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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军抵达凡、共之间的原野上时,天空已露出了鱼肚白。赵兵虽然悄悄集结没有点火,但近两万步骑行动,铺天盖地,烟尘弥漫,动静还是很大的,范、中行的前哨在他们尚在十余里之外时,便及时发现了异常。
所幸这些天高强和王生两位谋士也料到赵兵可能来攻,夜夜派人人值守。共城外大营中的师帅、旅帅们急忙叫醒兵卒,匆匆出营列阵。
不过他们首先迎来的,却是一辆安车,先前被俘虏的公孙尨端坐于车上,抵达营外叫门。
高强站在营门望楼上,见公孙尨回来顿时又喜又惊。
喜的是这个年轻人是个可造之材,范氏正经历最困难的时刻,急需这些肱股之士出力,惊的是他竟然充当赵鞅的信使,莫非是背叛了?
他俯视着营门外的范氏税吏,“子龙,你忘记家臣之义了么?”
公孙尨大声为自己辩解道:“小子虽然鄙陋,但岂敢背主降敌?是赵卿放我归来,让我送战书给主君和中行伯!”
入营后,公孙尨将赵鞅亲笔下的战书献上,随即在高强耳边轻声说道:“高子,还有一件事,翟封荼,他带着狄骑降赵了!”
……
“果然是戎狄豺狼,不可厌也,翟封荼既已降赵,那营中的白狄兵卒们,也不可信任了!不如……”谴责翟封荼的背叛不难,但说起对营中白狄人的处置,那名之前还口若悬河的中行氏家臣却突然缄默了。
中行寅也感到很头疼,他的东阳领地华戎混杂,中行氏万余大军中,至少有三四千人是从鼓、肥各狄人部落里聚征召来的仆从兵,这些人也是东阳劲卒的重要组成部分。
本来还期待他们出力的,如今出了翟封荼的事情,众人便对这些异族生出了一丝耿介来,觉得他们不可信任。可白狄兵卒人数这么多,大敌当前,杀之不可,弃之不用也不行,留他们在营内也不保险。
最后,还是高强说道:“大敌当前,不可再生内讧。此战可以让狄人上阵,但每个部落都要送昆父兄弟来中军做人质,同时还得在他们旁边布置忠勇的师、旅监视之。”
其实高强此计也是出于无奈,赵兵全军逼营,范、中行除非退入城中,否则不能不战。若是要摈弃白狄兵卒,他们的兵力优势就会消失,胜算就更小了。
将此事商定后,共城内外的兵卒也差不多集结完毕了,而赵兵,也已经逼近到六七里之外了!
高强明白,留给二卿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对狄人的处置,也只能暂时如此……
……
营中望楼上,看着数里外铺天盖地的赵氏大军,范吉射也感到了一丝心悸,这才是赵氏使出全力的模样么?
他说道:“赵兵这是在学鄢陵之战里的楚军啊,凌晨出发,趁我军不备,突然迫近营垒布阵,如此一来,我军列阵的空间就小了……”
范氏家臣王生也帅领城内的范兵出来汇合,此时他献计道:“主君勿忧,还记得鄢陵之战时,范宣子的计策么?”
范吉射恍然,连忙让人下去安排布置。
原来,鄢陵之战时,晋厉公采纳郤至的建议,决定统军迎战楚军。又采纳范文子的儿子范匄的计谋,在军营内填井平灶,扩大空间,就地列阵,既摆脱不能出营布阵的困境,又隐蔽自己的部署调整。
如今范、中行也效仿之,总算缓解了被占了先机的劣势。
好在赵兵人众,赵营距离本营也有一段不近的距离,行军十余里后列阵需要时间。更何况,这些天二卿也没有闲着,先前派人在共城和大营数里外挖掘了沟壑、竖起了篱笆,在没有战事的时候,这些沟壑、篱笆可以阻碍赵兵,尤其是骑兵如那一夜般突然靠近,而在赵氏发起总攻的时候,这些就会变成他们前进的障碍。
赵无恤早有预备,在赵兵主力列阵时先遣派了千余随军的丁壮,背负土囊直奔堑围,没用多久就填平了足够大军通过的沟壑,并推倒了大部分的篱笆。
但如此一来二去,倒是给中行寅和范吉射争取到了一点调整队列、组织阵型的时间。
……
天色渐渐亮了,范、中行营外,步卒阵型直到此时仍还没有列好,车骑也刚从从步卒的人群中分出来不久,正在有条不紊地布阵。其中范兵主要从共城内开出,在右,中行兵则在左,他们结的是左右两翼的阵型,其中以左翼为主力。
反观赵韩联军这边,则是传统的左中右三翼,外加一部靠前作为“前拒”。阵型虽成,但鏖战前需得让兵卒先歇一歇,定定神。他们人员杂糅,有精兵也有没受过多少训练的丁壮。不是每个人的心理素质都很好的,激战在前,兵卒中定有心慌腿软之人,若是刚列成阵就命他们出击,很可能会造成阵型混乱,乃至出现临敌怯战的情况。
赵无恤手下的数千步卒是“前拒”,位于全军最前方,望着范、中行那边的忙乱,却有心要给他们再添一点乱子。
他下令道:“让翟封荼打着鼓城白狄的旗号,去两军阵前跑一趟!”
翟封荼心里那个苦啊,但人为刀俎,他为鱼肉,只能听命,在几名赵氏轻骑的左右“护卫”下,他擎旗向前,到了离二卿大阵数百步的距离外,大声喊话。
他用尽全力叫道:“我乃翟部的翟封荼!”
