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惜,戚东来升魔去了,若他未走、若他人在离山,此刻当回哇哇呀怪叫一声,然后五体投地行隆重大礼,再喊上一声:“孙孙儿拜见铃鼓老太上奶奶,奶奶,您长得真美,好像我娘。”
三千世界,没有铃鼓老太上奶奶这个人,只有铃鼓天魔。
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中,位列两百三十一,上位尊,铃鼓天魔!
铃铃...咚。铃鼓天魔的铃鼓很有趣,好像孩子们玩耍的拨浪鼓,但红绳上缠绕的击鼓槌不是木头或者石头,而是两枚精巧的铃铛,摇动起来异常悦耳。
天魔的铃鼓摇响了。
而铃鼓响动瞬瞬,即为怪人显身瞬瞬,雷霆所致满天裂隙、裂隙中重重人影,愁眉苦脸的中年苦力、未老先衰的青年学子、痴痴呆呆却衣着华贵大胖子、满面喜色骑着六条腿黄牛的红袄老太婆、手里抱着个巨大葫芦翻跟头的胖小子、把烟袋锅咬在口中手拿粗针缝补衣衫的白发老汉......一个又一个怪人自裂隙挤进人间,不多不少,整整一百零八个怪人。
真幸运,戚东来升魔去了,若他未走,若他人在离山,此刻怕是会把头颅磕破了。大力天魔,踌躇天魔,富贵天魔,喜嫁天魔、葫芦天魔、吝啬天魔......一个怪人即为一头天魔,上位尊!
群魔入世。
之后便是群魔乱舞,自九霄急冲地面,去战斗花妖僧所化的一百零八罗汉。
天魔战罗汉!哪有什么法术,哪有什么咒唱,天魔舞,天魔战,天魔的招式去他娘。口咬人手抓脸腿撩阴,天魔杀人不求好看,只求:让他死!
并非真正天魔。
天魔立神坛于浩渺宇宙间。万千神佛中有他们的一个字号、一面大旗,若真魔到来。最差劲也能一对一战妖僧,怎么可能一百零八魔合战一百零八法罗汉...中土世界,只有一个真正天魔,忠义魔秦吹。
但中土还有一座空来山,空来山上有一座天魔大殿,大殿中供奉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其中一千上位魔立有真像!这些真像皆与真正天魔灵犀相牵,饱具灵性。秦吹就借着这些灵犀、灵性,以魔家真念将其中一百零八座点活、入战。
秦吹的同袍、那些正位魔尊来不了,但他们都听到了秦锥大咒,一线真灵入人间、入己像。再有忠义天魔所驱入战来。
魔像斗于法罗汉,便是修为尚未尽复的老天魔恶战镜花十七僧中排位第四的妖僧斗花。
僧魔一战,才开始便告疯狂......
天漆黑,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罗猫醒了。
罗猫不晓得,一千多年前。有个和他同名同姓的人,在同个地方和他做着同样的差事:春沽城,佑世真君祠管事。这是一份好差事,吃皇粮、铁饭碗且俸禄优厚,佑世真君人在世界中。他的道不用出家,祠中做事的凡人自也无需出家,能吃肉喝酒,能娶妻生子,甚至去青楼都是被允许的,但一定得给钱,不给钱不成,佑世真君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罗猫还不晓得的,千多年前那位同名同姓的前辈曾遇到过一件怪事:有妖怪跑来真君祠,神不知鬼不觉的给真君大像换了双靴子...但是今天罗猫遇到的怪事,比着古时那位罗猫要更骇人的多:
夜色笼罩天地,大殿的长明灯下,罗猫向真君大像默默祷告,无外是求我全家平安,求我母长寿我儿康健一类简单心愿,之后罗猫起身,忽见前方那尊高大英武的真君巨像眨了下眼睛。
罗猫吓了一跳,赶忙揉揉眼睛定睛再看,大像还是大像,全无变化。罗猫松了口气,当是自己刚睡醒、眼花了吧。可还不等他这一口长气吐尽,突兀嘎啦啦的巨响传来,大像皱眉、瞪目,面满愤怒;大像举手、投足,一飞冲天!
