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二人站在风口上,凛冽的风将二人的衣袍都吹得翻飞滚动。
“正体统、修本务、慎访察、简受词。贺掌印说我徇私,以上四款我哪个没做到。”宋也川眼中一片静霭涳濛,“都察院与刑部奉敕审录官员,我也签了名,呈验过鱼符,又有哪一处没有遵了规章?”
他声音平平:“至于你说的我害他至此。枷他入刑部的入也是贺掌印。”
贺虞料想他会这么说,脸上没什么表情:“宋也川,你非要同我做对么?说到底都是一口锅里讨饭吃,有钱一起赚,没什么丢人的。”
“你我血海深仇。”宋也川的笑了一下,“别说这么可笑的话。”
*
李燃死了,死得很快但无声无息。
司礼监表面上还是照旧,只是私下里也有人同贺虞一番抱怨。
他们从来没怕过死人,怕的是这一次,是皇上亲口要诛杀的谕令。
毕竟他们所有人仰赖的都是皇上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天恩,多一分少一分都是关乎到性命的大事。
贺虞冷淡地听着,倏尔问:“派去跟着那姓顾的,都是哪几个。”
有几人从中走出来。
“眼皮子底下把人放走了还不算,还出了这么大的事。李燃赔了命,你们也得赔他的。好不容易叫我调/教出来的人,不然就这么死了,我心里也不称意。”那几人还愣着神儿,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四五人,把那几人摁了个结结实实,三下五除二捆了手脚。
拿破布堵了嘴,从廊屋里拖了出去,很快便在门口响起了杖责声。
满屋里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喘,沉默地听着,不知过了多久,就连月光的影子都从东移向了西。
乌桕树的树影抖落在窗檐上,外头的棍棒声停了,紧跟着是泼水的声音。
迷离的血腥味从外头飘来,贺虞道:“做错事本就是要受罚的。你们都是我提拔的人,我疼你们,也不能纵着你们,前头李燃就是例子,我不想再见下回。”
一屋子人都散了,贺虞施施然走出了廊房。
左右无处可去,踏着模糊的月光,他又走到了芷柔宫里。
温江沅还没睡,看样子像是侍女在伺候她洗脸,纤细又婀娜的影子被孤灯照得落在窗纸上,影影绰绰中带着一股别样的娇媚。
贺虞推开门,温江沅猛的回身。
她像是哭过,眼睛还通红着。
贺虞无声瞟了侍女一眼,那侍女立刻吓得牙关打颤,逃一般跑了出去。
温江沅倒退一步,手里的巾栉掉落在了铜盆里。铜盆里的水很烫,贺虞进门时记得侍女在替温江沅敷眼睛。于是他伸出自己冷白的手,将巾栉重新从水里捞出来,细致地拧得半湿不干。
“怎么敷眼睛呢?”贺虞走到温江沅面前,逼得她退无可退,他钳制住她的后脑,按照方才侍女的样子将巾栉贴在她眼皮上。温江沅挣扎了一下,贺虞就恼怒了:“说!为什么要哭?”
温江沅的眼睛被遮挡着,只感觉自己脑后的那只手用了十足的力气,像是要将她的的脖颈一同扼断。她咬着唇不肯答,贺虞就不松手:“他死了,你这般难过?”
他倾身去靠近她,幽幽问:“我死了,你会难过么?”
