰敏亦缓下声色,“你将她接来府中的第一日,我便同你说,你可以将她养在外头,可以纳她为妾,可是你偏不!你非要迎她过门娶她为妻,你既要给她感情,又要给她地位,若是当年的谢氏,我自没二话。但如今这般,你去问问,天下哪处父母能容的下她!”
“而你妄图将她从泥沼中拉出来去享受阳光雨露,却不知她早已不堪一击,你所谓的光照恩泽,于她而言是灼烧的烈日,足矣将她焚为灰烬。”
“她到如今地步,你恨透了我。但是真正的刽子手是我吗?不,是你自己。你的爱,压垮了她,祸及了她!”
贺兰敏说得有些激动,殿中有片刻的沉寂。
“但是阿郎……”贺兰敏走近他,伸手抚摸他面颊,继续道,“阿母知道你是故剑情深,又念着我多年辛苦,如今愁肠百结走不过这个坎,所以认为错只在阿母。无妨,阿母给你担着!”
她将印章符令理好,重新放到贺兰泽手中,“你出出气让自己松快些也罢了,这处就你我母子二人,日后断不可再以此作玩笑!不可如此任性!”
缓了缓,似想些什么,只长叹了口气温言道,“你父亲去的早,我是他妻子,我有责任代他教导你。除却你父不谈,我是你的生身母亲,亦有资格决定你的婚姻大事,前程道路。阿母都是为了你好,总没有害你、伤你的!”
话到最后,她拍过他肩头,温热手心捏过他肩骨。一遍遍揉握。
似是给他力量,又仿佛无声的提醒。
贺兰泽目光从肩头落到印章符令上,将手抽回,亦拂开她,退后一步与之拉开距离,“我要是和长意一样病着,大抵你这番话要说动我了。让我又愧疚又感动。”
“你说你为人/妻,代夫行责;你为人母,所行是出自人母意。可是你为人/妻为人母,就可以夺去我为人夫为人父的职责吗?”
“再有,我很清醒,我不曾害她。”
“我将她从悬崖带起,养在屋中小心翼翼照顾,把她送入山门一点点地防护。她啊,好不容易能见一见太阳,肯抱一抱我,与我一道闻一闻花香,纵是不与我一道、就一个人也能慢慢过两日清净日子了,她明明就能重新过活了……”
话至此处,贺兰泽明显声色哽咽,情绪激烈,“为了她能活,为了你能容她活,为了我和她有那么一点在一起的可能,我亲上战场,血海里出入。我想着快些全了你的梦,我……可是你,你在做什么,在做什么?”
“你在害她,在算计我,在将无辜的下一代拖入其中!”
“在借着天下苍生之名,意图捆绑我。”
安静如斯的四个月,贺兰泽至此爆发。
他连半点反驳的余地都没给贺兰敏,只继续道,“休与我论肩负的职责,无谓是为父报仇和逐鹿天下。”
“我十六岁,灭冀州袁氏的时候,已经报了大半父仇。至于剩下那些,原就是后宫前朝一本赖账,恕我理不清。”
“至于谋天下,就更是荒谬了。我如今这样,又有何资格夺天下?我连一家一室都不能安,何以安天下?我连妻儿都护不好,何以护万千黎民?这泱泱天下众生,是不会要我这样无能的君父的!”
至此,贺兰泽将那些印章符令重新放入已然怔怔不能言的妇人手中,“所以,您若爱天下江山,就请令择明主吧!”
话毕,他踏出门去。
“不,不……阿郎……你不能走!”贺兰敏这会意识到,他并未动气,而是动了真格,只跌跌撞撞追上去,“你不能走,现在凉州处正是绝好的时机,马上、马上就可渡河而去,你这一走,将士们怎么办?不可以!不可以!”
“不劳您操心,这数月来,我都安排好了。至于你我母子一场,青、豫、衮、徐、这七年里由我定下、由贺兰氏牵线的四州,全部给你,依旧为贺兰氏所统。其中四州之财帛土地,足矣保你一生荣华。”
“我要的怎么是这四州呢……阿郎!”贺兰敏跌在地上,拼命拉住他,终于开始垂泪,“你这是要弃了阿母吗?”
贺兰泽深吸了口气,俯下身去,“我有没有和您说,容长意一条路,容我一条路?你听了吗?”
“所以,真的不要再将不孝之名加与吾身。非我弃您,是您,逼得我无路可走!”
“你、是在报复阿母吗?”贺兰敏双眼通红,切齿问道。
贺兰泽久扶人不起,便自己起身,叹道,“我不会去恨一个生我养我的人。但是你,人生在世几十载,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承担后果。”
贺兰泽回主殿时,车马已经备好。
他掀开帘帐,给昏睡不醒的人穿衣梳发,然后带着皑皑,抱起谢琼琚离开。
转到楼梯口,看见贺兰敏带着那个锦盒在等他。
他走下楼梯,腾出一只手掀开盒子,拣来里面的符令,向空中发出信号。
朔风一阵阵地吹,漫天梅花飘落。
谢琼琚似有些苏醒的模样,许是感觉到冷,只往他怀里靠去,蹭着他胸膛。他正给她掖着斗篷风帽的边口,一支两百规制的银甲军便从暗处现身。
正要向他请命,他先开了口。
将符令昭示,放回贺兰敏手中,“以后一切听命于老夫人。”
他抱着谢琼琚往前走出一步,也没回头,只道,“您若恨长意依旧,若留我之心依旧,不容我等踏出府门,这处人手都在,你可一声令下,将我们一家毙命于刀下。若今日错过,来日且莫再叨扰!”
