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接风宴,前前后后吃了三个多小时。
小邱和罗教授早就到一边的沙发上沉睡了,他们平常的应酬不多,遇到这样杯来盏去,一干到底的场合少之又少。
酒量是练出来的,酒量是随着喝酒次数,多寡而逐渐递增的。比如我,当年一瓶啤酒即倒,现在一斤白酒,照样能面不红,心不跳。
我酒量要感谢老书记柳全,在苏西乡的几年里,我经常陪着他喝晕头大曲,将自己本来不敢见人的酒量,训练得几乎敢傲视酒界了。
衡岳市的传统我太清楚了,在这里做了十年的干部,人鬼都见过,懂得他们酒场的规矩。
表舅何书记终于也告辞走了,剩下的一帮人,除了万晓在市政府还占着一个副市长的位置,其他各局局长,大家位置一般,也就少了许多顾忌。
有人提议等下散了后去唱唱歌,说只有唱歌,才能解酒。民间偏方所谓的茶醒酒、醋醒酒,都是骗人的鬼话。只有去夜总会唱几首歌,什么样的酒都能解。
他们说话的时候互相笑着,笑得意味深长。
我当然明白他们要做什么,无非每人搂着一个小姐,五音不全乱吼一通,再各自心照不宣散去。
万晓为难地说:“唱歌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就好。”
农业局长笑道:“万局你不去,我们能开心吗?不提心吊胆就是好事了,还开心啊。”
万晓指着他笑,说:“老苏,你一辈子还是改不了啊!放心吧,我保你没事。”
苏局长就怂恿着林业局长他们说:“老万不去也行,晚上我们就签他的单,大家说好不好?”
所有人异口同声说好。万晓也就不好推辞了,掏出电话打了一通说:“你们去,安排好了。”
听说安排好了下半场,所有人就都停了手,几乎是一起站起来,呼朋引伴要出发。
我叫醒小邱和罗教授,问他们去不去唱歌。
小邱虽然醉了酒,听说去唱歌,顿时两眼放光说:“要得,要得。”
罗教授却拒绝了,说他一大把年纪的人,受不得狂轰滥炸的音乐。他需要安静,就不去了。
剩下的就是甘露了。
我明白苏局长他们这些人去夜总会的目的,但又不好告诉甘露,所以迟疑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甘露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扶着头说:“我头痛,不去了。”
我连身叫好,看到甘露异样的目光,又赶紧收了口,假笑着说:“甘处长,你是要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就要下乡去了。”
甘露似笑非笑地说:“你不要休息?精力挺好的啊。”
我拍着胸口说:“没办法,年轻啊!”
甘露与罗教授一起回房间,我带着小邱,随着这帮局长下楼去夜总会。
新林隐酒店就有全市最豪华的夜总会,据说每天晚上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明星演出。
快到夜总会门口时,万晓不走了。说自己还真有事,不能陪各位局长尽兴,改天一定亲自做东。
其他局长也不勉强,各自握手告别。
等到与我握手的时候,万晓拉着我走到一边说:“小陈啊,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不妨碍吧?”
我听他这么说话,心里就是一沉。
万晓与我没打过招呼,即便是麒麟山庄的案子,我也从未与他有过谋面。今天我们是第一次见,完全不懂对方底细。
“小陈啊1万晓拖长声调说:“不错啊!年轻,前途远大啊!”
我知道这是他言不由衷的话,万晓不会为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特地将我拉到一边说话,他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要探听我的口气。
想到这里,我的心稍稍安静了一些。
“还记得春山县麒麟山庄的案子吧?”他问我,眼睛如鹰鹫一样盯着我。万晓干了一辈子警察,满身都是杀气。
我被他盯得打了一个冷颤,表面我却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说:“万局,我记得埃”
“当事人的家属上访的事,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1随即又义愤填膺地说:“上什么访?一个罪犯,访什么?难道还有冤屈不成?”
我说话的时候特别注意万晓的表情,万晓在我的义愤填膺里眉开眼笑,拍着我的肩膀说:“是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再纠缠下去,我可没耐心了,要抓人!”
“抓人?”我惊讶地问:“抓谁?”
“谁继续就这个案子纠缠,我就抓谁!这样胡闹,不是破坏我们工作吗!”万晓眼里射出一道凶光。
“抓人怕会闹出影响吧?”我犹豫着问。
“没事,上面有人顶着。”万晓说完这句话,似乎感觉到自己失言了,尴尬地看着我笑说:“这个案子是省里定的调子,我们市局还真没怎么插手呢。”
我哦了一声,不想再继续聊下去。因为我知道,他或许是在试探我,又或许是在给我传递一个信息。
“你们要下来的消息早就传开了。老百姓都把你们当包青天了,听说有人要找你们反映情况,告状。”
“什么意思?”我哈哈大笑说:“我们就一普通的调研组,而且是有目的调研的。无论如何也扯不上什么包青天。这个社会啊,谣言太多了。”
万晓跟着我笑,说:“是啊,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你们的调研工作怎么开展?所以啊,为了确保你们调研工作的顺利开展,我给你们配了几个人,几台车。明天清早就来,一切听你指挥啊!”
我受宠若惊地说:“万局,没必要嘛。我们几个人,自己有车,再说,搞调研还是低调一点好。要不老百姓一排斥我们,一切就前功尽弃了埃”
“这也是陈书记的意思。”万晓加重语气说:“书记交代的事,我敢打马虎眼吗?”
他哈哈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扬长而去。
我愣在当场,仔细回味他话里的意思,终于明白了过来。
万晓借着保护我们的名义,其实是监视了我们。只要有他的人在,任何人想靠近我们,几乎比登天还难。
同时,我心里冒出一个疑问,难道正如陈萌说的那样,麒麟山庄的案子又开始发酵了?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当初匆匆结案,必定藏着惊天秘密。
我背上又开始冒出一层冷汗,感觉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起来。
这是一趟浑水!我提醒着自己。
其实社会就是一个大染坊。染坊里有各种颜色的染缸,每一个染缸里出来的布料,一定是同一种颜色。比如黑色染缸,绝对染不出白色的布来。同样,红色的染缸里,又染得出黑色的布吗?
我是什么染缸里的人呢?我悄悄地问自己,突然发现,自己还徘徊在各个染缸之间,还在探头探脑看染缸里的颜色,在寻思要把自己染成红色抑或黑色的料出来。
站在染坊里,谁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我叹口气,准备进房。
还没进去,手机响起来,一看,是甘露打来的,赶紧接了,问道:“甘处长,有事吗?”
甘露在电话里说:“没什么事,只是有点不舒服。我想请你回来的时候,顺便帮我带点养胃一类的药来。”
我满口答应说好,挂了电话,推开包厢门。
劈面一阵震耳欲聋的音乐直扑过来,仿佛带着声浪一般,我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
屋子里靠墙一排长沙发,沙发前两张宽大的茶几。沙发上正襟危坐着几个人,他们对面,站着一排袒胸**的女人。
看到我进来,他们一齐招呼着我说:“陈组长先来。”
我抱歉地摇摇手说:“各位,我得先走一步,家里有点事,不好意思。”
有人还想拦阻,小邱立即帮我说话说:“陈班长刚到,还没回家呢。我嫂子在家等着啊!各位老大,你们得放陈班长的假埃”
其他人就十分理解地说:“理解理解。”
从夜总会出来,迎面一阵寒风,我浑身一激灵,肚子里开始翻江倒海。
我赶紧紧走几步,扶着一棵树,开始不管不顾地吐起来。
正吐着,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说:“要不要去看医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