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几分力,就过几分日子,她的力不足,起初的运还差,但世事如流水,人生无定论,她作为一个拿到一手烂牌牌技还不好的人,磕磕绊绊居然混出了一条生路,老天对她没有差到底,她知足。
周连营其实做好了话题又快速终结掉的准备,他说那一句,只是觉得霜娘连着被挤兑,有点可怜,虽然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媳妇十分陌生,还有点话不投机,但她毕竟在他离家的日子里替他侍奉了母亲三年,哪怕只是出于这个立场,他都需要安慰她一句。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白天的霜娘和晚上的霜娘不是一回事,白天那个呆呆的,晚上这个字句虽然也不多,但明显言之有物,起码可以支撑得住正常聊天了。
周连营不是个自恋的人,所以不可能想到是他脸出了错。想了想,当成是霜娘白天刚见他时受惊吓过度,人就变呆了,现在缓过神来所以好了。
得到的是正常的回应,他也可以顺畅接下去了,笑道:“难得你这么豁达。”
霜娘对这赞美受之有愧,因为这一定是周连营在不知道她娘家状况下得出的结论,但她不好分辩,并不是不能告诉他,而是此时就说,是交浅言深了。
如同她此时已经很确定周连营死而复生这过程里一定有秘密瞒着她,而她只是一点点猜却不问他一样,没这个情分,就不该开口。
所以,她只是说道:“因为我真不委屈,六爷才替我教导了七姑娘。”
周连营顺着她转了话题道:“她先常来烦你?”
“她可能是真喜欢我的绣品,”霜娘说,“但她没有被教过应该尊重人,所以我不做。”
霜娘解释这么清楚不是为了说七姑娘坏话,而是想表明她不是懒惰或者小气的人。但周连营没有意会到这个,因为暂时霜娘在他心里的人设已经是因为冲喜进门而饱受白眼欺凌的小可怜了,本来出身不好,性格又柔弱,人还不太机灵,连绮兰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往后再有这些事,你和我说。”
霜娘低头抿唇笑了:“我处理不了的话,就告诉六爷。”其实她不打算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拿去烦扰男神干什么呀?可不是傻了么,显得她像个絮絮叨叨的事儿妈一样,她有不平,和金盏私底下吐槽就好了。
说着话,回到了迎晖院,春雨迎上来接着进了屋里,霜娘从夜色的安全感里出了来,立刻就要面对两个她要变呆的问题了:一个是沐浴,一个是睡觉。
前一个还好些,叫丫头把桶抬去东次间将就一下罢了,可睡觉怎么办?她不是担心马上就要面临的圆房问题,照周连营所说,他是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就是个铁人也只想好好歇一夜了,但只是纯睡觉她也还是觉得太太太太快了呀!
再不适应也不能干出主动疏远夫君的事,只有做好失眠一夜的准备了。
霜娘心脏砰砰乱跳着想着,忽地想到其中一个严重的问题,见周连营还没进来卧房,她忙走到正去检查铺盖平不平整的金盏身边,用极小的声音问:“金盏,你听我晚上睡觉打呼吗?磨牙不?”
“……奶奶说什么哪?”金盏的表情哭笑不得,直起身来看一眼霜娘,见她居然是认真问的,只好说,“奶奶睡觉安静极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哦。”霜娘长出了一口气。
☆、第42章
“金盏。”
春雨忽然出现在门口,半掀着帘子向金盏招手:“你姐姐找你来了。”
“现在?”金盏十分诧异,忙放下手里的床单往外走。
霜娘好奇地走去窗边往外探看。他们才从正院回来,金樱就匆匆追来了,难道侯夫人还有什么十分紧要到不能等到明天再说的交待?毕竟都这个时辰了。
金盏下到院子里,刚开口说了个“姐姐”,就被金樱抓着拖到一旁的角落去了。
“六爷和六奶奶怎么安置的?”
“还没有安置呢。”金盏不解地道,“我才跟着主子回来,我们奶奶还要沐浴。不过问这个做什么?可是怕六爷的枕头被褥不齐?我查过了,春雨取了套新的出来,都铺好了。”
金樱掐了她一把:“你这傻子,就没想起什么别的?”
