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昭虽再次醒来, 显然还没清醒。
因为宗祯刚出现在床边,还不待仔细看一眼躺着的他,姬昭就从被中伸手, 朝他伸来,声音哑哑叫他:“哥哥……”
殷橼吓得, 夸张地回头看宗祯一眼,小叔不是最讨厌太子了吗?!没少在他跟前骂太子啊, 怎么还叫起“哥哥”来了呢!
宗祯也未在意, 而是接住他的手, 在床边坐下, 将他的手又塞回被子里:“我在呢,我在。”
“嗯……”姬昭乖乖地躺着,眼睛却一直在看他。
罗御医端药进来,宗祯转身想要去接过药碗,姬昭吓得又伸手出来, 委屈道:“哥哥不走……”
宗祯也不站起来了, 将他的手又塞进去:“不走,不走。”
“今晚不走……”姬昭显然是连白天黑夜都还没弄明白, 不高兴道, “不可以在我睡着后又走……”
人迷糊的时候, 说出的大多是真心话,宗祯心中叹气,帮他整理被子:“这次不走。”
“真的吗……”
“真的不走。”
“哦……”姬昭应了声, 忽然朝他绽出小小的一朵笑容,宗祯不由也跟着他笑起来。
旁边的人全都看傻了眼, 他们俩却浑然不知, 还是罗御医出声提示药要凉了。
罗御医直接走到床边, 宗祯伸手要去抱姬昭起来喝药,姬昭皱起鼻子:“我不要喝药,苦……”
“喝了药,身子才能好,乖。”
殷橼不觉抖了抖,回头看看,尘星他们全都低着头,包括罗御医,哪怕端着药碗,也在看脚尖,似乎都挺正常。他不禁怀疑,难道是他也受凉要发烧了?不然为何会发抖呢?可他也不冷啊!
他纳闷着,宗祯已经将姬昭半抱在怀里,罗御医端着碗,手递向前,宗祯拿了小金勺开始喂药,姬昭现在能吃出药的味道,吃了一勺就撇开脑袋,难过道:“我不要吃……苦……”
宗祯耐心道:“吃完吃糖。”
“苦……”姬昭抬眼看他,瘪了嘴巴,眼眶里含了眼泪,眼泪摇摇欲坠。
宗祯的心被他的眼泪牵扯,也高高吊起,晃来晃去,无处安放。但是,药是一定要吃的,再不舍得,也必须要吃。宗祯狠下心,继续喂药,姬昭似乎也知道逃不过去,就含着眼泪,可怜巴巴地一勺接着一勺地吃,眼泪也不往下掉,偏是这样,叫宗祯愈发心疼。
好不容易将一碗药喂完,姬昭的眼角掉下几粒泪珠,宗祯心疼地用指腹小心将眼泪擦了,又赶紧从保庆手中接过糖,递到他嘴边:“吃糖。”
姬昭将糖吃到嘴里,依然难过:“还是苦的……”
宗祯也不说话,手一下又一下地轻拍他的肩膀,再整理他的头发,姬昭吃完一颗,仰头看他,可怜道:“还想再吃一颗……”
别说是吃糖了,就是要吃月亮,宗祯也有心去给他想办法。
他立即又拿来一颗糖喂到姬昭嘴里,姬昭咂咂嘴,这才说了声:“有一点点甜了……”
宗祯松口气,将他放回床上躺好,给他盖被子:“再睡会儿。”
“那哥哥不走……”
“我不走。”
姬昭从被子边沿探出手指尖,抬眼看他,宗祯包住他的手,塞回被子中,自己的手也没有抽回,就这般手握着手。姬昭吃完糖,眼睛依旧一直看向宗祯,看着看着,药效发作,身体本也虚弱,他渐渐闭上眼睛,再度睡着。
宗祯暗自舒出口气,想要抽回手,姬昭却攥得死死的,他也就放弃了。
他转身,想吩咐他们去做些粥食汤羹一类,姬昭再醒来也好吃,却见满屋子的人跟见鬼似的看着他,他皱眉。众人这才纷纷回神,立即又恢复正常,仿佛刚刚那般作为从未存在,各干各的事去。
殷橼若有所思地多看宗祯几眼,也先回自己的屋子。
他自己的小厮问他:“大郎君,您怎么不留着陪咱家小郎君啊?”
姬昭是殷莺的独子,是殷橼父亲那辈最小的,又得全家上下宠爱,家里人都叫他“小郎君”,殷橼却是这一辈的长孙,反而在家里被叫作“大郎君”。
殷橼摸摸下巴:“总觉得我待在那儿有些多余。”
小厮不解:“这有啥多余的?小的还觉得是太子殿下多余呢……”
其实殷橼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站在那儿时就不这么觉得了……他将手一摆:“不管了,我也回去换身衣服,吃点东西,稍后再去陪小叔。”
“好嘞!”
姬昭还在昏睡中,出了一身汗,脸色渐渐恢复正常,罗御医又把了一次脉,确认他已退烧,所有人这才彻底放心,接着就只等姬昭醒。
这次姬昭再醒来,怕是也就清醒了。
即便如此,宗祯依旧坐在床边等。
夕阳西落时,姬昭醒了过来。
姬昭只觉浑身似被碾过压过,四肢疼痛,身上也是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却又因高烧已退,黏糊中身体又有一丝轻盈感,他猜测自己是发过烧。
他睁开眼,看到床顶,是驿馆的帐子。
果然没死吗?