一时间,中行氏军中的狄人们莫不色变。
“吾等狄人被中行压迫了数十年,居住在狐狸所居,豺狼所嗥之地,或为中行的贵人们追捕猎物,或辛苦耕耘出粮食上贡,要么就是被强征出来为中行氏的贪欲填沟壑,吾等受的屈辱,伐尽东阳的木材做木牍,也无法写尽……二三子不如降赵,赵氏宽容,赵卿与赵将军已授我高位厚禄!休要再助中行为孽了,倒戈一击,报二世之仇,就在今日了!”
……
“糟了!”听着翟封荼的叫嚣,高强暗暗叫苦,虽然他已有防备,却没料到赵无恤竟然在阵前玩这一出。
中行寅则怒而大骂:“公孙说的不错,这卑贱的狄奴果然降赵了!”
他担心地回头看了看那些夹杂在范兵、中行兵中的白狄部众,面色阴晴不定。
翟封荼声音本就洪亮,此时在两军阵中呐喊,倒是颇有气势,直叫刚刚完成布阵的范、中行之兵面面相觑,而那些还蒙在鼓里的白狄人见到同族人翟封荼如此作态,就更是惊疑不定了。
“如今白狄兵卒肯定生出了疑惑,甚至会有人受到诱惑,尤其是翟部的人,现在该怎么办?”
家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中行寅的问题。
就在众人迟疑不决时,却有狄人的族长来中军请罪了,却是名为“小王桃甲”白狄小帅。
小王桃甲来到中行寅的车驾前长拜及地,自述道:“从前中行穆子攻略鼓、肥二国,展示了他的仁德,认为我们各部狄人不该这样抛弃灭绝,让吾等继续留在当地。从此吾等成了中行氏不内侵也不外叛的臣属,至今忠诚不二。从那时以来,中行氏多次出兵征战,我狄人各部从来紧跟其后,时时追随家主,切勿因为吾等当中出了一个叛徒,而疏远所有狄人?”
中行寅颔首道:“你说的不错,中行与白狄的关系,密不可分,此次伐赵更是要齐心。这就如同捕鹿,中行抓住它的角,狄人拖住它的后腿,才能协力把它掀倒,你不必忧心,大战在即,我还得仰仗汝等尽力,岂能随意怀疑?”
话虽如此,但小王桃甲下去后,中行寅又满腹狐疑地看着高强:“真的还能信赖白狄么?”
高强道:“狄人其实也并非铁板一块,一些部落之间有姻亲,另一些部落里则有仇怨。小王部还是可以信赖的,他们是中行氏得以统治肥县的助力,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和翟部有世仇!”
他又强调道:“小王桃甲不是来表明清白,声称狄人忠诚不变吗么?不如顺水推舟,让他带着白狄步卒为先锋,先与赵氏精兵交战一番,以证忠心!作为嘉奖,可以许诺他事后能吞并翟部!”
……
“将军,敌军派出前锋来接战了,约有三四千人,以步卒为主,夹杂着一些车骑!”
完成扰乱敌人军心阵脚的人物侯,翟封荼跟再度被赵无恤唤到身边,让他指出来者为哪一部。
翟封荼在马上直起身子,眺望片刻后道:“来的应该是小王部!”
“小王部?也是狄人么?”
“然,中行氏统治的东阳之地,一共有三部,翟部在鼓县,小王部在肥县,析部在大陆泽一带。”
“各部间的关系如何?”
“小王部与我翟部有仇,与析部友善,其族长名为小王桃甲,对中行氏最为死心塌地,这次被中行寅征召的白狄中,以他们人数最多,共有一师徒卒,而我翟部和析部,则各有半师。”
“你有狄骑数百,大多随你归降于我,如此说来,在中行军中,还有一千翟部的兵卒?”
“正是如此!”
翟封荼指着刚才他出去劝降时,中行大军中产生混乱的地方道:“可惜被分割为数部,被范、中行的老卒夹在中间,暂时无法策应……”他同时悲戚地想道,因为自己降赵的缘故,此战若是中行获胜,自己的部落肯定会遭到严厉的惩罚,或许会被小王部吞并也说不准。
“无妨。”赵无恤笑道,乱中行氏军心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林莽之间,我不指望他们一开始就起到作用。能成为敌军中的不稳定因素,需要敌人分出精力监视就够了,如此一来,二卿的兵力优势几乎就被抵消了……”
无恤心中则想道:“通过翟封荼,我也算弄明白这些狄人的性情了,他们无亲而贪,就跟中山里的狼一样。被中行驯服后,野性却未消,若中行强势,他们就是乖巧的家犬,若中行失势,他们就会对原先的主人亮出牙齿来……”
猜疑一旦产生,就无法消失,只希望这一次,能将中行氏在这里击垮!让他们虚弱到连手下的忠犬也会反咬一口的程度!
小王部的狄兵出动了,而赵鞅的中军占据了一处小丘,将旗挥动,战鼓擂响,赵无恤所在的“前拒”也闻令而动。
武卒迈步前行,而数百骑兵则齐齐上马缓行,保护侧翼。行出阵外后,赵无恤拔剑前指,穆夏、虞喜等中层军吏麾旗为先驱,数千步骑挺矛持刃在手,尽皆鼓噪,疾行向前,不动如山,其疾如风。虽为先发,独对敌众,却人人唯恐落后。
他们,将掀开这场决战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