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有余早就恭候我们光临了。现在的他,换了一双皮鞋,把领带取了下来。头发扑了一层摩斯,根根直立起来,像一头刺猬一样张扬。他敞开着衣服,露出里面的衬衣,有些皱。
他看到我们过来,满脸堆满欢笑,像大领导一样,一一与我们握手。
到了邓涵宇,迟疑了一下,脸上浮现一丝尴尬,随即消失不见。
“邓老大,你也来了。”他问候邓涵宇,眼睛不敢去看他。
“你娘的,老子不能来?”邓涵宇喝道:“老钱,你狗日的鸟枪换炮,找了个好老板,忘记老子了。”
钱有余涎着脸笑道:“不敢不敢。我老钱就是本事再大,还能飞出春山县么?在春山,不永远都是你子民呀。”
“你本事大着哪。别说一个春山,就是衡岳市,在你老钱眼里,又算得个什么。”邓涵宇步步紧逼,他揶揄着钱有余,言语讥讽,神情轻蔑。
邓涵宇对钱有余有着彻骨之恨。当初钱有余不把钱投到我苏西来,他城关镇会有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凭着邓涵宇的能力和人脉,要弄一个超过苏西的新城,轻而易举。
城关镇有着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我苏西与他,不可同日而语。
钱有余投资我苏西,当然与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我总结了一下,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楚。要想让人跟你走,首先你要放下身段,让别人感觉你就是他的兄弟。
这一点,我做到了,邓涵宇不行。他一直把自己看成是高大上的领导,钱有余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农民。
邓涵宇的揶揄,钱有余装作没听见,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去坐。
我们到的地方是钱有余投资的新酒楼,五层。一层酒店,二层茶楼,三层以上全部是客房。
大楼已经竣工,正在搞外墙装修。
我们去的大厅,就是钱有余未来酒店的大堂。
酒楼的厨房先一步装修好了,设施齐备。一看就知道是内行的人指导的结果。
几个穿着统一服饰的女人,看到我们进来,一齐弯下腰,嘴里叫着:“欢迎光临。”顿时让我们有一种身入大城市酒店的恍惚感。
刚入座,月白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满脸虬须,脚步声像一阵闷雷一样,直愣愣地滚过来。
我定睛一看,惊得差点跳起来。
来人是柳权,我当年的老书记。也是我的知遇恩人!
几年不见,他老了许多。虬须间,依稀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柳书记!”我起身,几乎是哽咽着声音叫他。
柳权淡淡一笑,抱拳冲四周一辑道:“对不起,来晚了啊。”
我拉着他的手,打量着他。岁月的沧桑剥去了他的坚强,他面容枯槁,神情萎靡。唯有他的脚步声,还如当年一样,坚强有力。
月白扶着柳权的臂膀,请他入座。
柳权端详一眼全桌的人,眼睛一眯,笑道:“邓组长也在啊,贵人嘛。”
邓涵宇他们熟悉,多年同事,岂会陌生?
过去,城关镇与苏西乡,总是两个极端的榜样。城关镇任何好事,总独占鳌头,苏西乡多年来,一直垫底。
每次开会,县里举例子,总拿他们两个说话。好例子当仁不让是城关镇,差成绩必定是苏西乡千年老末。
就连开会吃饭坐个位子,城关镇也是龙头老大,苏西乡只能恭忝末座。
如今他们两个,都离开了过去的位子。一个在农业局担任一个没有任何实权的副局长,一个算是荣升到市委经济领导小组的副组长。
基层政府,虽然级别不高,但都是实权。上去以后,表面风光了,手里却是一根鸡毛的权力都没有,办任何一件事,都得仰人鼻息。
他们两个,算是同患难的兄弟了。
柳权的寒暄,让邓涵宇有些不快。当即说道:“老柳,你不在农业局么?怎么又跑到苏西来了?”
柳权笑道:“苏西这块地方,老子混了一辈子,有感情啊。再说,老子家在苏西,还不许回家了?”
邓涵宇跟着笑道:“回家探亲?”
“不探了。我现在也是个城里人了。全家搬到县里去了。还探谁?”柳权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拿起面前的茶杯,咕咚喝了一大口。
“恭喜。”邓涵宇也稽拳。
“同喜。”柳权淡淡地说,转头问我:“陈县长,我听小柳说,你这次回来,有大事要办?”
