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卿将初七托给江汨罗, 匆匆赶回医院。
虽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科室里还有不少人在, 有交班的护士跟他擦肩而过, 打声招呼:“沈主任。”
沈延卿草草点一下头,径直走进医生办公室,还没找何灿, 就听一位医生道:“何灿呢, 沈师兄来了。她跑哪儿去了?”
有人应:“应该在谈话室,我去叫她回来。”
没一会儿, 何灿就匆匆进来了。
“师兄, 你来了。”
沈延卿也没跟她寒暄, 直接就问:“哪个病人找我, 什么时候住院的?”
何灿脸上的神色一顿, 闪过一抹为难, 其他人也面面相觑,今天来的病人他们都见到了,可是……
“他不是旧病人, 是第一次来我们医院。”何灿咬咬牙, 还是说了。
沈延卿一怔, “……第一次来?”
“挂号处怎么可能放我的号, 是不是搞错了?”
他满脸疑惑, 看看何灿, 又看看其他人。
何灿有些无奈的笑笑, “他是跟别人打听了你来的,挂号处说没有你的号,他不信, 直接就找到住院部来了。”
“是啊, 听说还差点在挂号大厅闹起来,上来之后又一定要见你,我们说沈医生不在我们科了,他也不肯信。”另一个同事也补充道。
沈延卿越发的错愕,“那现在他……”
“还在谈话室呢,说见不到你就不回去了。”何灿摸摸鼻子,有些赧然,“这不我就给你打电话了么。”
“师兄,你……”她顿了顿,不知道要不要劝他去见见,毕竟从某个方面来讲,她的师兄,也是个病人啊。
沈延卿叹了口气,“来都来了,我去见见罢,跟他说清楚情况就好。”
顿了顿,又想到,“对了,他是什么问题来的?”
“腹主动脉瘤,患者女性,58岁,三年前就查出有这个问题了,但因为直径小于5厘米,也是经济问题,所以一直采取保守治疗,最近三个月肿瘤迅速增大,这才考虑要做手术。”
沈延卿以前在临床时,主攻的方向有两个。一个是获得性的心脏病,比如二尖瓣狭窄和主动脉瓣狭窄等疾病的外科治疗。另一个方向是主动脉外科,其中就包括了主动脉夹层和胸腹主动脉瘤等疾病。
胸腹主动脉瘤同时累及胸腔段和腹腔段的主动脉,还会侵犯到肾动脉以上,一旦发生破裂,极为容易致死,可以说是个不定时的危险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炸了。
不破裂还好,一旦破裂,就分分钟要人命。
沈延卿以前收过几个患者都是这样,来的时候是自己步行入院,收进来刚明确病因,准备手术,结果术前准备还没结束,病人就发生肿瘤破裂,继而大出血死亡。
“既然有手术指征了,为了安全起见,不管怎么样还是不要让他们离开医院为好。”沈延卿想到以前经手过的病例,对何灿说了这么一句。
何灿点点头,“我会劝尽力他们的。”
谈话室其实就在办公室旁边,几步路就到了,何灿一边说一边推开了门,自己先走了进去。
果然,刚进去就见病人家属起身走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右手,急切的问:“医生,沈医生来了没有?”
何灿点点头,“……来了。”
沈延卿见状叹了口气,何灿这是被那件事吓怕了,总害怕自己成了别人的累赘,宁可自己先走在前面去面对可能的危险。
她已经不像出事之前那么敢于信任自己的病人了。
也是,就连沈延卿自己都觉得有些灰心,更何况她当时被惊吓到早产。
“你好,我是沈延卿。”他点了一下头,淡淡的打招呼,“听说您想见我?”
病人家属是个干瘦的男人,不怎么高,脸色黝黑,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穿着一件黑色的圆领长袖,套一件红色的格子衬衫,穿着黑色的工装裤和黑色的布鞋。
看得出来经济状况不太好。
沈延卿的目光掠过他身后面色枯黄憔悴的女人,这应该是病人,因为病痛和生活的双重压力,她看起来不止五十八岁。
“沈、沈医生,你、你好……”面对何灿还满脸急切的男人在看见沈延卿时,反而局促不安起来,有些讷讷。
“咱们坐下说罢,跟我说说……大姐的病情。”沈延卿走进来,虚扶了一下男人的手臂。
谈话室的办公桌边,男人和妻子坐在一起,沈延卿拉开他旁边那张椅子,转过来,面对他坐下。
何灿把他们带来的历次检查结果、治疗记录和用药资料都推到沈延卿跟前。
他一边翻阅,一边问:“你们是怎么打听到我的?”
