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云坐下之后忽然想起:“哎哟,来看人家的戏,怎么倒忘了表示个支持的意思!”
她的神色中很有点不安,秋白倒是无所谓:“不说也罢,人来了,就算捧了他们的场,说得过去了。”
茹云说:“到底是因着张老的缘故,想来多半也不会同咱们计较”想了一会儿,茹云又说,“那个姓黄的,我看着有点阴阳怪气。你注意到他手上那只钻戒了吗?大得少见,凭他当镇长的薪水,恐怕是买不起的。”
秋白微微一笑,表示明白。茹云见秋白不准备多说,也就略略打量起了这戏园子来。
诉说是镇上的戏园子,可是论起这装潢来,那是比从前上海的剧院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厅里东一堆西一堆,锦簇绣丛一般,早坐满了衣裙明艳的客人。
厅堂异常宽大,呈凸字形,是个中西合璧的款式。左半边置着一堂软垫沙发,右半边置着一堂紫檀硬木桌椅,中间地板上却隔着一张两寸厚刷着二龙抢珠的大地毯。
包厢里头沙发两长四短,对开围着,黑绒底子洒满了醉红的海棠叶儿,中间一张长方矮几上摆了一只两尺高青天细瓷胆瓶,瓶里冒着一大蓬金骨红肉的龙须菊。
右半边八张紫檀椅子团团围着一张嵌纹石桌面的八仙桌,桌上早布满了各式的糖盒茶具。厅堂凸字尖端,也摆着六张一式的红木靠椅,椅子三三分开,圈了个半圆,中间缺口处却高高竖了一档乌木架流云蝙蝠镶云母片的屏风。
茹云从上到下看着,这底下那些椅子上搁满了铙钹琴弦,椅子前端有两个木架,一个架着一只小鼓,另一个却齐齐的插了一排笙萧管笛。厅堂里灯光辉煌,两旁的座灯从地面斜射上来,照得一面大铜锣金光闪烁。
就在茹云微微出神的间隙,就见着包厢的帘子被人掀开了来。原来是张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进了包厢来:“方才我在前头同熟识的叔伯打招呼,倒是来晚了,还望陶大哥莫要见怪。”
秋白点了个头:“无碍的,我倒是不知晓,原来你们是送了包厢的票子,怕是感谢的很呢。”
张冉如若茹云不在一班,亲昵道:“刚才我还和黄镇长聊天,这从前的程师傅第三次南下到上海在天宫第一台唱的是什么戏,我从前好似是听父亲说过的,可是呢,这会子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你瞧,我的记性!真是糟糕呢。”
张冉说话的时候是带着娇嗔的口气的,茹云不过在一旁微微笑着,她并不着急开口说话。
秋白淡声道:“你没在上海看过,自然不晓得,不过茹云该是记得的。”
秋白一面说,一面扭头看着茹云说道。
茹云笑了笑:“是《游园惊梦》吧,我记得我们是一道去看过的。”
“是呀,”秋白接嘴道,“从前程老板盛名在外,这是他的弟子,想来也不会差许多的罢。”
“茹云,你坐近一些。”陶秋白把自己的椅子让了出来,将椅子上那张海绵椅垫挪挪正,将位置又挪近了一些。
茹云知晓秋白的意思,就走到那张八仙桌端了一盅茉莉香片及一个四色糖盒来,她正要伸出手去接过那盅石榴红的瓷杯,秋白却低声笑道:“小心烫了手,夫人。”
茹云微微愣住,秋白私底下,倒是很少称呼她为夫人的。显然这是在给张冉看的,她想着,多半是秋白因着张冉说话故意冷落了自己,秋白便有些生了怒意。
果不其然,张冉方才还在笑着的一张脸,早已经有些嫉妒地涨红了。心下不由得暗暗咬牙切齿,她到底是插不进这两人之间么?
秋白揽过茹云,然后打开了那个描金乌漆糖盒,佝下身去,双手捧到茹云面前,笑吟吟的望着茹云,等她挑选。茹云随手抓了一把松瓤,秋白忙劝止道:“这个东西顶伤嗓子,你这几日不是老说嗓子干么?我看你还是尝颗蜜枣,润润喉吧。”
随即,秋白便拈起一根牙签挑了一枚蜜枣,递给茹云。
茹云面上浮起一丝红晕,将那枚蜜枣接了过来,塞到嘴里,一阵沁甜的蜜味,果然十分甘芳。
“嫂子可爱看戏么?”张冉坐定后笑着问道。她说话时,身子总是微微倾斜过来,似有似无地望着陶秋白。
茹云回过身去,看见她又露了一口白净的牙齿来,灯光下,倒是照得莹亮得很,还有种说不出的冷意。
“好久没看了,”茹云答道,她低下头去,细细的啜了一口手里那盅香片,“这到底是在外头逃难呢,哪里还顾得上看戏呢。这说起来,还是要托张老的福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看上一场舒心的戏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