我摇摇头说:“哪里有什么大事。别听她乱说。有大事,我还不会先给你老人家汇报?”
柳权道:“陈县长说哪里话?你是县长,哪里需要跟我们汇报。”
“你是我老领导。”
“过去的事了。”
“只要一天是,就将永远是。”我说,抬眼去看月白。柳权突然出现,肯定有原因。
果然,月白还没等我眼光移开,立即说:“陈县长,我有个事,要请示你。”
我轻言道:“说说看。”
“我想把柳书记请回苏西。”
我惊了一下,脸色却没变化。现在我学会了处惊不变的能力。
月白突然要把柳权请回苏西,目的何在?柳权现在是农业局副局长,他还没退休,他回苏西,不是请不请的问题,而是干部调动的问题。
关键是,柳权回苏西,担任什么职务呢?
他过去是苏西乡书记,现在苏西升格为镇,镇书记是我,镇长是你月白。柳权回来,坐什么位子?
月白看我沉吟不语,笑道:“先吃饭,吃完饭后,我单独给你汇报。”
“好!”我说,叫钱有余道:“老钱,把你的酒拿来。”
钱有余乐颠颠地抱来一坛老酒,打开盖子,一股馥郁的香气顿时弥漫了整个大厅。
“这酒,埋在地下快十年了。里面泡着三十几种药材啊。”钱有余似乎心痛,啧啧咂着嘴巴。
“老钱啊,你是舍不得是不?舍不得还拿出来,你什么意思?”邓涵宇笑骂道:“你个老家伙,泡了那么多药材,能喝不?”
“保证喝不死你。”月白道:“邓组长你怕死就莫喝。”
邓涵宇大笑道:“美女柳镇长不想给我喝,老子偏要喝。喝死了,是柳镇长害死我的,你们得给我做主。”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郝强身体原因,不能喝。除他之外,每人面前都倒了一碗酒。
酒色淡黄,香气馥郁。几碗酒,就像几碗甘霖,勾起深潜的酒虫子,从喉咙里爬出来。
菜陆续上桌,色香味俱全。
每上一道菜,钱有余必定要介绍一番。菜不平常,没有一道菜是寻常见过的东西。几道菜后,上来一个大瓦罐,氤氲的香气从缝隙里飘出来,还没开盖,已经让人口涎满嘴。
“各位,这道菜,男人能吃,女人最好少吃。”钱有余又起身,开口一说话,突然想起全桌就月白和雪莱,其他都是清一色的男人,赶紧住口。
邓涵宇却不依了,问道:“老钱,你说说,为什么男人能吃,女人要少吃?难道是伟哥熬的不成?”
钱有余赤红了脸,尴尬地笑,不敢说话了。
倒是月白,接过来说道:“我告诉你,邓组长。这道菜里,有几味中药,都是你们男人需要的。主料还是我们苏西的特产,叫竹鼠。”
“不就是耗子么?女人为什么吃不得?”邓涵宇不屑地说:“吃个耗子,还弄那么多玄虚,想吓人啊。”
“我们这耗子,不是简单的耗子。”月白道:“学名说叫竹鼠。其实也不是真正的竹鼠。跟别的地方的竹鼠,还是有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了?”邓涵宇还在追问。
“具体哪里不一样,等下吃完饭,你找老钱问吧。”月白说着红了脸,忙着端起酒,掩饰着说:“来,我敬各位领导一杯。”
一通酒喝下来,我感觉有些微的醉意涌上了头。
邓涵宇喝了几大碗竹鼠汤后,揉着肚子不肯再下筷子,嚷道:“胀死老子了。”
大家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一齐笑起来。
邓涵宇冲自己的司机叫道:“吃饱没?吃饱了我们先撤。”
说完不管不顾的,摇摇晃晃站起身要走。
一桌饭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也起身,感觉有些头晕目眩,还没走几步,差点萎顿下来。
雪莱过来扶住我,忧郁地回头喊月白:“柳镇长,柳镇长。”
月白过来,看我一眼道:“可能空腹喝的,让陈县长休息一下吧。”
“去哪呢?”
月白似乎考虑了半响,说:“这样吧,小雪书记,麻烦你把陈县长扶到他办公室去,我去安排叫人送铺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