“我们有个邻居,也是这个毛病,就是你给做的手术。”男人解释道,“说你是这个专家,特别好,可是那个时候……”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们没钱,去了别的医院看,医生讲要不然先吃药,观察观察,但还是要做好动手术的准备。”
“谁知道……”他突然哽咽起来,“我跟儿子每天恨不得干二十四小时的活,好不容易攒够了钱,赶紧过来……结果、结果他们说你不在这里了,我……”
“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低头抹着眼泪,一旁的病人也低着头,啪嗒啪嗒掉眼泪,老两口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沈延卿拿着检查报告的手指轻轻一缩,把那几张纸捏得越来越紧。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您先别急,听我说说……”
他努力的让自己忽略掉心里的难受,“现在的情况来看,大姐的诊断是很明确的,之前医生让你们先吃药观察,是因为肿瘤还小,但现在肿瘤的大小已经6.2厘米了,也才两三月时间,这增长速度还是比较快的。”
“其次呢,大姐已经五十八岁了,马上就六十,年龄也是个问题,还有检查结果也显示她的肾功能不太好,这都是肿瘤破裂的危险因素,现在既然来了,我的建议是赶紧做术前检查,评估风险,如果可以做手术,宜早不宜迟。”
男人赶紧点头,“做做做,我们来就是想做手术的。”
他边说边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银行卡来,“我连家里全部存款都带来了,医生你放心,多贵的药我们都能用,我儿子还在工地,这个月涨工资了,我们的房子就快拆迁了,经济没问题的。”
“那就……”沈延卿想说那就办住院罢,可话还没说出来,就被男人打断了。
“沈医生,这手术……是你给我老伴儿做么?”
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期待,饱经风霜的脸上流露出急切的盼望,希望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
沈延卿的心一阵阵紧缩,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下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沉默半晌,轻轻摇了摇头,“……抱歉。”
他说这话时垂下了眼,不敢去看他们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
会很失望吧,艰难的找到一个希望,以为马上就会见到出口,却被告知这只是一条死胡同。
老两口一听顿时就怔住,随即涌起浓浓的失望,男人一下就滑下椅子,突然跪了下来,“医生,沈医生,求求你行行好,大发慈悲救救我老伴吧,我儿子不能没妈啊……”
“哎,大哥你别这样,快起来……”
“您先起来,我们有话好好说。”
被他的举动惊住的沈延卿跟何灿回过神来,不约而同的站起来去扶对方。
男人挣扎着要给沈延卿磕头,却被他一把抬住手臂,强行按回了椅子上坐着。
“大哥,不是我不愿意做这个手术,实在是……”
“求求你,发发慈悲……”男人泣不成声的央求着。
沈延卿站在他的面前,觉得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涌来,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抬起左手,解开了右手的衬衫扣子,挽起衣袖,声音艰涩沙哑,“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您,我做不了这个手术。”
颤抖的右手上一道伤疤袒露在空气里,让男人和他的妻子惊呆了,也让何灿立刻别过头去,用力咬紧了牙关。
她不想哭,于是憋得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颤抖着。
不管过了多久,她都无法忘记那天发生过的一切,尤其是沈师兄倒在血泊里的模样,以及后来他抱着装有自己私人用品的纸箱走出办公室的身影。
将军未老,却已经离开战场。
男人回过神来,脸上重新蒸腾起绝望,一片死灰,“……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沈延卿垂眼,放下衣袖,一边系扣子,一边平静的道:“手术还是要做,你们要相信医生,不是只有我才能做这种手术的,比我厉害的人有很多很多。”
“那、那你能……帮我们推荐一个医生……”男人望向他,又迅速露出一抹期待来。
沈延卿系扣子的手一顿,看了眼还别着脸不敢看他的何灿,心里一暖,“何医生是我的师妹,也有很丰富的治疗经验。”
“师妹,你可以的,是不是?”他轻轻的问了一句。
何灿回过头,好像又回到了以前每次他指导自己专业的时候,好像对她有些无数的信心。
她红着眼睛,点点头,“我会尽最大的努力。”
“所以,你们可以相信何医生,她会帮助你们。”沈延卿最后留下这么一句,“好好配合治疗,祝你们早日康复。”
离开医院,已经有点晚了,快九点,尽管到处都亮着灯,但还是有些地方有黑暗的角落,他看过去,仿佛看见了张牙舞爪想要吞没他的猛兽。
从走出谈话室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没有松开过,仿佛一直有一只手捏住似的,叫他一阵生疼,直喘不过气来。
他沉默的坐进车里,想要开车,却发现自己的双手一直在颤抖,他一怔,放弃了发动车子的打算。
想到跪在自己跟前的病人家属,他们满怀希望而来,盼着他能伸出援手,解开束缚住整个家庭的枷锁,可是他呢?
