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的父母都是在沪城当地长大的,但要论祖籍,他们的祖辈都是在混乱的年代从外地来沪城讨生活,然后因缘巧合在这里落户的移民。
“周家的根在西南一带,我们是从大山沟里走出来的农民的后代。你把沪城当家,但也不要忘了祖上世世代代生活过的地方。等以后你结婚成家,要带着老婆孩子回去看看,去祠堂里上个香,这才不算忘本。”
在周正的记忆中,就在他小时候,有一次他的父亲很郑重其事地拿着家谱在他面前挥舞着,然后叮嘱他了这一番话。当时他的母亲在旁边露出不赞同的神情,唱反调道:
“别给儿子灌输你那一套落后的思想了。不回老家给什么祠堂上香就叫忘本啦?你老家那鬼地方那么破,去一趟不知费多少事,有那功夫不如省点力气过好自己的生活。只要心里记着祖辈好好做人就是不忘本了。”
他还记得他爸原本是要反驳的,但被他妈瞪了一眼,他爸就非常心虚似的没敢再吭声。他就问他妈,“妈,你以前和爸爸一起回过他的老家吗?”
这话算是戳着了母老虎的眼睛,他妈当场就非常暴躁地说:
“别提了!当年我拗不过你爸,硬是大着肚子被他拉了回去,说是什么娶了媳妇一定要一起去祠堂祭奠祖宗,这样才好进家谱。结果呢,我差点和肚子里的你一块死在那里。”
“老婆,咱们别当着小正的面说这个了吧——”
“怎么就不能说?你也知道你差点害死我们啊?我当时生孩子都痛成什么样了,万一还没生下来我就昏过去了怎么办?那破地方连救护车都不来,我和小正真的是差一点就没了!”
“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没想到你会提前生。”
“这也没想到,那也没想到,要你这个丈夫有什么用?”
被他妈狠狠骂了一顿,他爸只能低头认错,接着刷了一个星期的碗,他妈看他爸才顺眼了一点。
但他从来没想到,当年他妈在深山沟沟里生孩子的往事,警方居然会感兴趣。
“你母亲当年是在偏僻的村子里生下的你。”
张警探看着周正,缓缓道。
周正浑身一震,脸上的血色全无。
他们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难道他们已经查到了吗?他还能瞒多久?
周家村。
一辆高配的吉普车驶进村子,不少村民都围过来看着这辆外来的车,还有一身泥的小孩跟着车往前跑。小邵把车停在一块还算开阔的地方,就下了车。
这里的道路太多凹凸不平,实在是不好开。
村民们看到他这个剑眉星目的年轻人,都有些怯意,还有几个女娃怔怔地看着他,红了脸。
“大叔,我想找村长。”
跟着小邵一起的还有当地派/出所的一个民井,他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走上前对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中年人用方言道。
“村长啊,他在家呢,前几天帮他儿子赶羊不小心把腿摔了,下不了床。”
朴实的中年人用浓重的乡音回答,目光却落在小邵身上,轻声询问道:
“这个年轻的男娃是谁家的?”
小邵穿着一身轻便的登山装,脚下踩着户外专用的靴子,胸挺得笔直,身上有一种冷冽却不张扬的气质,像是把未曾出鞘的剑。他的气质和这些村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包括那个和他一起来的民井站在他身边,都和他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
“哦,他是上面派到我们所里的,来这儿就是想了解些情况,具体是什么你就别问了,和你们关系也不大。”
民井煞有介事地说。
那村民听了有些敬畏般点了点头,然后说,“那我带你们去村长家。”
村长家的平房要比别人家好一些,但也只能和这里的村民比。
小邵看到面前的土房,不禁微微一怔,原来国内还有这么穷的地方。
歪在炕上的村长看到小邵和民井,赶忙坐起来,然后喊自己婆娘给他们一人倒碗茶。
民井大致说了一下来意,就把话题都交给小邵。
小邵开门见山道:
“我来之前就听人说,您在这村子当了三十年的村长,对这村子的所有事都了如指掌。”
村长听完呵呵一笑道:
“那不敢当,我知道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
“你对周平这个人有印象吗?”