他转着眼睛往床外看去,看到坐在床边,靠在床柱子上闭目养神的宗祯,接着他就想起闭眼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原来没看错,真的是宗祯过来了。宗祯一剑砍飞何七娘的脑袋,热血洒他一脸,接着他就没了知觉。
他扬起脸,仔细看宗祯的侧面。
他想,宗祯,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
没等他想明白,殷橼刚好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宗祯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殷橼惊喜道:“小叔,你醒啦!”
宗祯立即回眸看他,两人对视,姬昭缓慢收回视线,眼神清清明明,宗祯就知道,姬昭这是彻底醒了。
殷橼走到床边:“小叔,还有哪里难受吗?饿不饿?我去叫他们给你拿吃的!”
说着,殷橼又飞快跑出去,室内再度变得安静起来,姬昭等了片刻,以为宗祯会说什么,却没等到,也是,宗祯从来是沉默寡言之人,他觉得,那他得说点话,可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姬昭舔了舔嘴唇。
“想喝水?”宗祯终于开口。
姬昭才又看他一眼,宗祯起身,去桌边拿起茶壶倒水,门外接着响起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尘星他们全都涌了进来,尘星扑到床前:“郎君您醒了!!!要不要喝水?!”
话音刚落,殷橼又冲进来:“来了来了!吃的来了!小叔先喝点米汤!我奶娘说,这个最养胃!你昏迷快一天了,醒来最适合喝这个!”
忽然,床边就挤满了人。
宗祯已经倒好水,看到姬昭被殷橼扶着坐起来:“小叔,你快喝!”
姬昭接过他递来的碗,不觉往人群外看了眼,看到独自站在桌边,手中还拿着茶盏的宗祯,宗祯也在看他。姬昭收回视线,低头开始喝米汤。
宗祯扯了扯嘴角,将杯子放下,转身走出卧室。
程深在外候着,见他出来,立即道:“殿下,您赶了几天的路,本就疲惫,又是一夜未睡,驸马既是醒了,您也去换身衣裳,吃些东西,睡个觉吧。”
宗祯往外走,说道:“陈克业回来了?”
“陈大人回来了。”
“叫他来见我。”
“那您吃——”
“再说。”宗祯大步离开,程深无奈摊手。
姬昭吃了碗米汤,喝了些水,罗御医又给他把脉,过会儿还得喝药。
姬昭此时是清醒的,自不会再有小儿作态,皱眉仰头一口就将药给喝尽,尘星想给他拿糖,他摇头,他也得吃点苦了。这次差点死在何七娘手里,怪不了任何人,只怪他自己。
他以为何七娘是个弱女子,处境艰难,多次出手相助,实际上呢?
他把殷橼等人都劝出去,想自己静静,尘星与殷鸣跪在床边,向他认罪,姬昭叹气:“我岂会怪你们,这些天,我心情不好,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你们都一心看顾我,没法休息,我在车上还能补觉,你们却不能,也只能晚上休息片刻。不是你们大意,而是我大意,我不该半夜独自出去。”
尘星更是自责:“都怪我,没有好好去查一查那何七娘的底细!”
想到何七娘说的那些话,显然人家就是策划已久,岂会那么容易就查出底细?
姬昭又宽慰他们几句,尘星还是哭,他佯装生气:“你是也要惹我哭吗?我已经很不舒服了。”
尘星这才赶紧将眼泪擦了,姬昭将手帕递给他:“这才对,有什么好哭的?擦擦,我身上难受得很,快去提些热水来,我想泡个澡。”
“太子殿下早就叫人备好了!”殷鸣嘴快,立即接了一句。
姬昭眨了眨眼,“哦”了声。
殷鸣低头看脚,小声道:“郎君,这次是太子殿下救了您。”
“唉。”姬昭再叹气,“我知道。”
热水很快备好,木桶搁在屏风后,尘星将门窗全部关好,扶着他下床,姬昭坐进木桶中,被热水包围,他舒服地叹了口气,将整副身子都浸在热水中,看着屋顶横梁,过了一刻钟,尘星进来给他添热水,他问:“太子,是一直都在这里吗。”
“是的……”尘星小声道,“当时是太子抱您回来的,也陪到现在,您醒了,他才走的。”
“他什么时候回金陵?”
“我也不知道,我们都没顾得上问,也不敢问。太子跟要杀了我们似的,太子真的很担忧您,也很生我们的气,也就只有咱家大郎敢跟太子搭话,罗御医都被太子吓得手直抖,就是保庆他们也都闭嘴,一句话不敢说。”
看得出来,尘星他们都对太子有所改观。
“他现在在哪儿呢?他吃东西了吗?”
“怎么吃啊,您昏迷多久,他就陪了多久,滴水未沾,方才我出去问过,好像太子回他自己的屋了,正跟哪位大人说话呢,估计也顾不上吃饭。”
“哦。”
尘星捋起袖子:“我帮您洗吧。”
“不用。”姬昭回神,“你去拿些吃的,给太子送去。”
“好!我这就去!”尘星放下袖子,回身就跑。
“等等——”姬昭又叫他,尘星头也不回:“我很快就回来!”
姬昭郁卒,嘀咕道:“我是想说,别说是我让你去送吃的啊……”
然而尘星已经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