他明明该有能力说好的,最后却只能回以一句抱歉。
多么讽刺的结果。
他趴在方向盘上,七八个月了,他第一次痛哭失声,不能自已。
江汨罗带着初七回了自己家,初一和十五好奇的看着这个比自己大好多的动物,但却没有排斥。
家里没有狗粮,江汨罗想了想,给它煮鸡胸肉吃,顺便切了点胡萝卜,然后给自己煮了两根甜玉米。
吃晚饭的时候她试着给三小只喂甜玉米,初一跟十五傲娇的走开,只有初七来者不拒,吭哧吭哧吃了她一整根甜玉米。
生的大白菜菜叶子也吃,她啧啧称奇,“初七啊初七,你可真是个不挑食的好狗狗,你爸爸知道么?”
说到这里,她想到沈延卿,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
于是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来接初七,沈延卿似乎愣了愣,沉默片刻才道:“抱歉,江医生,我这边……有点不方便,所以能不能……让初七在你那里待一个晚上?”
他的声音有些鼻音,江汨罗微愣,然后哦了声,“那好吧,今晚就让他待在我这里,明天我去上班直接带它过去医院好了。”
“……多谢。”他的声音很轻,隔着话筒有些失真。
挂电话之前,江汨罗犹豫了一下,还是好意道了句:“初七爸爸,你要是身体不舒服,记得去医院看看。”
“……好,多谢。”
沈延卿挂了电话,又继续沉默,关闭的车窗外,有一辆救护车从旁边一闪而过,他看着那闪烁的车灯,眼里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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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是第一次进江汨罗的家,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所有东西它都感到好奇。
连小猫的玩具它都觉得有趣,哪个都好玩。
初一跟十五一开始还有些防备,视线跟着它转来转去,一副随时就能跳起来的样子。
江汨罗一直盯着它们的反应,准备要是小猫很排斥初七,她就立刻把初七带到客房去,隔离开它们。
但好在没有,初一跟十五可能是觉得这是在自己家,是安全的,又或者只是天生胆大,总之并没有害怕和对初七感到排斥,江汨罗这才放下心来。
家里多了只暂住的狗,显然热闹了一点,她看电视都觉得有些不安生。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把一件旧毛衣给初七当垫子睡,就放在十五的猫窝旁边,除了它偶尔要去骚扰一下十五,基本算是相安无事。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江汨罗下班时才又接到沈延卿发来的信息,“江医生,我还有些工作没处理完,能否麻烦你再收留一下初七,我下班后就去接它。”
江汨罗叹气,行叭,“初七,走啦,跟我回家。”
丁洋背着书包出来,听见她招呼初七,好奇的问道:“汨罗姐,怎么初七来了两天都是你接送啊?”
“沈先生搬到我那小区暂住了,还没下班,托我帮忙把初七先带回去。”江汨罗摊摊手表示,“我就是太好说话了。”
丁洋安慰道:“没事,初七挺听话的,带起来也不费劲。”
江汨罗撇撇嘴角,在心里翻一个大白眼,它要是真那么听话,它爸至于把它送来寄养???