贺兰泽抱着妻子,身边是他的女儿,一步步踏离这座府邸,踏离王权富贵,踏离尔虞我诈。
寻一个新生。
“阿郎……你何时回来?你别不要阿母……”贺兰敏眼睁睁看着马车疾驶而去,终于哭喊道。
然而除了漫天风声,再无人应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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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晋江首发
◎红尘外:是十七岁的谢五姑娘。◎
到达红鹿山的时候, 天空开始落雪。
贺兰泽想起千山小楼的那片梅园,离开时也已经开花了。
早闻梅香,早见雪飘, 是以往他们最开心的事。
而如今, 不约而同地提前。
他却不觉得好。
因为提前到来的,还有被医者反复判定的她的寿数。
一眼能望到尽头的日子,能够数清的年月。
说是还有一两年。
若一年,明岁这个时候,她便红颜成枯骨吗?
若还有两年, 也不过是晚来一年。
而时光匆匆,从七月里被判定至今,四月过去。
皑皑随在他身边,看昏睡不醒的人,忍不住将话吐出。
她拉过贺兰泽一片袖角,问, “阿翁,阿母还能好起来吗?”
子欲养而亲不待。
早慧的孩子对母亲几多愧疚, 父亲成了她唯一的支柱。
贺兰泽没有细想,盯着躺在榻上正被医者切脉的人, 侧首对女儿说,“薛真人催我们上山的, 定是有医你母亲的法子。”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谢琼琚身上, 半晌面上浮起一点笑, “会好的。”
他们如今还是下榻在当初谢琼琚居住的地方,距离薛真人的主殿两里处, 东边的一座庭院中。
竹林幽篁, 落英叠翠, 也算清幽。
薛真人切脉毕,过来寻贺兰泽说话。
喜忧参半。
喜的是,谢琼琚的病情发展,和他预想的基本一致。
首先是根基的崩坏,其次是郁症牵扯出来的其余的病症,比如昏睡。
病情几何,贺兰再清楚不过。
是故,薛真人开门见山道,“为今之计是要复她根基。本来亦是这个理,若没有历经那场孕育,不过郁症,三年五载也能好转。如今是生生被釜底抽薪,既如此,且给薪火补足。”
贺兰泽一贯好耐心,安静地听着。
“补根基的药方这些日子里,我们研出来了,然缺一味药。 ”
这便是所谓的忧。
有方而无药。
“可是需要在下去寻?真人但说无妨。”若是当真无药,薛真人不会催他们上山而来,多来是药有但不好得。
薛真人颔首,然看向贺兰泽还是叹了口气,“是一味名唤芝蜂草的药,古书中记载是补元气的圣品。”
“药在何处?”贺兰泽问。
“就在此山中。”薛真人临窗遥指,“红鹿山十三峰,芝蜂草在第十三峰无极峰上。只是无极峰终年积雪,亦是陡峭至极,从来飞鸟难渡,猿猱愁攀援。”
贺兰泽眺望隐在云雾缭绕中的峰峦,“劳真人绘样图于在下,在下去寻。”
“夫人如今模样,亦有老朽责任,老朽且再破例一回。”薛真人道,“您让您的暗卫死士去,毕竟那处尚且无人到访,实在险恶之地。再者他们不入这第七峰,在此隐居的人尚且意见自会小些。”
“真人当日雪鹄传信,又炼丹药助我夫人生产,已是大恩。”贺兰泽感激道,“况且如今我已不是主上殿下,人手尽数归于官中,投于战场。此番又是私事,自有我亲去。”
薛真人闻言有片刻的诧异,然他甚少过问方外事,只道,“您还是再做考虑吧!那处极峰,如有万一……而若是选择保守治疗,老朽医她,或许也能延长三五年!”
“或许、三五年?”贺兰泽笑笑摇首,“我去,亦能回。”
至此,薛真人便也未再多言,只将早已准备好的草药样图,以及无极峰周遭环境整理给他。
而至于谢琼琚越来越持久的昏睡,亦告知了缘故。
这是她失眠多梦后另一个极端的征兆,头部督脉上的六穴显然已经伤化。脑中经络有阻,导致记忆不全;血流不畅,人便陷入嗜睡难醒。
归根结底是郁症外化之故。
是以,还是得先固本培元,之后才有可能治疗这厢缥缈少方的病症。
这日上山才大半日,贺兰泽便欣慰不已,似见曙光。
*
这日后来,薛真人又道不可让谢琼琚这般长久昏睡,长时不运动亦会影响肌肉,于是提议,若是她偶尔自己醒来也罢,否则便用针灸疗法,让谢琼琚每两日醒一回。
贺兰泽自无二话,念及她已经多日未醒,便当下就开始了第一回 针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