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元均从未见他心生烦闷的时候,今日属实有些异常。
他屏退了四朵芙蓉,肃着神情问道:“怎么了?这可不像你。”
祁荀搁下酒盏,双手撑地,整个人后仰。乔元均说得没错,这可不像他。
他来永宁,是带着目的的。
永宁鱼龙混杂,密探遍布,较之天子脚下的绥阳,许多事情更易于打探。
偷查宁远将军的案子是为其一,还有一桩事,也是他迟迟不肯回应郓的原因。
乔元均突然想起甚么,坐直了身子问道:“难不成真如老侯爷所说,你在查十二年前的案子?”
祁荀抬眸瞥了他一眼,眼尾微眯:“他何时这般懂我了?”
没有否认。
乔元均蓦地瞪圆了眼,他敛起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情,正儿八经地说道:“眼下圣上欣赏你,器重你,许多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不触及根本,但凡你是开口要的东西,他何曾不给你脸面?若你执意去查十二年的前,稍不有慎,你这五年刀枪火海里拼攒下来的殊荣,都会毁于一旦。”
十二年过去了。
文臣当道,党争不断。大家都快忘了宁远的将军事。
他犯不着,也没必要,拿自己殊死拼来的盛誉去换。
兴许是同旁人争执惯了,没了火气。
今夜的祁荀出奇冷静:“那他合该被人冤陷,死于非命吗?你我皆是跟着他长成的,亦师也如父,当知道依照他的本事,压根不会从马上摔落下来。”
乔元均默然。
他何尝不知。
就连十二年前的大火,也烧得离奇。
“所以,你便借着圣上除奸佞暗卫的懿旨,在永宁落脚?”
乔元均深吸了口气,还未等祁荀开口,便气忿然质问道:“那你怎么不同我说呢?是觉着我不可信,还是觉着我会阻拦你?”
祁荀掀了掀眼,仿佛在说:你方才的反应,不正有阻拦的意思吗?
乔元均无从辩解,他确实担忧祁荀的安危。
可宁远将军的事,也是压在他心口的重石。
此次圣上拨发暗卫,原先是不需他亲来。他请旨来永宁,正是想将有些事弄个清楚。
他碰了碰鼻子:“不能甚么都你独揽功吧,往后见到我们的小阿音,她又该不同我亲近了。”
音音,便是宁家小姐的小字。
一提这个名字,祁荀的眼里便多了几分柔和。
“我此次来永宁,还有一事。你还记得当年在将军府当差的高嬷嬷吗?”
乔元均回想了一瞬,还真有。
“她有甚么问题吗?”
“大火过后,将军府死伤惨重,但无论死活,都能与登记在册的名字一一对上。唯有原先在府里当差的高嬷嬷不见了踪影。”
乔元均反应极快,知晓祁荀话里的意思。
他眼底的欣喜不加掩饰:“你觉得是她抱走了音音?那她现在何处?”
祁荀的手指敲着桌面,一下下的,成心教乔元均着急。
“总不能在永宁吧?”
话音甫落,祁荀可算是正眼瞧他了。
“猜得久了些,但也不算笨。”
当年,将军府大火,高嬷嬷无故没了踪影。起火那日,城防疏漏,查得不严。据那日守城之人说,灭火队赶去灭火时,曾遇到一梳妇人髻的婢子,那婢子抱着三岁大小的姑娘,匆忙出了城。
问起二人样貌,只以为是受大火牵连的良民,是以未及认清。
往后一段时日,这样一大一小的身影陡然消失,唯有前段时日,一老妪在永宁拆卖了几颗玉珠,这玉珠显然是从某件头面上拆卸下来的。
辗转多个当铺,拼拼凑凑,才勉强认出那是将军夫人生前的遗物。
可惜,这老妪头戴帷帽,行事严谨,至今还未找着她的住处。
乔元均面露笑意:“有了头绪,接下来的事便交与我吧。我这回带来的暗卫,都是细细挑选的,极擅打探消息。查胡庸一事之余,我着他们四处打探下。”
他长吁了一口气,双眼也因嘴里的’小阿音’逐渐明亮起来:“音音若是长在我们身侧,如今也该到了及笄的年纪。她从小便生得好看,求亲之人应会踏断门槛吧。”
说着,他又拍了拍脑袋:“瞧瞧我都说了甚么,音音同你是有婚事的,都轮不到我,哪轮得到他们?”
祁荀饮了盏酒,眼底灰暗不明。
好端端地在说音音,他想白念做甚?