“你但凡少撕两卷纸,都不至于连家门都进不去。”江汨罗开着车,看看后视镜里那个吐着舌头哈气的大狗。
初七眨眨眼睛,左右转转头,又把脸靠车窗上了。
四月,清明刚过,容城的雨水丰沛起来,淅淅沥沥的春雨打在车窗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初七聚精会神的看着车窗外的雨景,没一会儿就到了家。一进门它就跑去厕所。
佳禾花园的楼盘建设之初每套房子格局基本一样,业主收房后装修才会按照自己的意思改动格局,但江汨罗的没有,沈延卿现在租住的那套也没有。
所以初七很快就找到了卫生间在哪里。
江汨罗看着它的背影,哑然失笑,“初七,你白天都偷吃什么了啊?”
“嗷呜——”
“那晚饭还吃不吃?”
“啊——嗷嗷嗷——”
不知道吃不吃,江汨罗还是准备了它的,结果没吃多少,她一看就知道这家伙白天在医院肯定被人投喂过了。
于是他的那份晚饭就被初一和十五分了,两个小家伙吃得尾巴甩来甩去的,好不开心。
江汨罗等沈延卿来接初七,想着他要是回来了自己就把初七带下去,却没想到门铃突然被按响。
“谁呀?”她隔着门问。
“是我,沈……初七爸爸。”
江汨罗一愣,忙凑到猫眼处看个究竟,看到外头站着的男人,确定是沈延卿,这才打开门,有些惊讶的道:“我还以为你会打电话让我把初七送下去呢。”
沈延卿神色微顿,目光轻轻的落在她脸上,“你告诉过我你住哪里。”
“难为你记性好。”江汨罗没太注意他的神色,只觉得他似乎并没有休息好,眼里有些血丝,于是侧身让他进来,“进来坐会儿罢,看你样子这两天很忙?吃饭了么?”
沈延卿道了声谢,跟着她进门,江汨罗给他拿了双拖鞋,“我弟的,你将就一下。”
然后又问了一遍:“你吃晚饭了么?”
沈延卿微微一怔,摇摇头,“没来得及,一会儿……”
“我给初一它们准备的宵夜马上就好了,你要不要跟着吃一点?”江汨罗接着又问,无意中打断了沈延卿还没说完的话。
沈延卿顿时讷讷:“……”你让我吃小猫小狗的宵夜,是不是不太合适???
空气有些凝固起来,安静得可以。
江汨罗立刻就回过神来了,“啊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跟它们一起在这里吃宵夜,给你炒个面?”
听得出来是要特地给他炒个面,而不是顺便多做一点,沈延卿有些不好意思,刚想摇头,却已经脱口而出:“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啊,很快的。”江汨罗应了句,转身就去厨房了。
她穿着宽松的酒红色长袖棉质家居裙,裙摆到膝盖往上一点的地方,正面印着一只白色的布偶猫,头发卷曲披散在肩头。
沈延卿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心虚,也有些莫名其妙的窃喜。
初七见到他,飞快的冲了过来,嗷嗷的往他身上扑,他挡住它的狗头一直躲,“好了好了,乖,自己去玩。”
再一转头,就看见初一跟十五一个在猫爬架上窝着,一个在沙发上趴着,抬头看他一眼,又继续懒洋洋的眯起眼。
沈延卿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目光好奇的在客厅里逡巡,视线划过眼前的深灰色主调的沙发,又看向对面黑色的烤漆电视柜,上头摆着一套陶瓷摆件。
他起身走过去看了一眼,是一套蓝色的陶瓷音乐少女,一组七个,穿着蓝色裙子的少女或是拉小提琴,或是拉大提琴,还有管风琴和萨克斯,以及笛子和琵琶,其中有个少女抬头仰头,正在跳弗拉明戈舞。
很精致的摆件,给这间屋子增添了少许的典雅气息,他的视线又回到茶几上,那里摆着一本打开的《宠物医生手册》,一支签字笔夹在书页里。
炒面的香味从厨房飘出,似乎只过了几分钟,就听到她喊:“沈先生,炒面好了,快来吃罢。”
他走过去,厨房里灯火通明,她正背对着他,往豆浆机里倒豆子和水,按下预约键。
然后朝一边努努嘴,“喏,面在那儿,你自己端,我给它们送宵夜。”
四个碟子,三个蓝色的小碟子里放着分成小块的鸡胸肉、鸡心、鸭胗和青口贝,大的白瓷盘子里盛着满满一盘蛋炒面,依稀可见芽菜和胡萝卜丝,还有几根绿叶青菜。
沈延卿洗了手,自己端了盘子,又拿上筷子,刚出厨房,就听见江汨罗在数落小猫,“你吃不吃?不吃就别扒拉,都掉地上了!”
