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汨罗从许县回来, 是下午三点多,太阳正炙烈烘烤着大地, 隐约似乎能听到几声蝉鸣。
她把车开进地库, 经过沈延卿往常停车的位置,下意识往窗外看一眼,看见那辆熟悉的车子趴在那儿, 一时间竟有些错愕。
他回来了?
要不然……还是道个歉罢?到底是自己理亏, 换了是谁,都要觉得不高兴的。
她这么想着, 急匆匆往回走。头顶的太阳照得人心烦意乱, 她撑着阳伞脚步急促, 可路过那栋楼的楼底时还是停了停。
还是不要上去了, 万一人家正在气头上不让她进门, 岂不是很尴尬, 而且啊……
要是被邻居们知道了,以为她去纠缠人家,以后可就不必在这里住下去了。
流言蜚语就像三冬的刀, 轻轻划过都能叫你皮开肉绽的疼, 在她漫长的童年至少女时光里, 她曾经试过这种滋味, 于是格外的不愿意再来一次。
“算了, 我还是回去发个信息吧, 行不行, 不行拉倒。”她低声嘀咕一句,又哼哼两声就继续走了。
难得的打算任性一次。
沈延卿是完全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正瘫在沙发上睡得正好, 初七卧在地板上, 看茶几上的平板电脑正播放的动画片。
电话铃声把他叫醒,眯瞪着眼接起来,刚喂了声,就听那头有人说:“沈主任,我是江口分院的凌波,我们今天门诊部搬迁,调试设备的时候发现心电图室所有的心电图机都出现了很严重的干扰,只能在电池供电状态下工作,你现在有没有空,能不能过来看看?”
在他说自己自己是江口分院的人时,沈延卿的意识就完全清醒了过来。
江口区在容城最边缘的地带,离军区医院坐公交车不堵的情况下都要近三个小时,那里曾经是整个容城治安最坏的地方,鱼龙混杂,又自成体系。
那里是没有什么好的医疗条件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一间卫生院为那里的居民提供医疗服务。不过,因为随处可见打架斗殴受伤的人,看跌打的诊所倒是不少,沈延卿小的时候,一度以为电视上那些黑帮电影都是在江口拍的。
然而随着时代发展,终究是要整治的,治安是渐渐好转了,但也仅限于此,医疗、教育、经济,全都停滞在某一个阶段。
后来市政府不得已只好开始统一的拆迁整改,希望焕然一新的街区面貌能吸引企业过来投资,又动员一些学校搬迁或者在那边开分校。
原本沈延卿并不注意这些,因为他几乎从不踏足那一片区域,但有一天,他突然接连接诊了几个从江口辗转半天过来看病的病人,“医生,你不知道哟,我们看病好难的,要坐好久车,车还不多,唉……要是家里有车就好了。”
看病难,看病贵,一直都是这个国家医疗体系要面临的两大难题,沈延卿后来还了解到,其他同事也遇到许多这样的病人,“但有什么办法,那边连个像样的医院都没有。”
两年前,沈长河在院办会议上提出要筹办新院区的建设,大家提了几个地点,其中青浦和江口两个区最被看好,前者是新发展起来的未来另一个cbd,后者有政府的政策支持,可以低价拿地。
沈长河回家在饭桌上提了两句,沈延卿就道:“江口罢,那边很多病人都要折腾很久才能过来看上病,太费劲了,医院么,当然要开在需要的地方。”
“为什么你不选青浦?”
“我听星河说,我们学校一附院有意在青浦办分院,军区医院就不必去过去掺一脚了,省得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沈长河当时说他胳膊肘往外拐只想着自己学校,末了还是定了在江口办分院,折腾了一年多才建好,又要装修和采购设备,然后同时招聘和调派员工,直到今天搬迁,已经过了两年半。
听说那边仪器出了问题,沈延卿也不敢耽搁,“你们等等,我马上过去。”
说着他起身,也没去换衣服,拿着钥匙就要出去。初七玩野了心,看他出去就以为是去玩,咬着他的裤腿死活不让走。
沈延卿被它气得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好妥协,一边给它套牵引绳,一边数落:“你今天怎么这么烦人,啊?我是去工作啊,不是去玩啊,你这样不乖,把你带出去扔了信不信。”
“嗷——”
“走了走了,快点。”沈延卿拍一下它的狗头,催它赶快起身出门。
他下楼的时候,江汨罗刚进自家楼道口,完美的擦肩而过。
“初一,十五,妈妈回来啦。”江汨罗进门,把伞随手放在玄关柜上,一边进厨房放东西,一边问,“你们今天乖不乖啊?”
“嗯——”这是初一,应完懒洋洋的舔舔爪子。
十五啪嗒啪嗒跑过来,蹭蹭她的裤腿,“喵——”,我乖的。
她弯腰把它抱起来,挠挠它的头,走到沙发前身子一矮一倒,然后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买的沙发太舒服了,躺下就不想起。
十五趴在她身边,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尾巴尖儿悠闲的甩着,江汨罗把玩着手机,刷着微博,却看不进任何一条。
给沈先生发信息,要怎么措辞才好呢?
直接道歉么?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说哎。
要不然假装不知道这件事,问他明天要不要去园博会?