佑世真君的大像啊,竟冲破大殿,飞身而去,刹那消失于夜空之中!
罗猫吓呆了,哇呀惨叫一声跌坐在地,身后有盆水,本来是准备洒扫用的,罗猫就摔进了水盆中,坐湿了屁股。
跌倒的不止罗猫一个,飞走的也不止这一祠的真君大像。
同个时候里,大洪境内东土各地,每一座真君大殿内的人都在怪叫中跌倒;每一座大殿中的真君大像都破殿而去,隐没夜空......
离山前,一百零八天魔像来得轰轰烈烈,可那尊比着魔像还要更巨大得多的佛陀却来得悄无声息,像极了一阵清风,无声无痕无形无迹,悄然出现在战场中,甫一现身,便遭业火焚身。
天魔是假的,佛陀却是真的,大若山岳,髻法宝衣,神态庄严,他到来他端坐他结不动印,他微笑空明——成了自己的佛的佛,还不曾破空去要留在家中料理柴米油盐继续陪老师太烧菜的佛,西海鳌渚。
泥犁炼狱不见了。不是不见了,准确说是变小了,铺展数百里的烈焰地狱变成了一个大些的篝火堆:业火收拢、汇聚,再不去烧别人,只烧鳌渚一人!
泥犁炼狱为逐花所化,炼狱就是逐花,逐花就是业火,但并非妖僧非得要烧死鳌渚不可,而是他不得不烧,或者说鳌渚步入战场、法随心咒、一个人‘收拢了’、担下了所有烈焰。
鳌渚说:冲我来。
鳌渚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鳌渚说:我本海中生,玩火的那个和尚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抢。
无色业火不得不涌向鳌渚一人,这是海中大佛的法持!便如秦吹以天魔像对上法罗汉一样,鳌渚放对妖僧逐花,以真水元魄修成的佛陀不败身,迎抗纯粹泥犁之焰;以柴米油盐即为宇宙星辰的大须弥心迎战释家无垢无净无相无色的泥犁业火!
且看是火焰燃烧到底无风自熄,还是我这身具龙血的大佛被烤成香喷喷的熟乌龟?鳌渚也没把握,不过大鳌心中有一念笃定:烤不出香味来,你就死吧......鳌渚独斗逐花!
鳌渚欲独斗。妖僧又怎会讲规矩,逐花驱火鏖战鳌渚时候,场中正横冲直撞的那道空空神雷陡转方向。狠狠向着鳌渚头顶斩落!敌人强援已至,先合力诛杀入场人王再灭离山方为取胜之策。
雷空空。雷寂灭,雷为妖僧释花吞经所化,怒雷破空、斩......就在它斩向鳌渚时,神雷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枚大洞。
空气破开、一枚黑漆漆洞子,很有些像仙剑绽破的虚空,可是虚空没有舌头,神雷前方的洞子里有舌头。湿漉漉、黏糊糊、盘成一团尖端分岔的舌头。
蟾蜍的舌头。
秦吹来了,鳌渚来了,本与他们一同驻守南荒的老蛤又怎能不来。
老蛤来了,又怎能平白看着那道诡怪雷霆去打鳌渚疙里疙瘩的头而不去理会?南荒老蛤张大嘴巴。一口吞了那雷!
雷入腹,老蛤那双一闭千年的眼睛陡然瞪大,溜溜圆。旋即她的身躯暴涨,一飞冲天,跳到天上时候普普通通的蛤蟆身形扩展千里浩大!猛涨之后再骤缩。跳上之后再跳下,肚子里的神雷翻腾,老蛤的皮囊也就变成了个皮球,东飞西滚上下翻腾,外人看不到这头蛰伏无数年头的蛤蟆巨妖与早已证道成佛的释花是如何争斗的。他们只能看到一头蛤蟆时大时小满世界乱冲乱跳.......
南方,天魔秦吹、巨妖老蛤、鳌族真佛赶到离山,助战离山!