小邵看着他道。
村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叫他婆娘从柜子里拿出一本有些破旧的大册子,戴上老花镜翻了半晌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页上,顿了顿道:
“周平,是我堂叔爷爷的曾孙,从他爷爷那辈就出去闯了,他也不是在我们村子出生。我记得我刚当村长没多久那会儿,他好像从大城市回来过,还带着媳妇。”
说着,村长想了想,显然被这个名字唤起更多记忆,笑了笑道:
“是了是了,他婆娘和他一起回来去祠堂的时候,还大着肚子嘞。当时我就劝他,去祠堂看过就赶紧走吧。
他婆娘怀着娃,看样子快要生了,别再在我们这鸟不拉屎连个医生都没有的地方生了,城市长大的姑娘受不了苦的,容易出事哇。但周平这小子说没事,他来之前带他婆娘在医院查过,说是还有两个星期才能生,来得及。”
眼见村长有长篇大论一直讲下去的架势,小邵抓住重点,低声打断道:
“那他妻子最后还是在这里生了?”
“可不是嘛,我就说婆娘生娃这事不能马虎嘞,医生说什么时候生就靠谱啦?医生又不是那肚子里的娃,怎么就知道呢?但他不听我的,结果他婆娘在他们临走前一晚下大雨的时候就要生了,那嚎得叫一个响。他急得不行了,我说这么大的雨也不能走,只能找老马家的婆娘来打下手。”
“老马家的?她是当时给周平妻子接生的产婆?”
“对,就是产婆。我们乡下人用的土方法,也是管用的,老马家的还真帮上忙了,叫他婆娘平安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哎——”
不知为何,说到这里村长叹了口气。
小邵直觉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便问道,“既然是母子平安,您为什么还叹气呢?”
村长看着他,神情有些复杂道:
“他婆娘怀的是两个男娃,最后只活了一个,我能不叹气吗?”
“你说他妻子怀的是双胞胎?”
小邵不动声色,只是做出好奇的样子问。
村长点头,又抽了口家里的土烟,咳嗽两声才道,“就是双胞胎,但只活了一个。事后周平他婆娘埋怨死他了,说如果不是他非挑她大肚子的时候回这儿,在大城市医院生的话,两个孩子都能活。”
小邵微微垂下眼眸,将惊疑不定都藏在眼里。
他来之前宋特助就和他讲过那个猜测,现在他亲耳听到村长说周平和妻子当年生的本应该是双胞胎,这完全符合猜测,但村长却说周正的双胞胎兄弟在当年就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连双胞胎的事都被他们猜对了,让他怎么相信事实真就是村长说的这样?
“老马的妻子还在村子吗?”
小邵沉声道。
村长点头,对小邵说,“她汉子前些年就死了,她本不是这个村子的人,是从外面嫁进来的,但听说她和娘家关系不好,所以也没回去,就一直在这儿住着。你们想找她,我让我婆娘带你们去。”
走到村子的边缘,看到那栋有些破旧的小屋。小邵上前敲门。
“谁啊?”
屋子里传来女人不耐烦的声音。
村长的妻子大声道,“李妹子,是我,你淑姐。”
没过多久,一个脸上长着麻子有些沧桑的中年女人就开了门。看到站在村长妻子身后的小邵,她目光一顿,眼里似是闪过很多情绪,然后说:
“淑姐,他们是谁?”
“这个是所里来的警/官,这个是和警/官一起来的。他们有话要问你。”
中年女人迟疑了一瞬,转身道:
“进来吧。”
进了屋,小邵才发现这女人家里真的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一张床和桌子,还有一个柜子和一些锅碗瓢盆,她家竟然没有别的摆件了。
“哼,这都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搞得。”
女人注意到小邵在打量她家,双手抱胸说,“要不是为了给他儿子娶媳妇,我也不至于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现在他儿子媳妇娶上了,他们就不提还钱的事了,我也没法问他们要。”
小邵笑了笑,对她说:
“我有件事想问你。”
女人坐在一个破板凳上,让他们坐到床上,眼珠子转了转,随即道,“有什么就问吧。”
小邵看着她,敏锐的洞察力告诉他,这女人应该是做过一些亏心事,现在她肯定在惊疑不定地想,她到底是得罪了哪一路人,才把他给招来了?
“二十六年前,你给一个叫周平的男人的妻子接生过。她本该生下一对双胞胎,但最后只活了一个。”
小邵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
女人顿了一下才点头,“对,是有这回事。要我说都是那男人作的,如果他没带他婆娘来这儿,两个孩子都能活。”
她态度好像很自然,可小邵却察觉到了,她说这话时目光闪烁,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所以说到最后她好像若无其事地扭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当年的事果然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