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简颔首,这正是他的判断。
沈青梧继续:“送我玉佩的人,与你性别相同。”
张行简:“……”
沈青梧:“送我玉佩的人,和我要送宝剑的人,是同一人。”
张行简眼皮微跳:“……”
她这一句话一停顿的古怪说法方式,让他有不妙的感觉。但是想到沈青梧本就有个性,他便耐着性子听她说下去。然而沈青梧统共说了这么两句话,便停下了。
张行简呆住。
他迷茫看她一眼。
他看到沈青梧在咬着牙盯着他冷笑。
沈青梧说:“我好糊弄?”
张行简反应很快:“何意?”
靠坐在墙根下的沈青梧腰杆笔直,一点点倾身靠近他。
他眉毛轻轻动了一下,面上疏淡的笑微僵,但张三郎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他依然保持着优雅气度,眼眸清黑中,带着伪善的温和。
沈青梧呼吸拂在他面上。
他一动不动。
沈青梧慢悠悠:“我举世之才,旷世难求,谁也不如我好。我要这么好,你当年为何拒绝?”
张行简轻声:“沈将军,一码归一码。是在下配不上你……”
沈青梧:“我这么好糊弄?你把我当傻子?
“你如今话说得这么好听,句句夸我,今夜对我唯命是从,我一点不搭理你,你也丝毫不在意……可我记得平时的张行简,对我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与我牵扯什么,引出误会。”
张行简眸子微微缩一下。
他含笑:“将军多虑了。”
沈青梧贴着他耳:“我有没有多虑,你心里清楚。”
灼灼气息拂在他耳尖,他忍着那痒意,让自己成为一尊木雕。
沈青梧轻笑:“你夸我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说以诚心换诚心,你不诚实,我也没必要对你和盘托出——你想知道玉佩的来源,玉佩和我的关系,你自己想办法吧。
“张行简,恕不奉陪。”
张行简猛一下抬头。
沈青梧起身,微凉的武袍袖子擦过他衣角。脚步声远去,他静静目送她,她走到巷口,回头对他挑眉,凌乱发丝散在她颊上、唇上。
既有掰回一城的调皮戏谑,又有看他吃瘪的幸灾乐祸。
她边走边回头,翘唇嫣红,眸若星子,揶揄满满,嘲弄满满,还十分愉悦、开怀。她这时的笑容十分明艳,与往常那死气沉沉的模样全然不同。
沈青梧本也是个美人。
只是不爱打扮,只是活得粗糙,只是和她那位美丽婉约的堂妹沈青叶全然不同。
张行简低垂下眼,不多看她一眼。他神色冷清,眸中那温柔怜惜的笑意稍纵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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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张行简那药真的很厉害,也许是逗弄张行简确实让人心情好转,沈青梧觉得身上似乎不那么疼了。
她便有力气去找杨肃他们,帮他们一同安排百姓离开。
东京上元,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年年岁岁,不管沈青梧在不在东京,这里都一样的繁华热闹。
夜深了,沈青梧与众官吏送走百姓们,街上已没什么人。杨肃这才关心问沈青梧有没有受伤,沈青梧摇头表示没什么。
人们纷纷离开,杨肃去送一个迷路的老人回家,沈青梧最后打算离开这里回驿亭时,再次遇到了张行简。
张行简做完了他应该忙的事,周围官吏零零散散,靠着汴水边,他正蹲着,和一个乞丐说话。
从巷口转过来的沈青梧本昂首挺胸,看到他的背影,也看到长林站在张行简身后,她鬼使神差地重新躲回巷子。
因她发现,张行简正在说话的那个乞丐,正是傍晚时张行简去接沈青叶之前,和张行简躲在街头喝酒的老乞丐。
月光如水,树影婆娑。
沈青梧靠着墙,偷听张行简那边说话——
长林感觉到气息,轻轻咳嗽一声提醒郎君。张行简像是没听到一样,仍在和老乞丐说话。
张行简笑:“你也来看灯?”
老乞丐没好气:“自然!要不是我来了,我都不知道原来和我喝了好几年酒的小鬼,是张家的三郎,大名鼎鼎的张月鹿。”
老乞丐满是迷惑:“张月鹿怎么会是你这个样子?”
张行简:“嗯?我哪里不像张月鹿?”