有强援到场,驰援离山,手持金色法磬抽夺人魂的妖僧荆花眼色冷了,身形一飘直追老蛤。花字辈十一僧侣中,荆花的战力居于中下,可他的身法冠绝同伴,只一晃就拦住了拦在了老蛤翻滚的前路上,手中的夺魂法磬扬起,曲指、弹。
手指触及法磬瞬间,他面前突然多出了一个人,长袍、插肩、窄领、剑袖,身着离山剑袍,双目清澈明亮的青年人,苏景显身阻拦荆花。
自不量力,荆花冷笑,不远处正统揽全局的合镜忽然变色疾呼:“不可!”
晚了。苏景出现的恰到好处,正在法磬已被弹动,轻响将出未出时。
法磬响...可这一次哪有轻鸣,只有一声分金裂石的怪戾锐响,法磬爆碎去!灵宝毁灭、宝主受反噬遭重创,张口鲜血狂喷身体翻滚跌落。
苏景有许多身份,佑世真君、东天剑尊、离山小师叔、苏记少东家、天斗剑庐主人等等等等,但其中最威风的那个,莫过神君亲封、幽冥阿骨!
抽夺魂魄,是幽冥王驾、大小阴官的老本行,也是神君的老本行。
他是十四王。想要夺他的魂?得先问过阎罗神君的。
神君不在中土,问不到,那就得先问过他身上的王袍。王袍在身时,想要杀掉苏景不难;但要直接抽他的魂魄离身...也不难,能有瞑目王那般修为就能做到。
以前没那么麻烦,王袍虽然认主,但是苏景的境界浅薄,与袍子的契合很差劲,可他在莫耶雕山数百年,心境一变再变,精进又精进!王袍不问修为只看心境,袍与王,正迅速融合。
不是苏景多强,是他的袍子惹不起......
荆花强,可就凭他的修为,凭他的法磬,想要生生抽去神君亲封的阿骨魂魄,还差三十万年精修苦练。法磬崩碎,弥天台此行第一个受重创者,妖僧荆花!
就在法磬发出刺耳怪响崩碎去的时候,一声朗朗大笑忽然自半空响起,岐鸣子猛一拍额头...想起来了!
不是全部,但最最关键的一重、他为何会回来又为何会记忆全失的缘由,想起来了!
而思意**,便是道法**,便是剑法**,刚刚遭墨长矢击碎的长剑,剑柄仍握在手中,岐鸣子挥剑,就用手中的剑柄和剑柄上的三寸败铁,又在夜空中画出一条清凉长溪。
天溪重现,看上去和他以前施展的剑法没什么两样。
看上去一样,可听上去不一样,溪水中,有高亢、嘹亮、清冽的长啸传出。岑岑之啸升于溪,映于天又再落于地,之后那条浅浅的天溪中...飞出了一头青青的龙!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才是岐鸣剑的真谛,画一溪。养一龙,我以我剑腾青龙!天溪崩碎去,青龙出水来,张牙舞爪、袭杀那个佛——来自星石化形、又被灵花附身转活、正大杀四方的佛——燃灯、灵花。
何其突兀,溪中腾龙,龙做劫杀!灵花正准备去接应重伤荆花顺便一掌将苏景拍个稀巴烂,全未料青龙扑到。一下子被冲了个正着,龙尾如鞭抽于佛面、龙爪如刀刮入佛身、龙牙如锥直刺佛心......火星,火星迸溅!
若按照灵花以往的运气,此刻他应该已经‘往生极乐’去了。可是今天他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好,他钓来一条大鱼,他身在‘上上好佛’中,那青龙之爪、之牙只能在‘古佛’身上挂出连串火花,却扎之不透!
先是煌煌大惊。随即霍然狂喜,灵花的表情都写在了‘古佛’脸上,大笑中喝断:“孽障!”,古佛盘指结印,向着青龙扣下。
龙有灵。力未逮但灵动十足,急腾身避让佛印,复而巨大身躯蜿蜒摇摆,改作游斗。看似纠缠不休,实则青龙危在旦夕,岐鸣子修为还未得圆满归复,仓促施展中,他的溪中龙也只存蛮力不谙法术,若力不容人就离败亡不远,就在此刻,天空中风雷滚荡,一尊大神破空显现,双手握拳狠狠砸下...向燃灯!
来得真是神...东土百姓心中的神灵,真正存在于世间,将‘善恶有报、现世报’七个字写进人心的神灵,佑世真君!十七丈高佑世真君落入离山,战古佛!