“哪有人像你俩这样的,不想吃就抓出来玩。”
“吃不吃?不吃呀,那给初七了哦……好了好了,不吃不吃,都给初七……过来擦手。”
饭厅和客厅只隔着过道,中间也没有隔断遮挡视线,他坐下,能清楚的看到江汨罗正拿着湿纸巾给初一和十五轮流擦爪子,初七就在一旁唏哩呼噜大吃大喝。
江汨罗放开擦干净爪子的两只猫,两只居然也没走,就这么排排坐在初七跟前,一边舔爪子一边看它吃宵夜。
突然多了两份宵夜,可把初七高兴坏了,先是埋头一通吃,吃了一小半以后速度慢了下来,斯文许多,可能是不那么饿了。
江汨罗这时才跟沈延卿解释道:“初七下午跑去了病房,菲菲说被来看毛孩子的家长喂过吃的了,后来还喝了一杯酸奶,回来就没吃饭,初一跟十五吃了它的那份,现在就不吃宵夜了。”
说着伸手戳了一下它的头,“现在倒是它饿了。”
沈延卿慢吞吞的用筷子卷着炒面,“这两天实在是麻烦你了,可能明天还要麻烦你。”
江汨罗坐回沙发上,侧身把手臂搭上沙发背,看着他有些奇怪道:“你这几天都很忙?”
沈延卿神色微顿,“……嗯,有台血管造影机在手术过程中突然无法透视和曝光,今天去看了是球管老化,明天要采购一个新的来换上。”
他下意识的没说昨天发生的事,或许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无能的一面,又或许是忙碌的工作足以让他淡忘当时那种说不出口的绝望。
网上有句话说得没错,忙起来就没有时间矫情了。
“那病人没事罢?”江汨罗没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什么变化,只担心事故后续。
沈延卿嗯了声,“手术紧急转移到另一台造型机下进行,病人出血比预计的多了一点,手术时间也比预计的延长了十五分钟,没别的问题了。”
“那就好。”江汨罗松一口气,又好奇的问,“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在信息科的,怎么还要去检修造型机?”
这不是医院信息科的业务范围罢?
“其实我们医院是设医学工程部,下设有信息科、器械科和供应室,还有个隶属设备科管理的器材租赁中心,因为人少,所以我们都是什么都干。”沈延卿如此解释道。
“反正因为厂商技术垄断,很多时候设备出了问题,科室报过来,我们去看看,大概哪里出了问题,然后打电话给厂家,他们派工程师过来具体维修。”
有的问题不大,直接购买零部件换上就好了,有的问题棘手些,工程师就要把机器带走,修好了再送回来。
不管怎么做,都绕不开要他这个主任签字的流程就是了。
江汨罗这下听懂了,玩笑道:“那初七算不算官二代了?”
沈延卿一愣,随即失笑,“这怎么能算,我顶多是个修理工罢了。”
他一面说,一面吃了口面,江汨罗原本也是开玩笑的,闻言笑了一下,起身去切水果。
刚买的西州蜜瓜爽脆清甜,从冰箱里取出来,还有股淡淡的凉意。
江汨罗把果盘放在他面前,拿着小刀给初七切了两块,又试图喂初一跟十五,被对方果断拒绝了。
炒面味道不错,味香料足,沈延卿吃完只觉得胃里鼓鼓的,再吃一片蜜瓜,就已经饱了。
他抬眼看着初七,发现两只小猫正坐在它跟前,聚精会神的看着它吃瓜,可能是吃饱了,它停下来,那只叫十五的蓝眼睛金渐层就伸出爪子推推盘子。
“喵——”你倒是快吃呀!
初七歪歪头,又继续吃起来,十五满意了,收回爪子,继续聚精会神的看着。
沈延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江医生,你家猫咪……平时喜欢看吃播?”