老乞丐比划:“张家的月亮,不应该高高在上吗?大家都说他高不可攀,谁也够不上……听说皇家想和张家联姻,张家都不肯,就选了沈家的女儿。那可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老乞丐上上下下地看张行简:“我倒是早看出你气度不一般,是那种大家族养出来的世家子弟。但你私下、私下……”
张行简接口:“很不着调。”
老乞丐哈哈大笑。
说话间,他重新找到他和张行简之间舒适的距离。无论张行简在外人面前如何高洁矜贵,在他这里,不过是一个好说话的酒友罢了。
他们年年坐在一起喝酒。
有时候是除夕夜,有时候是随便一节日。老乞丐不知道东京的月亮应该是什么样,他更喜欢年年陪自己过年的出身高贵却十足亲切的小友。
老乞丐指手画脚:“今天的灯山真不错……我可是看到你方才拿着药,去找一娘子,给人家上药。”
张行简摸了摸鼻子,笑而不语。
老乞丐对他挤眉弄眼:“那就是你未婚妻?沈家的那个娘子?挺好看的啊……”
张行简回答:“不是。”
但他的诚实回答,因为语气太平常,反而不让老乞丐相信。老乞丐还以为是那样的世家大族讲究礼数,未婚男女即使出行,也会有一二避讳,张行简为了他未婚妻名声着想,不愿人认出来。
老乞丐问:“你艳福不浅呢,小子。但是我隐约记得,你们好像定亲很久了吧,你怎么还不娶人家?不怕耽误人家青春?小郎君啊,你觉得她不好?”
张行简睫毛颤一下。
他似思考,半晌才回答:“她很好。”
他说得很慢,像是一直在找合适的词句:
“自古以来,梧桐被人赋予比翼双飞的寓意之外,还有孤寂之意。世人用梧桐来借指‘孤独’,聊表寂寞。仰头看桐树,桐花千年万年地待在树上,可怜可爱。
“但这世上,孤独没什么不好。孤独有时候等同于自由。梧桐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自由地走出自己的路。
“自古以来,女主内,男主外。但是对于性格柔弱的郎君来说,在外拼杀是一种福气吗?对一个性格无拘无束的娘子来说,一生困于内宅是种幸运吗?若是不曾看过广阔的天地,不曾挖掘自己的天赋,不曾去试一试自己的潜力……该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
“月亮常年悬于天际,不过是借太阳的光。太阳千万年地光辉熠熠,也要承受他人的期待。每个人生来不同,却又都相同。看似不一样,却也都一样。谁说月亮高贵,又谁说月光照不到的人,就要在黑暗中枯死呢?
“说不定月亮也羡慕那梧桐,也希冀那梧桐忍受万般孤寂,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任何流言蜚语,去走她自己的路。
“不依赖任何人,不亏欠任何人。断名缰,破利锁,跃樊笼,无愧天地,俯仰人间。
“月亮想看看梧桐——千年万年、岿然不倒的梧桐。”
靠着墙、躲在巷中的沈青梧,看着天上浩大皎洁的明月,听张行简说那些话。听得出他话里的认真。
与敷衍她、夸她的那些话不同。
这才是他如何看梧桐的真实想法。
冬夜悠长而宁静,巷中的沈青梧心神恍惚,他的一字一句都落到她心间,被她一字一句地记住。心神激荡之下,沈青梧探出头,紧盯着他——
她总是弄不清楚她对张行简的真实态度。
既气愤他当初不选她,又觉得不选她也不代表错误,却也因他不选她而生出不甘。
来东京的一段时间后,沈青梧一度以为自己抚平自己心中的不甘了。她亲了他,不理他,只要她将他忘掉,她少年时的不情不愿就结束了。
但是此夜,此时,心口的砰砰跳,让沈青梧明白:她再一次被张行简点燃了战斗欲。
她再一次对他生出想得到的想法——这种想法,盖过了她少时肤浅的“凭什么”。
月亮悬于天上,不千篇一律。
他一朝被她看到,她摘不到他,他就应该一点点坠下来。
她想看他坠落,想看他落到她手中——让他也不甘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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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闭着眼,想到张行简那句先前敷衍她的夸奖——“沈将军天下第一。”
“沈二娘子天下第一。”
她心想,屁。
但她忍不住笑了——哼,她就天下第一给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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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沈青梧认真思考,她对张行简愤愤不平的不甘,对他疯了一样的要得到、要摧毁、要玉石俱焚的想法,更早地诞生于她十六岁被拒婚,但真正成长于她十九岁这年与张行简的重逢。
很久以后,沈青梧认真思考,张行简为什么要对一个老乞丐讨论沈青梧,为什么要借着谈沈青叶的话,字字句句说的都是沈青梧。
很久以后,沈青梧恍然这一夜的真相——
长林咳嗽那一声后,张行简就知道沈青梧在偷听。
他与乞丐说的话,本就是想让她听到的话。
他想要她听到他对她的每一句欣赏、劝诫、祝福。但他不想属于她。
第27章
东京上元的灯会,会持续整整五日。十六夜,东京百姓还在观灯时,留驻京畿的益州军便随主将拔营,回返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