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只,一身碧绿华服里外三层,金绳银饰垂坠翡翠光华。整个人在这种粽子叶一般的包裹下活像一枚新鲜剥开的小粽子一般,粉妆玉琢又黏糯可口。
宴语凉想起来了。这是梦,也是记忆,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十岁的太尉独子庄青瞿第一次入宫伴读,因而装束异常隆重。
……衣着隆重,但是矮。
宴语凉只比庄青瞿大三岁。但十岁的孩子可比十三岁的少年可要矮上不少,看着天差地别。
庄青瞿小时候不但是个豆丁,脸颊还肉乎乎的。
骨骼不分明,漂亮得珠圆玉润又奶兮兮。
梦中宴语凉忍不住走过去。
谁让实在很好笑——
明明是同一张脸,可小时候的庄青瞿完全没有属于岚王的犀利俊朗、肃穆清冷。皱眉都依旧奶兮兮,好似一只气恼又高傲的小猫。
庄青瞿是作为三皇子晏殊宁的伴读入宫。
晏殊宁只比宴语凉小一个月,地位却大不相同。他母妃不仅是受宠的贵妃,而且家世背景深厚,自己又是天生神童、诗文才情远近皆知。
彼时,权臣澹台氏与庄氏不和。澹台氏支持太子,庄氏就跑来辅佐三皇子。
把庄青瞿送来陪读也是为了进一步拉近与三皇子的关系。
只是大人们忽略了一个问题。
十三岁的少年正是最目中无人的年纪。
谁又愿意成天带一个小屁孩玩?
更别提庄青瞿小时候还尤其啰里啰嗦,小小年纪偏把自己当大人,啥都想管,谁都没有他事多。
一天天的铆足了劲认真伴读,不是看不惯三皇子坐没坐相,就是嫌弃三皇子功课没背好,又或是指出三皇子的衣服不合礼制,总之一开口就用最高的规矩管束三皇子,一开口就讨人嫌。
虽然说的都是大实话。
三皇子的衣服确实不合礼制。
那是郁鸢贵妃故意为之,给儿子一身锦袍都绣满了金线的蝙蝠纹。
大夏金蝠明面上倒也没说是太子专用,但众所周知是太子册立时的礼服总是绣满了金蝠的。
三皇子这么穿,就是有意穿给太子看,有意添堵,大家看破不说罢了。
结果一个十岁的小孩却义正辞严逼他回去换衣服!
晏殊宁:“我都烦死他了,二哥,你快带他走!!!”
宴语凉那时名义上是个庶出二皇子,但人尽皆知其实不过是伺候贵妃与三皇子讨口饭吃的可怜虫。
三皇子让他怎么样,他就得怎么样。
于是把小小只的庄青瞿抱起来,一路抱到远远的御花园,竖在墙角。
庄青瞿气得脸都红了,扑上来就踢他、咬他:“你放肆!大胆!你算什么东西,你也敢碰我?!”
庶出的二皇子确实算不得什么东西,宴语凉也是无话可说。
不怪小东西目中无人,确实他身份低微。更别说小东西的太尉爹又专治他的皇帝爹。
但宴语凉从小就是个很能支棱的人。
胆子又逆天的肥。
心说反正得罪已经得罪了,干脆混个够本吧。小东西瞪人虽凶好歹长得还挺可爱。
他戳。
小东西的脸十分好戳,冻豆腐一样。戳一下还抖一下,宴语凉登时玩心大盛。
“应该常有人说你生得可爱吧?”
“像个小包子。”
“殊宁新娶的小良娣都没你漂亮。”
庄青瞿当场炸了。
他自小最不喜欢旁人拿他外貌说事,不喜欢别人说他粉妆玉琢,不喜欢别人动手动脚,尤其更不喜欢别人说他像女孩子!
当场啊呜一口,就把宴语凉咬了。
宴语凉梦到这段的时候,迷迷糊糊醒了一小会儿。
月光下,岚王睡着,眼尾细长自带诱人的朱痕。他本是那种俊美张扬的样貌又总冷着脸,乍一看之下很少有人会特意去揣测他的年纪。
宴语凉之前也未曾考虑过自己与岚王谁大谁小这个问题。
如今终于清楚地想起来,岚王其实比他还小三岁。只是大权臣心思重,不免给人沉重感。
结果居然才二十五,那么年轻!