江汨罗正一边吃瓜一边拿遥控器换台,电影频道正在放《傲慢与偏见》,她停下来,闻言扭头看了一眼两猫一狗在做什么。
然后哦了声,慢悠悠的应道:“是喜欢看电视,怎么了?”
沈延卿:“……”没怎么,就是觉得觉得很诡异:)
这时江汨罗弯腰将地上的盘子都拿起来,伸手摸摸初七的肚子,挥手赶猫,“好了,再吃就撑了,去睡觉吧。”
两只猫这才有些意犹未尽的散开了,初一还是窝回猫爬架上的垫子,十五趴在沙发上,盯着电视不放。
沈延卿感觉自己正在风中凌乱:“……”我家狗儿子以后会不会被迫成为一个吃播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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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已过,太阳开始西斜,光线如染,越加金黄,空气里的热气逐渐散去,办公室里很多人都在等着下班。
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
“妇产科有把经皮黄疸仪坏了,新生儿科刚才报一台培养箱在一定范围内温度不可控……哎,主任,你要不要去看看?”器械科没人了,连蔡永棉这个科长都要去心电图室检查心电图,只好过来问沈延卿的主意。
沈延卿看看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下班,我要去骨三科帮陈主任看看他的电脑,直接就下班了,急不急着用,不急的话明天早上再说。”
他如今的工作不像从前忙碌紧急,少有不能准时下班的时候,也习惯了将并不着急的事情往后排。
毕竟整个医工部管理着全院上下近两万台套医疗设备的安全运转,大到ct机,小到电子耳温枪,全都要靠他们巡检维护,人就那么多,要是按照会诊制度报了就得规定时间内赶到现场,那他们就是不吃不喝也搞不完啊。
蔡永棉哎了声,转身走了,沈延卿脱掉白大褂,拿了钥匙,直接去外科楼。
骨三科是关节骨科,陈主任那电脑其实没什么问题,就是太老了,运行起来比较慢,而且毛病本来就多,动不动就死机。
“您换一台新的罢,用起来也好用。”沈延卿替他恢复了系统,笑着劝了句。
六十岁的老主任头发花白,一边把老花镜重新戴上,一边笑呵呵的道:“我都这把年纪了,不中用了,用电脑的时候不太多,新电脑还是给年轻医生用。”
“您就是自谦,不中用您还一周十几台手术。”沈延卿失笑。
陈主任笑眯眯的看着他,“光说我,你怎么样,手恢复得怎么样了?”
他招招手,示意沈延卿把手给他看看。
陈主任出身中医世家,在军区医院服务了几十年,沈延卿是他看着长大的,出了事他也惋惜心疼得紧。
老人温暖的指尖扣上他的脉搏,微微沉吟,似在数他的心跳。
沈延卿侧头,看见窗外傍晚金黄的阳光,这是太阳在一天中另一段让人觉得美丽沉醉的时刻。
“你扣子解了让我看看伤口。”陈主任收回手,又道。
沈延卿顺从的解了袖扣,卷起袖子,露出藏在衣料下方已经愈合的伤口。
“恢复得不错,肌力你自查过没有?”
“还有一点问题,不能太用力,但还好。”
陈主任满意的点点头,“问题不大,继续复健,你还年轻,恢复起来很快的。”
“我给你开点中药,去叫药房帮你做成贴敷,每天晚上贴着睡觉。”陈主任笑着道,“配合你营养神经的药一起吃,内服加外用,好得快。”
沈延卿轻轻的点头,“多谢,劳您费心了。”
自他受伤后,这些个长辈们为他想了许多办法,希望他即便不能继续上手术台,也不要落下什么残疾。
“等过阵子,我给你琢磨个能去疤的方子。”尽管医院已经全面推行电子处方多年,但像陈主任这样的老医生,开方子还是愿意手写,只平时在门诊会有学生帮忙录入。
他边写,边转了口风,“你的问题,倒不在手上,而是在你心里。”
“心病难治,延卿啊,你还那么年轻,有什么过不去的?像我年轻的时候,上的是专门的中医药院校,学校教育说是中西医并重,实际上是重西轻中,有很多学生毕业之后连脉诊都不会的,那时候我爸他们就说,用不了两代,中医就要被西医全部取代喽!”