他手上的力道极大,扼住温江沅的后颈,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她艰难地开口,每一字都咬得很慢:“你若死了……那必将是……大快人心……普天同贺……”
今日贺虞杀了几个人,只是心里却极为不畅快。他冷笑一声,将手中冷掉的帕子啪的一声扔回到铜盆里,溅出的水花掉落在朱红的地衣上,宛若血泪一般。
贺虞虽然净了身,可仍旧是男人,他几乎没有费力便把温江沅摁在了架子床上。温江沅的眼泪流了满脸,贺虞细致地剥开她的衣物,直至最后一件小衣被他用手指轻轻挑开扔在地上。那只戴着玛瑙扳指的手指,向她身下探去。
这早已不是第一回 ,大梁的公主维持着自己那最后一点可悲的体面,咬着唇不肯哭出声。她抬腿想要去踢他,却被贺虞一把抓住了脚踝。纤细的玉足在他的大掌上宛若精致玲珑的白玉把件一般。冷白的手腕上,金镯挂着秀气的金铃,碰撞出靡靡的响声。
潮湿又黏腻的长夜好像过不完。
贺虞衣冠楚楚在灯下把玩着那枚玛瑙扳指。
温江沅鬓发散乱,满面泪痕地躺在床上。
遍身乌青,宛若涸辙之鲋。
易碎又柔弱。
月光照在绿萼梅树上,在砖地上投落一个缠绵的影子。
*
承平元年,元月二十。
宋也川被擢升为都察院副都御史,官居正四品。
向他道贺的人很多,宋也川一一还礼。
张淮序一直在府上养伤,一直没能来都察院处理公务,宋也川升了官,很多差事依旧需要他来做。
午后,程既白将宋也川叫到了自己的庑房里。
他指着案头的一本卷宗:“你来看看。”
自戎狄大王子乌布夺位之后,这一年大梁和戎狄数次兵戎相见、短刃交接。温襄自去岁登位之后,命兵部尚书孙夔领军务琐事,数个月以来,大梁依旧节节败退,虽各有胜负,到底是输多赢少。看着接连的战报,温襄显然是龙颜震怒,随后以“怯战”、“御寇无策”将兵部尚书革职查办。
这份卷宗便是对孙夔的处置。
程既白说:“你也是知道戎狄那边的到底是什么情形的,陛下亲口说:大行诛以惩后,可就算惩治了孙夔,还是要有别人领北方的军务。往后的路仍旧是难走的。”
宋也川听懂了,缓缓道:“可这到底是陛下的口谕,就算我们想漏个口子,违逆了陛下的旨意,整个都察院上下,丢了官身事小,丢命才是真。”
“不是要你们放他一马,只是‘缓办’而已。”程既白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推过来,“听说你还住在西棉胡同里徒步上下朝。那里离午门太远,天寒地冻的太不方便。这是孙夔派人送来的银子,就算不换屋子,也该给自己买个马车。”
宋也川看着这张银票,上头是一千两。这只是单给他的,额外给程既白的数目还不清楚,片刻后宋也川笑了,他慢条斯理地将银票收起:“那便依程中丞的意思吧,回头我盖了印,再交给中丞大人观览。”
宋也川的配合竟让程既白感到分外意外。
但前有张淮序的事摆着,他觉得宋也川心里畏惧也是真的:“这才对。当时你和张淮序一同为佥都御史,他就是个死脑筋,不给自己留转圜的余地。你能想得开就好,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银子过不去。往后你跟着我,不会亏待你的。”
宋也川缓缓长揖,神色如常地将银票收入袖中。
那日下值之后,宋也川来到了太平街上。太平街有一家医馆名叫春丰馆,这家医馆开了百余年,世代传承至今,且有悬壶济世的美名,每旬都会在城门处义诊,不收诊金,若果真有难,连药费也不取。
宋也川招来一个乞儿将银票递给他:“把这个送过去,回来我给你银子。”
那乞儿三两步跑过去,将银票顺着门缝塞了进去,又小跑着回到了宋也川的身边,宋也川从荷包里掏出碎银子塞到他手心里,柔和一笑:“好了,去玩吧。”
小乞儿蹦跳着跑远了,春丰馆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追出门,一手拿着银票,一首捻着胡须左顾右盼。宋也川默默转过身,走入了人群之中。
*
宋也川昨日收了封拜帖,今日先回了自己的居所。
朝中很多人对他和温昭明的关系心照不宣,宋也川仍旧在自己的宅邸里会客。
因为来的那些人,不都是好人,他们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欲望。
今天来见宋也川的这个人名叫刘梧。
他是在翰林院熬了三四年的庶吉士,有人劝他去求宋也川,他便真的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被人骗了,因为宋也川从没有徇过私情。
刘梧在花厅坐了很久,才见到一个穿着官服的青年走进来,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二人一打照面,刘梧猛的站起身来:“你是……”
宋也川将手中的伞递给他:“还没谢你当日赠伞之恩。”
刘梧听完忙不迭的摆手:“不不不,当日的确是真心想帮公子,不是有所图谋。”
越说,他的声音便越低。当日不认识宋也川,他的确是没动过别的妄念,可今日不同,今日他的心思本就不清白。
刘梧袖子里拿着一张银票,不过是区区五十两,这是他多年来攒得的一点钱。
原本想在归一街上买间院子,可在翰林院这么多年,眼瞧着升迁无望,实在不甘心。所以背着夫人悄悄拿银子出来,想走宋也川的门路。
他怯怯地将银票推出去,宋也川果然不收。
他拧着眉问:“制考在即,你有时间来走我的门路,为何不去将考题再钻研一二?”