“什么别的?”金盏茫然了一下,反应过来,笑道:“姐姐可是说圆房的事?原来我就要去找姐姐说的,只是我们奶奶说,六爷刚回来,还是让六爷先歇几天,我觉着也对——”
“停。”金樱喝止了她,“我找你正为这事。乘着六爷和六奶奶还没安置,你快去把被褥分开了,另铺张床,你主子们须得分床睡。”
她说完见金盏傻在原地,叹口气道:“才刚你们走了,太太忽然想起的,西府老爷去了,六爷和六奶奶身上有一年孝呢,同不得房。孝期里要有了孩子,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太太叫我紧赶着来说,今晚太晚了,六爷和六奶奶分床睡将就一晚罢了。等明天天明了叫人去把六爷原来在外院的外书房收拾出来,六爷还去那里睡。”
金盏真个傻了:“我、我真没想起这个。”
金樱道:“怨不得你,今天大家都只顾着高兴了,太太也是才想起的,不然早叫人去收拾外书房了。那屋子原就没给别人住,收拾起来极容易的,这会子都该能住进去了。”
“非得住到那里去啊?”错误纠正得及时,没晾出事来,金盏傻完很快回过神来,“我们院里好几间屋子的,另收拾出一间来,叫我们爷和奶奶分房也就是了,何必到外院去,别的房头哪里分得这么远了。”
“别人的情况和你们的如何一样?”金樱白她一眼,“我知道你和你主子投缘,一心向她,只是你可别好心办坏事,反坑了你主子。六爷如今的年岁,血气方刚的,在你们院里说是分了房,其实都紧挨着,不过抬抬腿就到了,哪里就保得准了?”
金盏争取道:“我看着哪。”
“……”金樱气笑了,一指戳她脑门上,“死不知羞的妮子,这轮得着你看着?别废话了,快进去跟你奶奶把事回了,我要回去伺候太太睡下,没空跟你啰嗦。”
金樱说着真的扭身就走,出院门时,一个小丫头提着灯笼跟上她,匆匆给她照着路一道走了。
金盏争取失败,只好无精打采地回了正房。
霜娘刚才往外看,只朦胧看见她姐妹两个缩在一处,因隔得远,说些什么一概听不清楚,只得缩回头,就见周连营走了进来。
“东次间是你布置的书房?”
霜娘头点到一半卡住:“也,也不太能算书房……”东次间是她日间居坐的地方,从她开始习书画后,慢慢改造成了半个书房,添了许多文墨书籍。但那些大部头的书大半是摆着做样子的,繁体竖排文言文是催眠利器,她翻不过三页眼神就要放空了,至今还没有一本是能完整看完的,说书房云云,未免不大好意思。
怎么又有点呆了?周连营心下想着,道:“你累了先歇息吧,我去书房借用你的笔墨,写几封信。”
霜娘听了下意识道:“六爷只管用——不过天这么晚了,明天再写吧?”
周连营笑笑,道:“我不累。”
他就出去了,霜娘觉得他笑得若有深意,站原地愣了一下神,忽地反应过来:他真要写信只管去写就是了,何必特地来跟她说这么一声?说要写信是假,找个借口把房间让给她沐浴才是真呀!
这种不动声色的为人着想太能加好感度了,霜娘捧脸。她这回不是瞎花痴,而是在这个纯男权时代,能从她的角度考虑问题真的很难得的。
这时金盏进来了,同她的好心情不一样,金盏有点恹恹的。
霜娘奇怪道:“你怎么了?你姐姐和你说了什么不好的事?”