“可是你看看到现在,被取代了没有?”他写完处方,自己对着电脑,用两个指头一个字一个字的敲着键盘录处方,也不要沈延卿帮忙。
“这世上很多路都很艰难,很曲折,可是你要是愿意走,也还是能走出一条路来的,你啊,要放宽心,心宽了身体才能好么,生活总归是有失望的,哪有可能一直称心如意,起起落落才是常态,你得接受。”
“想做什么,原来的路行不通了,那就换个法子曲线救国,还是那句话,你还年轻,没什么不可能的,你瞅瞅我,五十几岁了才开始学电脑,现在不也会打字了,就是慢了点呗。”
沈延卿静静的听着,这些话和一顿一顿的键盘声一起传来,他莫名就有些眼睛发酸。
他低了头,“我知道的,谢谢您开解。”
只是道理都懂,要做起来却很难,他很难不在意这场将他的人生翻天覆地的事故。
没了目标的赛车手,开着车,突然就在人生赛道上停了下来,在原地打转。
他重温漫威电影的时候,会忍不住幻想,要是生活就是漫威宇宙该多好,那样说不定会有法师来拯救他成为奇异博士,可惜没有,生活就是只能靠他自己去走这条突然变得崎岖的路。
陈主任终于把处方录入进了电脑,然后递给他,“去拿药罢,没事回家看看书,遛遛狗,逛逛街,多睡觉。”
“对了,恋爱谈得怎么样了?”
闻言,沈延卿的面色又一顿,“……哦,早就分手了,没在谈恋爱。”
老主任不知道他是因为这次的事才跟前女友分开,反正以前也就听说他有个女朋友,人是没见过的,也没怎么问过,“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谈恋爱说分手就分手,哼。”
沈延卿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
“那你还不如趁现在有空赶紧找个女朋友,小女朋友一搂,你就没空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陈主任挥挥手,打发沈延卿走。
虽然心知他是玩笑,但沈延卿还是脸都红了,一脸不好意思的出来,直走到电梯门前,被窗口进来的风一吹,这才好了些。
只是等他进了电梯,在电梯门合上的那几秒钟里,脑子中一闪而过的,竟然是那晚江汨罗把手臂支在沙发背上,扭过身子跟自己说话的模样。
她穿着酒红色的宽松睡裙,优美的锁骨在卷曲的发丝间半遮半露,笑起来时柳叶眼微微弯起来,有种浑然天成的妩媚。
沈延卿想到这里,呼吸一顿,心尖狠狠颤了一下,赶紧摇摇头把这画面甩走,然后在心里道声抱歉。
尽管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收费处和药房还是很多人等着,他排队交了钱,把处方递进药房,接方子的药师一看就道:“沈主任你这贴敷今天就得拿么,那得等好久。”
熬膏药没那么快的,没几个小时到半天的时间,绝对出不来。
沈延卿摇摇头,“不急,我过两天来取也行。”
“那成,等做好了我给你打电话。”
交了方子,沈延卿直接下班,直奔仁心医院而去,要接初七回去。
到动物医院的时候,沈延卿被孟菲菲告知,初七被何姐跟张姐带着和别的寄养动物一起去散步了,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
沈延卿只好在医院等着,他等着也不安生,等候区的沙发今日好似有针扎他的屁股,才坐下不到一分钟就又站起来。
没一会儿他就熟门熟路的走到了江汨罗的诊室外。
“真的没有办法了,你这猫……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呼吸了,我们再怎么救也是回天乏术,没用的。”
是江汨罗的声音,不如平时的柔和清亮,只有满满的无奈。
沈延卿站在门口看进去,只看见她面前坐着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生,正低头不断的哭泣,旁边站着一个手足无措的中年人,看样子是她父亲。
台面的垫子上,躺着一只一动不动的猫,白色的毛发上有些斑驳的血迹,鼻子处也沾了点血。
随着江汨罗说的话,丁洋正伸手抚过猫咪的眼睛。
江汨罗这时抬头看过来,看见是他,就点了点头,沈延卿想了想,轻轻走了进去,站在一侧的角落里看着。
他想知道,江汨罗会怎么劝这个女孩子。