不过再一想,梦里的孩子才十岁,絮叨指点起人来就已经是个一本正经老气横秋的调调。
哈哈哈,哈哈哈。白瞎了一张俊脸。
第32章 叔慈侄孝,狐狸叉腰。
宴语凉那夜后半,又接着做梦。
依旧是梦回少年事。只是梦里的时间已由初遇时的盛夏变作白色寒冬。
鹅毛大雪,树影斑驳的红色宫墙下边气恼地站着一只玄黑大毛领、气鼓鼓的小包子。
小包子脸冻得红红的,正在无能狂怒地砰砰踹宫墙。
“……这,不会是又迷路了吧?”
少年宴语凉从回廊路过,哑然失笑。
这已不是第一回 。
岚王后来南征北战,无论是皑皑白雪的大漠还是满是泥沼的胶南都能出入反复如履平地。可就是这么一个百战百胜的大将军,小时候在宫里却总是晕头转向找不到路。
心善的二皇子摇摇头。
正打算去救那只风中萧瑟的小包子,却被一个人伸了胳膊拦住。
梦中,宴语凉并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得他悠悠道:“阿凉未免太过滥好心。上次被扔了衣服,这次还想管他?”
他口中的“衣服”,是那年宴语凉唯一一件像样的冬衣。
一件白狐皮的大氅。本是别人进献给三皇子宴殊宁的,却在一次烤火中不小心烧破了个大洞,于是顺手“赏”给了他。
京城天寒地冻。
宴语凉成天小心翼翼披着,努力不弄脏。
却在不久前,御花园冰天雪地中遇到了迷路的小包子,宴语凉好心送了他一程,又因为看到小包子冻得瑟瑟发抖,便解下自己的狐皮大氅给他裹上。
几天之后,没有道谢。
衣服也始终没有送还回来。
宴语凉别无他法,只能勉强穿着旧的破袄子去上课,结果路遇太子被好一顿嘲讽。太子身边的人怪笑着大谈三皇子的人果然一个个都穷酸寒碜,穿得跟虫吃鼠咬过似的。
宴语凉这才知道,那日小包子裹着他的白狐皮大氅,转头就遇到太子。
大氅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虽然补好但并躲不过那帮人的毒眼。也是被一通狠狠奚落。
小包子自幼养尊处优,又十分在意仪容,哪里受过这种气?
果断迁怒那破洞的大氅,回头就命仆人拿去烧了。
宴语凉:“……”
是。小包子是太尉独子、家里锦衣玉食应有尽有,并不在乎一件破了洞的大氅。
问题是他还指着它过冬呢?!
唉。何谓农夫与蛇。
这事宴语凉虽然心疼衣服又吃了哑巴亏,可事后倒也没怎么记恨。
他自小没娘亲护着,一直在贵妃和三弟处看眼色讨生活,早早磨就了一副温和宽容、自我疏解的性格。
想着也是自己倒霉,可能今年就是没有吃饱穿暖的命。不过不怕,祸兮福所倚,阿宁向来粗手毛脚,指不定哪天又烧一件他又有暖和衣服穿了。
古人云,吃一堑长一智。
无奈二皇子人好。
唯一的大氅都没了,转头看到小东西又迷路还是忍不住想帮他。
结果,喜闻乐见农夫与蛇第二回 ——
“谁说我迷路了?我经行此处停下歇一歇不行?要你寡!”
可虽然嘴硬,小包子分明脸都冻雪白了,眼泪都在眼眶打转转,再下去肯定要作病。
宴语凉无奈,只能躬身把小小的庄青瞿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
宴语凉:“你是要去哪儿,去文华殿?还是去旧事馆?”
反正皇子和伴读们常待的地方就那几个,相隔又不远。宴语凉也不顾小东西的各种反抗,随手将人抱去了文华殿。
果然,文华殿里太尉府的仆从都急死了:“少爷,您适才跑哪儿去了啊?这都快两个时辰了,奴才们到处找您!”
庄青瞿:“我赏梅,谁要你们找!”
发完脾气,一个谢字也不提,撇开宴语凉就径直往殿里走。
宴语凉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哎,等等,衣服还我。”
他已经没有了大氅,这次棉袄如果再折进去,他整个冬天彻底没衣服穿了。
小东西一愣,才发现自己身上还裹着宴语凉的大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