金盏“嗯”了一声,把孝期不能同房的事说了。
“这不是很好吗?”简直是正瞌睡等来了枕头,霜娘大喜,话出口觉得不对,有诅咒西府老爷死得好的嫌疑,忙改口道,“这是应该的,乘着六爷去写信,快把床重铺了,多的铺盖拿出去,我睡外面的西次间好了。”
“奶奶,”金盏急道,“守孝是应该的,可是太太叫六爷明天起就搬到外书房去住,隔这么远,怎么是好?如今奶奶和六爷正是要相处的时候,就算不同房,一个院里住着,早晚见着,互相摸摸脾气,慢慢情分就处出来了,要是六爷搬到外书房去,闲时可能还会进来看看奶奶,要是忙了,十天半个月也许都见不着一面,那还怎么知道奶奶的好处?”
霜娘看她是真急了,说了这么一长串,想了想,她说的顾虑有道理,可是——
“我好像没什么好处好到能叫人知道呀。”霜娘自觉有点颜面无光地道。
她长相不如梅氏,才艺不如郑氏,论贤惠温柔体贴小意就更数不着了,比如世人称颂的贤妻第一条标准:肯给老公纳妾,她就万万办不到了,哪怕把标准降低一点,改成老公纳妾不反对,她还是不能忍。
“奶奶怎么说这话?”金盏诧异道,“奶奶满身都是好处,我都数不过来,怎么叫没有?只是好处再多,也得叫六爷见着,才能进他的眼啊!”
“……”金盏捧得太不遗余力了,霜娘感觉这个话题再谈下去略羞耻,忙转道,“也就一年——真的满打满算是九个月吧?太太发了话,这事已经定了,你再烦恼又有什么办法?别想了,九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对她来说,这个时间段正好嘛,算是天下掉下来的空档让她做一做思想准备。
金盏还想说什么,春雨掀帘,领着人抬了水进来,她只好先算了,要去服侍霜娘沐浴,霜娘只让她帮着卸了钗环,就叫她去外间铺床了。
一时沐浴好出来,外间的床也铺好了,金盏就出去回自己屋睡去了,就这么一点独处的时间了,她务必不能浪费,要给六爷和六奶奶好好留着。
霜娘不知她心思,还以为她是累了,没有多想,见周连营还没回来,就自己走去东次间找他。
“六爷,天晚了,歇着吧。”
周连营手里取了本书在看,听到声音,抬起头往门边看去,不由微微一怔。
霜娘穿了素色中衣,衣带好好系着,在她来说觉得自己的衣着是整齐的,哪里都没露,而且只是在自己房里走,所以没再披外衣,直接来找周连营了。
但看在周连营眼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细长光洁的脖颈,锁骨连着向下一点如玉的肌肤隐入衣襟,左手抬起撩着帘子,宽松的衣袖滑落下去,露出半截线条婉美的小臂,再往下,赤足踩在云纹软缎绣花鞋里,那鞋花样素淡,只滚了一圈波浪样的云纹,愈发显得脚背小巧雪白。
被看得有点久,霜娘惴惴地忍不住也低头看了看自己,没有哪里不对啊。
她再抬头对上周连营的时候,发现他好像一下如梦初醒的样子,放下书本,道:“好。”
霜娘听着他嗓音有点哑,再想到他刚才晃神的样子,觉得他可能是累着了,就这样还不马上睡觉,坚持把房间给她让出来,霜娘不由感动了。
今天确实太晚了。周连营站起来向外走,一边默默地想,明天吧,明天把该办的事办了。今天两人初见,毕竟是太过陌生了,他也有点下不去手。
霜娘完全想不到她以为疲累的男人事实上脑子里在转的是这个,所以在她跟在周连营身后进了卧房,把守孝要分床的事说了后,周连营脸色变化明显得出乎了她意料。
她没看错吧?那是失望?她一定是看错了,周连营对她说话时的态度一直以温和为主,看上去似乎对她不错,但霜娘不爱自欺欺人,她明白这其实都是礼貌性的,源于对方良好的教养。如果要说男神对她有什么额外的好感,像她对他那样的,那真的没有。
霜娘在这一点上进入了盲区,她下意识拿自己的脑回路去套到周连营的身上了。她想不到对于周连营来说,想要圆房并不需要有多少感情的因素在,她现在是他妻子,这个前提就足够了——当然也不能说没有一点感情,对于一个在兵营里呆了三年连女人都少见的苦逼贵公子来说,她刚才那样是真的挺招人下手,只是周连营教养使然,兴起也并不急色,还是暂时忍回去了。
但是要忍九个月——周连营轻咳一声,把不该有的遐思和失望赶出了脑海,长辈逝世是不幸之事,他没及时想起其中忌讳已是不敬了,怎可再有别的想法?