刘梧苦笑一声:“我在翰林院待了四年了,年年的制考都参加。只是如今司礼监的手早就伸到了翰林院官员任免上,制考的考卷我还没拿到手,有人都已经将答案都作出来了。”他指着这张银票道:“就这些钱,还是拙荆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我家离水井太远了,我娘子每天为了打水要走好远的路,小女夏日沐浴也十分不便。本想今年买个宅子,可若是我的官身仍只是个区区庶吉士的话,他们娘几个才是真没了指望。”
宋也川沉默地听着,许久没有说话。
他先前在翰林院供职时还不曾听说过这样的事。但如今这样的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
“你的文章给我。”
刘梧立刻从袖中取出两张纸。
宋也川接过看了一遍:“以你的才学,承敕监倒也去得。我写一封荐信给你,明日去承敕监问问,若是有虚位,你便能留下了。”
这事成得太轻易,刘梧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御史大人说得可是真的?”他的脸因为骤然的欣喜而通红,连忙把自己的银票往宋也川的手中推。
孤灯相映,照得宋也川的侧脸半明半昧。
他的眼瞳幽深,藏着复杂不明的情绪。
望着这张银票,他抬起手将之缓缓推回:“我若收了你的银子,日后你也会想去收别人的银子,这便违背了我的初心。这钱你还是留着买院子吧。”
刘梧喜得热泪盈眶,欢喜道:“您真是大好人!”
宋也川依稀笑了一下:“京城里是没有好人的。”
刘梧不解其意,又不敢深问,再三向宋也川作揖,才欣喜地离去了。
待他走远了,宋也川地目光落在了自己种的那几盆花草上面。他拿了一把铜壶滴漏,逐个向陶土花盆之中浇水。
若不是那一日的赠伞,宋也川并不会收这封动机昭然若揭的拜帖。
他既不喜欢欠人情,今日既是还情,也是他对刘梧产生了一丝好奇。
那日他明明自己都穿着带布丁的衣服,却毫不吝惜地将手中的雨伞赠与自己。
除了大是大非外,善与恶的界限太过于模糊。
恰如封无疆所说的那样,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呢。
*
温昭明从外头进来时,宋也川正站在窗边洗手。
他还没换官服,只是将头上的官帽摘了放在一边。帽子戴得久了,他鬓边的碎发被压得有些凌乱。他微微蹙着眉心,将自己的手按在铜盆里。暗金色的铜盆倒映着他枯瘦的手指,他反复洗了几次,仍不满足。
温昭明上前去,拿着巾帕,将他的手从热水中捞出来,他的手掌被烫的发红,却任由温昭明握在手里。温昭明踢他擦了手,将帕子放回托盘上,才问:“怎么了?”
宋也川对着她笑:“手脏。”
于是温昭明拉过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不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