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顾青在大营内巡弋,每经过一座营帐都会撩开门帘往里看一眼,见将士们都在沉睡,于是轻轻放下门帘离开。
临战前的宁静,大营内似乎没有太紧张的气氛,将士们一如既往地睡得香甜,如果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有些营帐内睡不着将士还在兴奋地窃窃私语。
顾青特意站在营帐外听了一会儿,将士们议论的是明日的交战,他们要斩多少叛军人头,每个人头价值多少,斩够多少以后便能在家乡盖多大的房子,娶个怎样漂亮的婆娘,买多少亩地,奢侈一点的话或许能买得起耕牛。
从农户迈入地主阶级,靠的就是这一战的叛军人头了。
讨论很热烈,每个人都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里,他们嘴里的叛军人头已经成了抢手货,成了倒卖的商品,成了未来美好生活的酬劳。
顾青站在营帐外听了很久,然后面带微笑悄然离开。
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样子真的很美好啊,哪怕是在战场上,都是为了活得更好而杀敌,这才是底层的人活着的真正模样,什么忠君,什么报国,都不如自己口袋里的赏钱实在。
段无忌跟在顾青身后,直到顾青巡完大营回到帅帐,段无忌才道:“侯爷,军心士气可用,明日之战必胜。”
顾青嗯了一声,道:“安西军在我的统领下,向来不缺士气,他们缺的是实战,缺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句话里少有的霸气令段无忌一怔,接着笑了起来。
转眼看到帅帐内那张关中地图,段无忌沉思片刻,道:“侯爷,其实庆州不过是疥癣之地,一城之得失原本不需要安西军大动干戈去收复它,若安西军转向长安,追击安贼后军,一触即离,一路骚扰,想必也能救长安之急,而且收效更大,为何侯爷非要打庆州?”
侯爷微笑道:“你已是我身边的谋士,你来说说为什么。”
段无忌眨了眨眼,道:“莫非侯爷还有别的心思?”
“什么心思?”
段无忌想了想,道:“侯爷欲乱中取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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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什么利?”
段无忌压低了声音道:“君上昏聩,侯爷是英雄之辈,怎甘在昏君面前俯首称臣?所以侯爷想让大唐的皇权跌落尘埃,待叛乱平定后,侯爷趁势而起,那时的侯爷,手中的兵马远不止安西军这数万人,想必天子也要看你的脸色了吧?”
顾青仍微笑道:“你这话……大逆不道呀。”
段无忌正色道:“侯爷,我是石桥村出来的人,侯爷可以信任我。”
“你说的这些与我打不打庆州有何关系?”
“打庆州,是为收复失地,侯爷是做给长安的天子和朝廷看的,让他们知道侯爷在积极平叛,此举也能积累侯爷在民间的威望,乱世之中的威望,比权力更重要,民间百姓多愚钝,他们不在乎王师歼了多少叛军,更在乎王师收复了多少失地,他们认为只有收复失地才是王师胜利的象征。”
“皇权跌落,侯爷的威望直升,此消彼长之下,平叛之后很难说天下是个什么境况,但可以肯定,那时的侯爷已是一棵参天大树,就算天子封你郡王,想必侯爷也不会看在眼里了,侯爷要做的,……是可以自己写圣旨。”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管好你的嘴,以后不要胡说八道,快回去睡,明早就要开拔了。”
段无忌没动,反而躬身道:“侯爷有凌云之志,学生别无所报,唯有为侯爷效犬马之劳,生死无悔。”
顾青沉默许久,缓缓道:“凌云之志不要随便拿到嘴上说,尤其是翅膀没硬的时候,懂吗?”