她翻来覆去做不出决定,一时间既唾弃于自己的扭捏,又疑惑为什么独独面对沈延卿就这么矫情。
沈延卿这时已经出了门,周六的街道一点都不堵车,他把车开得飞快,初七坐在后座吐着舌头看窗外倒退的风景。
一开始它还很兴奋,但过不了多久就不行了,太无聊啦,又不能出去玩,还有点……晕乎乎的。初七趴了下来,在偶尔就摇晃一下的车厢里开始打盹儿。
车开了近两个小时,在太阳西斜时到达江口分院的门口,一下车,就见一个穿着衬衫西裤戴着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小跑着过来。
“沈主任,你可算来了。”
“凌院长久等,我们一起过去看看怎么回事。”沈延卿转身去车尾箱拿工具包,一面同凌波寒暄。
凌波原来是沈长河为了江口分院特地从外地聘请回来的消化内科主任,四十岁出头,是本院最年轻的一位科室主任,现在调任分院院长,属于火线提拔了。
初七看见陌生人有这好奇,凑过去看他,凌波一愣,“……这是沈主任你家狗?”
“没办法,不带它出不了门。”沈延卿苦笑,又斥一句,“初七,老实点儿!”
他将初七拉在身边,只允许他离自己两步远,跟凌波一起往医院里头走。
还没正式开业的医院装修一新,空荡荡的,走路和说话都有回声。或许是这里的气息太过陌生,初七下意识的老实起来。
沈延卿顾不上管它,跟着凌波一起往二楼的心电图室走去,听他说着眼下的情况。
“也是下午才发现的,心电图机只能靠电池启动,整个心电图室的每一台机器都是这样。”
“其他的检查设备呢,ct、b超,都这样么?”沈延卿沉吟,眉头微微皱起来。
“现在正在检查,也是没办法,就我们几个,这边连工程师都还没有,只好把你叫过来了。”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二楼,凌波的副手来告诉说其他房间的设备都好好的,“只有心电图室的出问题。”
凌波转头看沈延卿,“沈主任,你看这……”
“检测一下就知道了。”沈延卿一边说一边把初七的狗绳递过去,“还要劳驾凌院长帮我看一下它。”
“初七,坐。”
初七应声坐下,歪歪头,有些好奇,凌波看了忍不住揉揉它的头,夸了句真乖。
沈延卿按了一下心电图室内灯的开关,没亮,连接上通过电气安全分析仪检测,仪器出现了一句话:“no ground or isolated mains detected.”
“这是房间内的插座都没有连接地线,所以引起了严重电源交流电干扰。”沈延卿道,“这里的所有电源插座都是串联的,肯定有哪个插座出了问题。”
他准备逐一排查插座,却在第一个就发现了问题,告诉凌波道:“这第一个的接地端就没拧紧,接地不良,后面所有插座的接地就都是开路。”
边说边把这个插座的接地端拧紧,“再试试看。”
这回再开心电图机,就能正常使用了。凌波松了一大口气,“还好解决了,不然还真不好跟沈院长交代,多谢沈主任了。”
沈延卿笑笑,接过初七,“这边没问题了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哎,沈主任回见。”
初七上了车才发现,出来没多久就又要坐车了,一点都不好玩儿,于是怏怏的趴在后座上。
因着问题解决了,沈延卿回去的时候心情好许多,车速也放慢了不少,“好啦,别委屈了,起来看看风景,初七?”
初七听见自己的名字,又抬起头来,然后看见车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哇,一点一点亮晶晶,好漂亮喏。
它把头靠在车窗上,看得目不转睛,除了路灯和车,还有摆摊的小贩,他看到爸爸下车买了东西,香香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吃。
沈延卿回到佳禾花园的住处,已经晚上八点都过了,明月高悬,小区里散步的居民都已经四散各回各家,到处都很安静。
他走到楼下,先仰头看看另一栋楼,六楼似乎有灯光的,他刚才看到她的车了。
又想到白天时庆姐儿问自己的话,顿时失笑。
他想好了给她发什么信息,“江医生,庆姐儿白天摘了花,让我拿给你,要是明天你在家,我就给你送过去?”
发出去后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太好,于是想撤回,却已经超过了时间,只好作罢。
沈延卿盯着面前的卤肉饭,突然就觉得没滋没味起来,吃半口看一眼手机屏幕,怎么还没回信息?
是不是手机不在身边所以没看到?一定是这样!
其实哪里是没看到,信息一进来江汨罗就看见了,只是没想好要怎么回。
倒不是不信他说的,只是犹豫要不要顺势道歉,然后请他吃个饭?
犹豫的时候也不敢点对话框,生怕对方看到那一行“对方正在输入中…”,好似这样就会被他看穿自己的心思似的。
但最后也没有,她只回了句:“在的,沈先生要是有空,可以过来坐坐。”
发出去之后又觉得不太好,明明回前面两个字就够了,后半句显得她多那什么似的……
于是又赶紧撤回,可沈延卿却已经看到了,回了句几点以后有空,就看见一行灰灰色的小字,提示他江汨罗撤回了一条消息。
“沈延卿:???”
江汨罗看着这三个问号脸都烧得能烫鸡蛋了,一边吐槽微信简直有毛病我撤回消息就是不想让人家看到啊你提示个屁啊很尴尬的好吗,一边回复道:“没事,写错字了。十一点以后吧,我上午要去买菜。”
沈延卿:“……”行叭,你说有错字就有错字嘛:)
他先回了个ok的手势,然后看着她发过来的后半句,脑子里两个小人在讨论。
一个说:“她是不是暗示我明天可以去蹭饭?”
另一个说:“嘁,你少自作多情了,人家只是随便一说而已,你不要过度解读,脑补是病,得治!”
沈延卿倒觉得……好讨厌第二个小人啊,真话总是那么难听。
而江汨罗看到他回复的信息,终于忍不住松了口气,赶紧给他回过去一个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