很多小猫小狗身上都被主人寄予了非常深厚的感情,宠物医生也要和人类一样,“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女生抽泣着说着关于猫的事,“我刚才……打开阳台门想要收衣物,它突然就飞了出来……特别快……它平时不会这样的……呜呜呜呜……它平时很乖的,都不去阳台……”
但就是在她口中很乖巧的猫咪,在不久之前,刚刚从屋里飞跃而出,从阳台上纵身一跃,从九楼跳了下去。
她慌慌张张的抱着猫赶来医院,刚来到诊室,猫就已经不行了,瞳孔放大,心跳停止,体温变低。
江汨罗静静的听着她翻来覆去的说这件事,中间夹杂着她对猫的回忆,“它刚来的时候就是个小团子……所以我叫它雪球……”
“本来想好了过阵子有空了带来做绝育的,谁知道……呜呜……”
“它平时特别听话,很喜欢趴在我的床底下……它特别喜欢蝴蝶的逗猫棒,上一个坏了,我买个新的快递都还没到……”
她边说边抹眼泪,江汨罗适时递过去几张纸巾,“擦擦再说。”
女生接过纸巾,抓在手里,嚎啕大哭起来,怎么都停不下来。
江汨罗一直静静的看着她,没有劝,只是看着,目光柔和,像在看一个孩子。
那位父亲显然拿自己的女儿没办法,只好站在一旁,不住的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
诊室里的动静引得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好奇,小心的探头看一眼,才又继续往前走。
一直到女生的哭声变小了一点,江汨罗才终于说道:“其实今天不是你的错,你不用太过自责。猫在发情的时候,是很容易跳楼的,以前我还见过从二十几楼跳下来的。”
因为猫对几层楼几层楼根本没有概念,“就算你今天没有开阳台门,猫只要发情了,想跳总能跳的。”
她平静的说着这个事实,这也是为什么有的人家养猫要做封闭阳台、要给猫做绝育的缘故之一,它们发情时情绪非常不稳定,所以要尽量多的保证它们的安全。
但不是每一家都提前做了这种准备的,有很多的人,在开始养宠物之前,根本没有做过功课,只是因为喜欢就接回去了。
猫已经死了,江汨罗说不出什么指责这姑娘的话,只解释了这么一通,然后让她别哭坏了眼睛。
女生听了她的话,慢慢收住眼泪,怔怔的不知道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就抱起猫的尸体走了。
后来没过多久,她又来了一次,这次,她带来了一只同样是白色的小猫,要做绝育手术,不过这暂且是后话。
等她离开后,江汨罗才笑着同沈延卿打招呼,“初七可能散步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沈延卿刚点点头想说他已经知道了,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嗷呜声,外头的孟菲菲喊了一声,“初七!初七你不要乱走,你爸爸来接你了!”
江汨罗失笑,“看来已经回来了。”
沈延卿也笑笑,刚转身要走,余光瞥见她脸上柔和的笑意,脚步一顿,“江医生可以下班了么?”
“哎呀,都到下班时间了。”江汨罗这时才抬头看了眼时间,又对丁洋道,“收拾一下就回去罢。”
“哎,江医生再见。”丁洋笑着应了句。
沈延卿这时发现丁洋对她的称呼很有意思,在诊室叫她江医生,休息时会叫她汨罗姐。
江汨罗去了更衣室,沈延卿不知怎么想的,硬是等到她出来了,才一副我也刚要走好巧啊的表情,“江医生,一起?”
江汨罗眨眨眼,晃晃车钥匙,“我开车来的。”
沈延卿见她看着自己,一时有些赧然,“……我知道。”
他的车停在外面,江汨罗的今天停在医院停车场,俩人只一同走了一小段路就分道扬镳,直到回到佳禾花园的停车场,这才又重新碰面。
江汨罗刚下车,就听见后边有人说了句:“江医生,时间还算早,不如今晚我请你吃饭?”
江汨罗一怔,扭头疑惑的看着他,“……嗯?”
“呃……你不是说附近有家小酒馆很棒,有没有兴趣替我引荐一下?”他被看得心虚,但还是强撑着说完了这句话。
江汨罗恍然大悟的哦了声,欣然应允,“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