“学生明白。”
…………
第二天一早,大营开始埋锅造饭,将士们用过饭后归建,在将领的率领下拔营而去。
常忠和沈田各领一支兵马,出了大营便一左一右分开而行。
刘宏伯领一万团结兵直奔庆州,李嗣业领陌刀营紧跟其后,剩余的两万余将士由顾青亲自率领。
行军两日,已快到庆州城,城外山林平原处,已有叛军的斥候在活动,刘宏伯所部斥候与对方相遇,还未开战,双方斥候之间已有了生死之搏。
与此同时,庆州城内叛军也终于发现有朝廷军队出没附近,于是紧急关闭城门,并派人火速向陇州叛军主力禀报军情。
刘宏伯按照顾青事先的命令,率领一万团结兵只在庆州城外活动,却并未下令攻城,庆州城内留守三千叛军大为紧张,急忙在城头堆积守城军械。
常忠和沈田各率一万骑兵已在庆州和陇州之间的官道边驻扎,静静地等候陇州的叛军援兵出城救援庆州。
庆州附近人心惶惶,只有安西军内部的将领才清楚,打庆州不是目的,安西军的重点是狙击叛军援兵。
陇州城内。
安禄山坐在曾经的陇州刺史府内,原来的陇州刺史在城破之时已被叛军杀了,刺史府成了安禄山的临时帅帐。
当庆州派来禀报军情的人慌慌张张出现在安禄山面前时,安禄山正精赤着上身,露出一身白花花的肥肉,整个人吃力地趴在席上,贴身亲卫李猪儿给他的后背敷药膏。
由于肥胖,安禄山的身体很不好,不但行走吃力,而且身上常长烂疮,烂疮很快便灌脓流血,好了以后留下一个个坑坑洼洼的印记,丑陋且恶心。
跟随多年的亲卫李猪儿,每次给安禄山敷药时都强忍着恶心,却不敢露出任何嫌弃的神色,否则下场很惨。
刺史府前堂一片狼藉,叛军攻占之后没怎么收拾,里面甚至能隐约闻到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安禄山趴在前堂内却毫不在乎,他甚至喜欢闻这股血腥味,让他能够产生杀戮后的快感。
“庆州城外有朝廷兵马?”安禄山半闭着眼,并不怎么在意:“多少兵马?”
报信的叛军惶恐地道:“大约一万左右,皆是骑兵,在庆州城外西面三十里外游弋,我军的斥候已被他们杀了十多人。”
安禄山臃肿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淡淡地道:“可看见对方的旌旗?这支兵马是何人统领?”
“咱们的斥候不敢接近中军,只与他们的斥候遭遇过,未曾看清旌旗。”
安禄山哼了哼,道:“一万骑兵而已,不管是哪支兵马,在我义军面前都拿不出手,一战即溃。”
如今的安禄山不仅身体膨胀,心态也膨胀了。
范阳起兵到现在,叛军从北方边境一直推进到黄河以南,大摇大摆过了黄河,短短几个月,大唐的小半边江山已姓安了。
除了安重璋固守的蒲州城下遭遇了些许挫折外,别的城池基本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往往是叛军刚刚兵临城下,城内的官员便主动降了,就算有不愿降的,攻城一两日也能顺利破城。
如此微不足道的抵抗,安禄山怎能不膨胀?
大唐无论官员还是军队,已经承平太久,吃了几十年的太平粮,除了十大边镇的边军外,大唐腹地的驻军委实没什么战力,难怪安禄山越来越膨胀,换了任何人战战兢兢地造反,结果越造越顺利,一路摧枯拉朽高歌猛进,不膨胀一下都对不起这些年的忍辱负重。
舔了十多年的天子,原来是个垃圾,安禄山觉得侮辱了自己的舌头。想想这些年对李隆基舔得如此卖力,安禄山都觉得恶心。
金玉其表,败絮其内。大唐气数已尽,江山该换主人了。
“一万骑兵……呵呵,稍停本帅派两万兵马驰援庆州,将那一万骑兵吞下去,一万骑兵可是一万匹战马,是块不小的肥肉啊。”安禄山贪婪地舔了舔嘴唇。
对安禄山来说,一万匹战马可是好东西,一定要吃下去。
片刻后,叛军中一个名叫何千年的将领率两万兵马赶赴庆州。
安禄山如果多读点书的话,一定会明白《老子》里有一句话,“福兮祸之所伏”。
一个人太膨胀了,往往便是祸事临头的先兆。
…………
陇州城外的叛军大营内。
冯羽也在叛军大营之中,他与史思明是兄弟,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那种。
安禄山起兵之时,史思明率部跟随叛军南下,一路上攻克了不少城池,而冯羽明明只是个商人身份,却像块膏药一样死死贴在史思明身边。
叛军往南推进时,史思明对冯羽的态度颇为冷淡,冯羽陪尽了笑脸,只换来史思明不咸不淡的回应。
后来冯羽让李剑九递了消息出去,李十二娘散尽家财,给冯羽在徐州买下了一万石粮食,这一万石粮食很快通过大运河运到叛军大营,史思明对冯羽这才有了些许亲切。
直到昨夜,史思明的三名部将秘密从蜀地回营,在史思明的营帐内谈了很久,第二天一早,冯羽便赫然发觉自己的待遇不一样了。
史思明对他亲切了很多,已经回到当初在营州城时大家一起饮酒玩姑娘的状态,彼此之间也恢复了兄弟相称。
冯羽当然明白原因,想必李十二娘暗中安排布置,让史思明对自己疑心尽去,既然身世来历没问题,当初那八万石粮食被烧又找不到充足的证据证明是冯羽干的,而冯羽后来还积极为叛军买粮,如此一来,史思明自然对冯羽自然没了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