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并没有丝毫的惊乱,这里甚至也没有人敢进来,外头苏培盛跟高无庸,已经在他们开始下棋的时候便被人给制住,冲也冲不进来。
他穿着一品文官补服,从容镇定,然而眼前是四十二年张廷瓒之死带给张家的灾难与血腥!
张英临死前的话,他的眼神,他当年的疲惫和倦意……
君子中庸,十年不晚。
语出则掷地有声,张廷玉看上去大义凛然:“是非公道在天看。万岁爷为龙椅算计家兄,不错,为君之道;微臣为家兄复仇毒杀天子,亦不错——孝悌之道而已。”
“圣人言:天地君亲师。圣人又言:以孝为先治天下。微臣乃是血肉之躯,长兄如父,恩重如山,忠孝不能两全,况皇上您这样的君,以何使臣效忠?”
他说来,头头是道。
然而落在胤禛耳中,不啻于歪理邪说悖逆之言!
“苏培盛!高无庸!”胤禛喊了一声,然而没有人进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皇,当年也是在畅春园,也是几乎一样的场景,群臣环饲,却没有人能成为他的依靠……
而他,一个皇帝,当到如今,身边竟然已经没有一个人。
孤家寡人。
兴许是心口的绞痛,让胤禛脸色煞白,他阴狠地看着站在前面不远处的张廷玉,叱问道:“可是弘历有谋反篡位之心!”
天理循环,因果报应而已。
张廷玉没有说话,他若没有个依仗,自然不敢动手。
前几日胤禛将四皇子弘历封为了宝亲王,又赐了雍和宫下去,任是谁都知道谁是未来的皇帝了。
而促使张廷玉提早进行这一计划的,乃是胤禛的第二道遗诏。
他长身而立,从容镇定,道:“万岁爷请放心,您是病故,四皇子继位顺理成章,便像是您当年继位一样顺理成章,而微臣——还是功臣。”
“乱臣贼子!尔乱臣贼子,亦敢妄称功臣!”
胤禛万万没想到张廷玉竟然有如此的胆量,终归是他看错了人,也太过自负!
又是一口血涌上来,他身形摇摇欲坠,却竭力用手掌扣紧了棋桌一角,手背上青筋爆出,指甲几近断裂,如同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将择人而噬!
天子一怒,何等威势惊人?
可现在,胤禛身边没有任何人。
困兽犹斗,不过如此。
这场景,看上去异常地凄凉。
而圆明园外面到底是什么场景,张廷玉心里有底。
外面没有任何的声音,而刀光剑影却在无声之中。
张廷玉喟然长叹:“先皇去了,您有什么冤屈,尽管向着先皇去诉,顺便可以忏悔一下万岁爷您满手的血腥,被您逼死过的功臣和牺牲掉的所有棋子……您与微臣,并无不同,唯有成败论英雄罢了。”
都不是好人,而成败决定一切。
成王败寇。
“您是九五之尊,是天子,可九五并非极数……九五之上,有上阳爻卦,曰:亢龙,有悔。”
九五乃是至尊之数,可《周易》卦象尚有“上阳”一说,乃是盛极而衰之“盛”,有不吉之兆,所以九五最为祥瑞。
然而——
九五非至尊!
胤禛已然说不出话来,手心里捏着的一串佛珠几乎要崩裂开来,为着张廷玉狼子野心!
此等三姓之臣,先皇之死与他不无关系,如今加上一个他自己,即便是弘历再没有心机,也断无可能让此人入功臣之列!
做梦!
可张廷玉嘲讽一笑,轻声道:“您也该驾崩了,这日斜西山的时辰,正好。”
“至于臣……皇上您不必多虑,有您放入正大光明匾额之后的诏书,臣是忠是奸,是贤是愚,皆不重要了。微臣百年之后,将沐皇上圣恩,永享大清太庙万万人香火,名垂青史!臣张廷玉,叩谢皇上圣恩,武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言罢,堪称恭谨地一掀衣袍下跪,磕头谢恩!
在胤禛听来,这是何其大的讽刺?
他脑海之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却是那一雪夜,他高高在上坐在亭中,看着顾怀袖低眉顺眼跪在冰冷地上的场景。
前面珠帘微微晃动了一下,一角雪青色裙摆闪过,胤禛瞧见了,因着中毒心痛如绞,脸色已然灰败,然而眼底却迸射出滔天杀意。
他抄起手边的青瓷茶盏便朝着珠帘外砸去!
“噼啪”地一声响,茶水伴着茶盏碎片溅了一地。
他死死盯着那一处,声音冰寒肃杀:“朕当真养了个会咬人的好奴才!”
