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黑暗在一天之后结束了,我又能看到这个世界了。可黑暗埋下的隐患,却让主治医生把忧心忡忡的真实情绪放在了脸上。我知道,我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所谓的捐赠手术,或许已经迫在眉睫,不然等待我的就是永远的失明。
“小潇,你眼睛的事,左氏一定会为你想办法。你能这么懂事理,对阿愈这么用心,更让我们要竭尽所能还你光明。在我们的决心上,你大可放心,左氏虽然不择手段,但从来都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坐在我对面的左老先生和蔼地为我倒了一杯茶,递到我面前,面色沉重道:
“事到如今,我也就不说那些客套话了。身为阿愈的祖父,在你们两个中,我当然是更偏心向他,因此,我很担心阿愈那孩子钻牛角尖,实话实说,他如果硬是要摘下视网膜给你,那我也就别活了。”
我安静地端起茶杯,小口地啜着温热得恰到好处的茶,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左老先生的长篇大论。
在我面前,这个叱咤风云了一辈子的老人,曾有着钢铁般的手段,和无坚不摧的利剑般的作风,但就是这样一个传奇人物,现在却为了左愈的疯狂愁眉苦脸,降下身段,像普通的老人一样和我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忧伤的心事。
“阿愈这孩子看上去什么都有,但我却一直担心他,我担心他过刚易折,就像担心一颗太过耀眼的启明星会随时坠落。什么都有的人,才叫人不放心。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了这样的人,你能否想象得出,他是否是一个真正的,完整的人?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有理,是人生经验丰富而一手打造出的预见之明。你看,阿愈不是遇见了你吗?这或许是真正的爱情,但对他这种人来说,这就是灾难的开始。”
左老先生嘴唇上的一小撮胡茬抖动着,因为最近出的事,一向注重仪表的他都顾不上修剪胡子了。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但再不凡的人物,这么絮絮叨叨,都会让人厌烦。
“灾难开始了,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当年小帆爱上叶洵时,我就有同样不好的感觉。但孩子们总是要爱的,我不能阻止他们,强制没收他们的爱,同样会以悲剧收场。错甚至不在爱情身上,而在于这样出色的孩子就是有疯狂的本性。而我也明白,你和叶洵那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有着天壤之别。”
说着,左老先生放下手里的茶杯,以庄重的姿态站了起来,他的两只手相握在一起,摆在胸前。
这是一种适用于正式场合的姿态,庄严的预示着什么,我虽然什么都不说,但心里有感觉。接下来,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都不会惊讶。果然,他在停顿了片刻后,直截了当地说:
“小潇,我让人送你离开。你和左愈之间,需要用分别作为缓冲带,彼此冷静才是你们现在迫切需要的。”
他这么说完,也不管我的想法,就转过身去,一个劲地眺望半山腰下的一片常青树。郁郁葱葱的绿色延绵不绝,风景大好,当看着它们的人眨着眼睛,它们就会充满生命力地跳动闪烁。
这样好看的绿色,是很有益于眼睛的,但过不了多久,我就看不见它们了,所以,我的心情死寂孤独。左老爷子让我走,我不得不走,而且我本来就想离开左愈了。不再看到他,对我来说真是好事。
“我会送你去一个不为人知,但春暖花开的地方。在那里,你只需要安心休养,至于你的眼睛,我会派最好的医生给你医治——”
左老先生的言下之意是只要我不见左愈,就皆大欢喜。
他虽这么说,但我知道,我的眼睛大概是没救了。
很快就有穿着黑色西装的左氏保镖恭恭敬敬地走上前,等待着我起身和他们一起离开。我没有犹豫,起身就走,但在就要走到候在门外的车上时,我又扭过头。
“小潇,你还有话想对我说?”
左老先生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直直地盯着我。
我对他开口:
“两件事。一是墨墨,我舍不得他,这么不告而别,一定伤他心了。但我知道,留下来让他看着我一点点失明,更让他伤心。”
失明还在其次,等到不久后,我死于子宫癌时,墨墨幼小的心灵会承受怎样残酷的悲伤,我完全不敢想象。
活到这种地步,我并不怕死,但我怕我一死,让我最宝贝的人亲眼看着,永生都难以忘怀。我怕他铭记我一辈子,对“妈咪”这个词从此充满痛苦的回忆。
我宁愿一走了之,我知道有人会认为我是懦夫。但懦夫那隐匿在对所爱之人巨大亏欠中的决绝,为了日后不至于更痛苦的取舍,在我心里是一种不是勇气的勇气。
一个人等死,赴死,临死前心里装满的是对远在天边的所爱之人的眷恋,承受着来自他们的我已不可能听到的责怪——这样的结局如果已经不能更改,那我主动选择,并且欣然接受。
这就是我要为墨墨做的最后一件事。
忘了我吧,我最爱的宝贝。
“第二件事,和左愈有关。我和他领了结婚证,办过婚礼,他说我是他的妻子,生要和我同衾,死要和我同椁。如今我走了,怎么也要给他留一句话。”
我看着左老先生,他微微闪着光亮的眼,告诉我,他在认真听,仔细分辨,如果我留的这句话不能断了左愈的念想,反而徒劳勾起思念,他是不会告诉左愈的。
“请你转告左愈,我爱过他,也恨过他,对我来说,他已刻骨铭心,但现在,我要忘了他。”
闻言,左老先生过了许久才呼出一口浊气,对我微微一笑:
“小潇,谢谢你了。”
就这样,我上了左老先生安排好的房车,疲倦地倒在不太宽敞的折叠床上,睡意昏沉,却怎么也睡不着。说要忘记容易,可做起来,终究太难过。
“夫人,到地方了。”
不知过了多久,黑色的房车停在一处山谷中。我下了车,发现这是一片度假区,宁静道路两边是一座座雪白色的西班牙风情的小别墅。
这个形成小村落的别墅群一眼就能望到尽头,保镖向我解释,这里自从被开发后就一直被搁浅,没有住人,就在不久前,左老先生隐姓埋名地花钱盘下了这里。
“里面的每一栋房子都没有住人,夫人您喜欢哪座,就住在哪座里面。不用担心佣人和设备问题,这些我们都会为您操办好——”
被左老先生找来负责这片度假区的经理笑得诚恳,他和我握了握手,然后热情地介绍起这里的一切。
“您看这里虽然小,但是五脏俱全。度假区里有医院,也有剧院。但现在这种情况,医生可以来,演员不方便来就是了。”
经理笑容满面地说话,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没有人会对自己将要提前住进去等死的坟墓有怎样的配置产生强烈兴趣,顶多只会稍稍关注一下。
我是白天到来这里的,等到我终于平静地躺到其中某一栋白色小房子里时,已经日薄西山。
“夫人,您想什么时候吃晚饭?”
佣人敲了敲门,恭敬地问我。
住在白色的美丽坟墓里,我渐渐的,越来越少和别人说话了。在失明之前,我或许会先成为功能健全的哑巴。每到晚上,我就不断地想起墨墨和左愈,想得都快发了疯,脑海里那种被全部填满后的充实就像是虚无的空白——
如此住了一个星期,就在我险些要在寂寞中发疯时,一个噩耗传来。
“什么?!温崇良死了?”
我的惊讶溢于言表,因为这个消息,实在太让我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