“六爷,若没什么吩咐,我去外边睡下了?”霜娘试探地问。
周连营看一眼那床,感觉鼻尖萦绕着的淡淡馨香,道:“不用,你在里面睡惯了,还是在这里睡罢,我睡外边。”
他说着拔腿出去了,那屋里虽然素净,然而细一体会全是柔软的女人气息,他在里头哪里睡得着?
分院住是有必要的,明天就搬到前头去。
周连营的外表其实很有欺骗性,他看着就是个堂堂可靠的好人面相,所以霜娘很容易又把他让床的行为当成是他教养好了。吹熄了灯,滚上床时,还偷偷在黑暗里拿被子捂着脸笑了一会,男神好体贴,就算只是礼貌性的,她也开心呀。
☆、第43章
翌日。
这是非常忙碌的一天,刚有一点朦胧天光透过窗纱照进屋里地上的时候,迎晖院里已整个活起来了,丫头们在院子里匆匆来往,服侍着两位主人起身洗漱用膳。
霜娘其实倒没什么事,她陪着周连营去祠堂主要是充当个布景板,跟在旁边跪一跪拜一拜就完事了,一个字都不需要她说。
这件头等大事办完,霜娘被侯夫人叫着一道去了前院,给周连营整理归置外书房,她差不多还是发挥着布景板的功能,侯夫人得回爱子,正是母爱充沛得不得了的时候,连一方墨砚的摆放位置都要亲自盯着,还不时询问霜娘的意见,霜娘乐得有人做主,不用操心,被问什么都是“好好好”。
次数多了,安氏道:“你这孩子,何必这么谨慎,我有什么想不到或想差了的,你提一提我,我还怪你不成?”
霜娘扶着她,笑道:“并不是我不敢提,太太想,我昨日才见六爷第一面,六爷平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哪些日常习惯,我哪里有这么快知道呢?而俗话说,知子莫如母,这些自然只有太太才最清楚了,我给太太提意见,岂不是教孔夫子读书了?”
屋里忙碌着的几个丫头小厮,不管识字不识字,圣人总都是知道大名的,听了霜娘这个比喻,都由不得小声笑了出来。
安氏也忍不住笑了:“说你老实,确实老实,一时捉狭起来却又什么都敢说,连圣人都编排上了。虽说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连营出去了这么久,不知他还是不是原来那些脾性了,人往外头去,经了没吃过的苦,见了没见过的市面,多少总要改变一点。我如今在这里操心,恐怕也不能全中他的意,有不合适的,只有回头再改了。”
“依我的想头,就是为着太太的这份心,六爷也没有不中意的。”霜娘道。她说这话是很有把握的,以周连营的为人,对着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冲喜媳妇都能平和以对,哪可能对亲娘有挑剔?除了一个“好”字,他肯定不会提别的意见。
安氏听着,笑意便更加深了些。
她不是因为被逢迎了几句好话所以满意起来,她这样的身份,哪里缺人拍马屁?
她满意的是,霜娘在那几句话里体现出来的技巧。
说好话是非常需要技巧的一件事,不是光拿赞美往别人身上砸就成的,最浅薄最暴发的人才吃得下这一套。层次底蕴略微高一点的人,就不可能爱被这样对待了,他们只会觉得尴尬,同时觉得粗暴拍马的人肤浅,且心不诚。
霜娘那几句话里,体现出来的最重要的技巧,就是诚心。她很有理有据,也不过分夸张,很可以说服听到的人,是的,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霜娘可不知道侯夫人心里是这么个想法,对她来说,她确实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她才显得很诚心——要说服别人,最好先说服自己,她就是办到了这一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