一个佑世真君后,是十个佑世真君,十个之后又来百个......东土人间,大小三百真君祠,所有真君祠内供奉的大像悉数落入离山战场,会同剑上青龙,斗那星石佛陀。
三百真君、三百巨像,他是人间慈悲,更是人间凶残。
中土世界,每一座真君像都与苏景灵犀相连,平日里苏景只要动动心念,就能听到殿上凡人的祷念...在他去莫耶之前,能做得也只有‘听听’而已;但莫耶五百年修行,返璞归真参悟逍遥,再归来时他已超凡入圣。
那些大像屹立千年,饱受香火润泽、饱受人念滋养,早已养得真灵,今日只消苏景牵起灵犀,便能点活他们,杀入离山!
大雨滂沱,怀宝弟子斗于墨色长箭、百多天魔力敌众多罗汉、西海佛陀入炼狱、南荒老蛤吞神雷、天溪青龙与三百真君围攻星石燃灯,凡间人世、第一修宗中,正暴发着绝不应发生在人间的恶战,神佛之战、仙魔之战!真真正正的天崩地裂之战。
另一边,叶非双剑终归没能飞到合镜面前,双剑被妖僧庆花追上了,庆花身后那棵菩提树疯狂摇曳,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剑上迸起的耀目强光;而叶非不愿与庆花缠斗,只求速速突围去截杀匪首合镜,奈何几次冒险突围都被庆花挡下来。
冒险突围都冲不过去?那就更冒险些,剑上甚至传出了叶非的怒笑:“秃驴,我就不和你拼!”
短短片刻,之前被破去天掌的沉镜已然恢复如初,行元流畅,皱眉看着混乱战场,提息、做吼:“寂灭!”
法随声,他说寂灭便是寂灭。战场之内包括人王、归仙这等本领的人都为他‘法音’所摄,体内正疯狂循转的灵元猛打了个突、变得凝滞生涩,本来七分力气就能从容施展的法术,非得十分力气才能施展不可,在争斗中立刻落入下风。大能为者尚且如此,何况普通修者......忽然,一个平和、饱满的声音自西方传来:“菩提。”
同样是两字,同样是禅音,但声音所过,先前沉镜那‘寂灭’法锢就此崩碎,秦吹、鳌渚等人周身一轻,法元行转再度流畅,立时扳回局面,反倒打了对头一个措手不及。
沉镜一惊,抬头循着声音望去,西方天空一个中年僧人静静伫立,稍胖、痴痴呆呆的目光。
南方,秦吹、鳌渚、老蛤来了,已入战;北方,浪浪仙子与小相柳来了,已经冲进千里范围,瞬息将至;西方的影子和尚又怎能不来!
一个一个,他们都是中土的王!当中土有难,他们又怎能不来!
沉静再提息,瞪目,叱咤:“三宝!”
菩提破寂灭,顺理成章,但何以破去佛、法、僧三宝?三宝是大信念、大坚持、大修行,是释家的追求之路,是释家的真谛存放之处。
‘三宝’两字声音未落,西方来的影子和尚两字含笑:“狗肉。”
狗肉破三宝,便如泼皮打秀才。
不是小沙弥辩题目也不是老和尚打机锋,‘寂灭’‘菩提’‘三宝’‘狗肉’你来我往,是为修禅大成者以真法如禅音做无上天音之争。
沉镜沉面:“我破道我西去,我到过灵山见过佛陀,我知极乐何乐我知往生何生,你这生于怪象的妖孽怎与我争!”
影子扬眉:“我生于墙缝,修于方坟,行于天下,我之愿众生随意自在所行无碍,你碍得众生自在我便挖你心肝。”
沉镜面沉如水,破偈弃梵,白话却是直逼要害,其音即其法,其法即起杀,诛心且灭神!
影子和尚的话是与沉镜同时开口、也同时结束的,两僧收声一刻、同时定身不动。两人相距百里遥远,彼此绞杀却在咫尺之间,外人看不到,两人的身魄已然纠缠在一起,今日只有一人得活。
就在两个和尚定身同时,突然间有无数白纸自天空洒落,彷如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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