*
扶安院内,白念翻来覆去,愣是睡不着。
兴许是白日里的事挥散不去,她一会儿想起陈正端肮脏的手心,一会儿又想起阿寻结实的胸腹。
说起阿寻,白念的小脸红了又红。
彼时虽被下了药,可手里的触感依旧清晰。
她扯了扯小被,遮住大半张脸,一双乌黑的杏眸滴溜地转着。
眨了半会,毫无睡意,便将床幔敛至金钩。
屋外月色如水,格扇的纹路映在桌案上,正如青鸾河上粼粼水波。
水波掠过画册,白念迟疑片刻,到底没压下好奇,光着小脚跑了过去。
夜风从半阂的窗子缕缕钻出,她穿着单薄的寝衣,披着斗篷,坐在桌案前。
烛火幽幽地燃着,照在香艳露骨的秘戏图上,白念半眯着眼,一副想看又不好意思看的状态。
可这册子容易上瘾,她瞧着瞧着便忘了时辰。
祁荀回府时,正巧路过扶安院。
扶安院的主屋,光影绰绰,偶发出一些声响。
他瞥了一眼,快步走开。
左右他是得回应郓的,白家不过是他暂避锋芒的住处。
萍水相逢,缘薄分浅,既如此,有些事,是轮不到他上心的。
翌日清晨,府衙传来陈家撤职抄家的消息。
听闻陈柏升在位时,贪赃枉法,以权谋私,所敛金银钱财不尽其数。其长子陈正端,巧取豪夺,伤了不少无辜之人的性命。
消息一出,永宁百姓抚掌称快,他们早受够陈家的管辖,只因手里无甚权势,皆不敢出声讨伐。
眼下有人替他们出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白念听此消息时,正对镜梳发。
她倒是才知晓陈家的罪数,心里暗自感叹自己还算幸运。若昨日没有阿寻冒死相救,没有贵人相助...
白念梳发的手一顿,她甚至不敢往后想。
流音握了握白念的手:“小姐还在为昨日的事担惊受怕?”
白念也不隐瞒,点点头:“你可知阿寻昨日何时回来的?衙役可有为难他?”
祁荀昨日回府时,流音已歇下,没等着。唯有今晨起来时,碰过一面。
“想来是没甚么问题的。小姐今日去鬆雁塔祈福,可要带上阿寻?”
提及阿寻,白念小脸一红。
流音不知后来的事,自然也不知她被下药后出了哪些荒唐行径。
一想起男人触感极佳的身子,好闻的香气,白念的挂着耳铛的耳垂红成一粒小石榴。
“呀,小姐。可是耳铛太重了,耳垂怎红成这样了?”
白念碰了碰自己滚烫的脸,慌乱起身,匆匆迈出里屋。
昨夜瞧了秘戏图,原些懵懂憨直的小姑娘突然明白了甚么,再回想自己同祁荀的距离,心里骤然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羞赧。
白念走得急,埋首走出院子时,未看清前路。正巧祁荀来扶安院清扫院子,二人碰面时,白念瞥了他一眼,甚么也没说,便快步出了白府。
马车上,白念挑脸吹风,直至散去面上潮红,她才坐直了身子。
流音有些纳闷:“小姐平日总是一口一个’阿寻’地挂在嘴边,今日怎么了?好似刻意躲着他似的。”
白念支吾回道:“今日是同语安同去鬆雁塔,我是怕她等得急,这才走得快了些。”
流音不疑有他。
马车停在沈家药铺前,白家与沈家算是至交,两家关系紧密,常来走动。是以既来了,白念总得进去拜访一下沈家伯伯。
方才迈入药铺,一股子清苦的中药香扑面而来。朱红漆的药斗子紧贴墙面,偶有几个小屉半开,踮脚望去,里边只剩药材的碎渣子。
白念轻车熟路地挑起帘子,走入后院。
后院里,沈语安正指使婢子搬弄药材,婢子躬身一顿忙碌,只这些药材不是由后院搬至前堂,而是由前堂搬至后院的。
白念扯了扯沈语安的衣袖,有些木讷:“语安,我瞧药斗子里就剩没几味药材了,你怎还指使她们往后院搬。这万一有人来抓药,不足数怎么办?”
沈语安拉着她在石凳上坐下,她垂着脑袋,檀口微张,不知该如何开口。
大约前堂的药材都搬完了,沈语安叹气道:“三日前,阿爹收到了太医署的举荐信。”
白念听后,眉眼弯成月牙儿,语气也轻快了不少:“这是好事呀,沈伯伯仁心仁术,着手回春。入太医署,这不是他想了一辈子的事吗?”
她拉着沈语安的手,没想旁的,只是打心眼里替她开心。
“诚然如此。可你我一同长于永宁,我举家迁至绥阳,你我便要分开了。”
白念原先只沉浸在沈伯伯升迁的喜悦中,还未及想到此事。照沈语安这么一说,她那张芙蕖似的小脸才逐渐黯淡下来。
沈语安同她关系甚笃,都是大大咧咧的好脾气,凑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她原先还想着,二人金兰之友,日后定要一同婚嫁,生来的孩子也要成为竹马之交。
小姑娘的心思总是那么简单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