☆、第二五九章 大结局(下)日落紫禁城
她是四爷养的奴才,是他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顾怀袖清楚,也知道……
会咬人的狗不叫。
而她顾怀袖除了说真话之外,别的话的确很少说了。
方才知道消息,从外面过来,顾怀袖就有那样的预感,看着日头西沉,便觉得天将夜。
在半路上,顾怀袖遇见了宝亲王弘历,他很恭敬地给顾怀袖问好,而顾怀袖那一瞬间便明白他脸上的笑容是什么意思了。
实则,张廷玉很早就在筹划,而一切以她得知第二封诏书的内容为起点,像是忽然落下的一点火星,明灭之间已然引爆这一切。
于是,火焰纷飞,刀光剑影,悉数从眼前划过。
而她则踽踽独行,来到了静香书馆前面。
台阶下面侍卫们压着手脚都沾满了血的苏培盛,高无庸也被扭住了手,嘴里塞着布。
在看见顾怀袖的一刹那,苏培盛眼底闪过几分带着希冀的光,像是一下又有了力气,死命挣扎起来,他想要爬到顾怀袖的身边来,而顾怀袖不曾说话,也不曾朝着他走一步。
于是,苏培盛眼底的火星,又渐渐熄灭了,像是头一次看清顾怀袖是个什么人一样。
他呜呜啊啊地嚎起来,几乎以头抢地。
可顾怀袖依旧站在那里,她沉静的眸眼转过去,轻轻扫了一眼还算镇定,并且眼神平和的高无庸。
除了粘杆处的心腹之外,高无庸与苏培盛,也很得胤禛的信任。
这两个人乃是从他还是皇子、住在阿哥所的时候就开始伺候了的,后来赐了名,又赏了大太监的位置,可以说是一时风头旁人魔能敌。
苏培盛擅看种种的人情手段,待人接物基本都是他来做,会说话,也能说话;高无庸则更沉稳一些,或者说性子沉默一些,由是有的事情他也比苏培盛看得更清楚。
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张二夫人。
万岁爷因着张二夫人的本事倚重她,若没张二夫人,当年万岁爷被先皇禁足之时便要元气大伤,好在有顾三那与万岁爷一样毒辣的心肠,不惜自损一拨棋子,总算稳定了局面,没有让八爷的人占去便宜。
那时候,万岁爷嘴上说顾三妄为,实则除了那一条路之外别无他法。
从那个时候开始,高无庸便清楚,张二夫人这脑子到底有多有用了。
最后,事情也的确如高无庸所料一般,张二夫人毫发无伤地回去。
可如今看着顾怀袖,高无庸觉得很陌生,却也很熟悉。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顾怀袖,却未必是万岁爷的奴才了。
顾怀袖对着高无庸微微一笑,便抬了步,朝着台阶上去了。
她的脚步很缓慢,就这样,一步,一步。
每上去一步,她便觉得自己身子冷了一分,这是高处不胜寒。
胤禛在这皇帝,已经做成了孤家寡人,何必还继续当下去呢?
她缓缓行至帘外,方站定,便被茶盏砸在了身前两步远的地方。
胤禛声音沉怒,带着一种极端的憎恶与痛恨,而顾怀袖只是穿过珠帘,屋内摆着一座紫铜八宝麒麟纹香鼎,地上铺着团龙富贵金红色洋毯,粉彩天球瓶就在两边的角落里放着,汝窑白瓷花觚里还插着几支白玉梅。
一切,都安然极了。
顾怀袖跪下行礼的时候,便瞧见了那染血的棋盘,还有放在棋盘边角上的一枚棋子。
这是顾怀袖无比熟悉的一盘棋,从她与张廷玉结发那一日,竟然下到了如今。
而那最后的一枚棋,却永远被张廷玉搁置在边角上。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顾怀袖躬身垂首,依旧恭敬,仿佛毒杀皇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她也不是帮凶,更不曾对张廷玉说过第二道诏书。
她从头到尾,似乎都是一个旁观者,而非亲历者。
然而,她越是如此超然冷静,便越是让胤禛痛恨,恨不能将她凌迟处死,三千六百刀,刀刀割尽血肉,再挫骨扬灰,让她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还知道是朕的奴才……好奴才……”
他盘坐在榻上,已然感觉到眩晕,方才饮下的茶有毒,而今日来的静香书馆,偏偏距离正大光明殿很远,来时不曾带多少侍卫,如今竟然是这样凄凉下场,胤禛只觉格外荒谬。
当年他皇阿玛,不知是否如此?
张廷玉始终站在一旁不曾说话了,他眼底似乎有什么回忆的光,就这样闪烁着。
屋里三个人,外头斜阳笼罩,光线很柔和。
胤禛生命的最后,竟然与康熙最后那一段时间,有着奇异的融合。
而圆明园内的四皇子弘历,又与当时的胤禛,有着无比的雷同。
为了这皇位,皇族一代一代,多少血腥仇恨?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围绕着这一张龙椅,却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权力的最顶端,容不下任何的真情,所以皇帝,不过孤家寡人一个。
胤禛眼皮耷拉下来,想着他坐拥的江山万里,想着这因果报应的死法,想着他孤家寡人一个,想着许许多多被他杀了或者害了的人……
顾怀袖是到现在为止,除苏培盛、高无庸两个之外,跟了他最久的奴才,也懂得他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