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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直恁芬芳 第44节

毕竟是朝堂上的事,后宫之中不会谈论太多,后来帝后便又去商议陛下千秋设宴的事去了,皇后对南弦道:“千秋节时,但愿陛下的痹症痊愈了,无病无痛好好过个生辰,这几年被病痛所累,怪不容易的。”

南弦立刻浮起了和煦的笑脸,“陛下还记得上年冬至祭天前的那个方子吗?如今天气和暖,万物生发,这样节令下,药效会比上年发挥得更好。”

圣上是尝过甜头的,对那方子深信不疑,“既然有用,那就快用起来吧,不求立竿见影,徐徐稳固也是好的。”

南弦说是,“方子照旧,只是用量略有调整,等到陛下千秋当日就能安心了。”

她完全是一片医者的仁爱之心,圣上起先还有些忌惮,生怕她是神域引荐的,如今神域圈禁,会引得她不满,结果她倒是一切如常,如常谈笑,如常用药,看来这是个聪明人,不会碍于旧情引火烧身。小冯翊王既然难保了,她做好自己的分内,尽心在御前供职才是正道。

圣上颔首,一面不忘允诺,“这痹症若能根治,朕打算额外给向娘子嘉奖。女子不得入太医局为官的旧条例早就当改了,加之你阿兄为治疫下落不明,他的直院之职,理当由你来承袭。”

南弦如他所愿,显出又惊又喜的神色来,忙欠身福下去,“多谢陛下。”

皇后则在边上摇扇捧场,“向娘子医术高明,合该有个正经头衔才是。总之好生医治陛下吧,为女医们正个名,让世人看看,咱们女子也是能当官的。”

南弦诺诺应承,再三伏拜了,才卸下金针,从含章殿退出来。

细雨漫天,她打着伞缓缓走过长巷,小时候跟阿翁习学医术时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阿翁再三告诫她,行医者,善恶就在一念之间,草药运用得当能救人,若是私心偏移,则能害人。她是发过愿的,这辈子只救人,不会害人,但时事所迫,好像要违背当初的承诺了。

举步迈出宫门,鹅儿上来迎她,她坐进车舆后想了想道:“咱们从百官府舍走吧。”

鹅儿专事负责家主出行,对建康的每一条路都很熟悉,他知道娘子的意思,回身指了指道:“太庙以北有条小路,离骠骑航很近,咱们可要绕过去?”

南弦说好,“就从那里走。”

马车在细雨中穿行,拐过几个弯,很快便到了航院附近。她打起窗上帘子张望,那是个独立的院落,以前作左卫收纳兵器之用,后来院子腾出来,就成了扣押皇亲国戚的临时处所。可惜院墙很高,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又不能到院门上打听。停车观望片刻之后,也只得放下帘子,吩咐鹅儿回去。

可就是那一停留,却落了人的眼。

呢喃得知小冯翊王被圈禁,从家里跑出来,找到了外祖母,吵着闹着要去看望他。

大长公主对这外孙女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恫吓道:“你还不曾看明白吗,将来他就是个被圈禁的命,你不怕吗?”

呢喃是年轻姑娘,动了心思便很难自拔,执拗地说:“我愿意跟他一起圈禁。他一个人多可怜,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若是去了,可以和他做个伴。”

其实她也有她的小算盘,同甘共苦下,感情自然急剧升温,加上没有其他女郎干扰,那么小冯翊王就是她一个人的了。

结果来时竟然遇上了另一辆停留的马车,远远看去,不是那个女医是谁?

大长公主瞥了呢喃一眼,“你瞧,也有与你一样不死心的人。”

呢喃很伤心,低头哭起鼻子来。

大长公主没有劝她,那双眼反倒锐利地盯住了向家的马车,视线追随了车辇好远,方才自言自语道:“是个良机。”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呢喃哪里听得懂,抬起眼追问:“什么良机?小冯翊王前途未卜,大母竟说是什么良机!”

大长公主没有同她解释,抬手捋了捋她的头发问:“呢喃,你可是打定了主意,非小冯翊王不嫁?”

呢喃虽然不好意思,却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大长公主见状,蹙眉笑道:“你是个一根筋的傻孩子,倒有几分大母年轻时的孤勇。也罢,凭我对他的了解,这骠骑航关不住他,他早晚会出来的,放心吧。”边说边朝窗外望去,向家的马车已经走了好远,她却盯得出神,“所以趁着他现在行动受限,有些事该办就得办,若是等他出来……再想施为可就难了。”

第49章 向娘子何在。

呢喃并没有在意她的后半句话, 只听了前半句就振奋起来,拽着大长公主的袖子问:“大母,可是真的吗?小冯翊王还能从航院里出来?”

大长公主笑了笑, “我们神家的人, 哪里那么容易被压制。雁还与他父亲不一样, 先叔祖是个温和的人,不争不抢安身立命,雁还比他父亲更有棱角,更不认输。所以这航院关不住他, 他一定会从这里走出去的。”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 总归想办法见上一面, 了却呢喃的心愿。

大长公主从车上下来, 亲自打伞到了院门上。守卫的官员一见便上前行礼,长揖道:“殿下怎么来了?”

这是明知故问,大长公主一笑道:“袁指挥, 好久不见。”

这位袁指挥本来是沈沉父亲的旧部,早前也曾出入大长公主府, 如今调到这里来看守航道,可说晋升得很不理想。再见大长公主, 多少存着几分敬畏与讨好,几乎不必大长公主开口,便明白了她的来意, 回身朝院内看了看,压声道:“陛下发了令,不得让小冯翊王与任何人见面。”

大长公主道:“我是他姑母, 且又不在朝为官, 就算下狱, 也得容家里人送些换洗衣裳吧。”

袁指挥微顿了下,很快转变了话锋,“卑职不敢违抗圣命,但也不能驳殿下的面子,就请殿下抓紧时间,若是被人撞破,卑职不好交代。”

大长公主颔首,回身唤了呢喃,“你进去,给阿舅送些东西。”

呢喃忙挎上包袱迈进门槛,从门上到正屋,有很长的一段距离,院内的环境也是呢喃这等养尊处优的贵女从来不曾见识过的,砖缝里到处都是挣扎生长的野草,墙面上也尽是漏雨留下的黄斑。一进门,扑鼻的霉味迎面而来,顿时把她冲得一激灵。

但那朗月清风的人,站在这样颓败的环境里,却没有任何一点落魄的迹象。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回头望了一眼,或许他有盼望的人吧,见进来的是她,眼神陡然黯了黯。不过仍是浮起一点笑意来,和声道:“你怎么来了?”

呢喃不在乎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他被困在这里,就让她鼻子发酸。

担心自己哭出来,忙转身把包袱放在桌上,一面打开一面道:“我给阿舅带了盒点心,还有一身衣裳。阿舅要是缺什么就同我说,我想办法给你送进来。”

神域照旧行动自若,负手走到桌前,挑了一个点心填进嘴里,笑道:“这地方的伙食很不好,吃也吃不饱。我早前并不喜欢吃甜食,如今却吃什么都是美味佳肴,人果然是不能落难啊。”

他的语调里带着轻松的调侃,呢喃心里愈发难过了,哀声道:“阿舅受苦了。”

他摇了摇头,“我的人生,生来是要受苦的,每一步都是沟坎……”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来,垂眼打量这盒点心,笑着问,“里头不曾下药吧?”

说起这个,呢喃立刻飞红了脸,那日宴请他,他扔下一句莫名的话就匆匆走了,她一直没闹清究竟出了什么事。后来被阿娘接回去,断断续续从阿翁和阿娘的谈话里听出了些端倪,原来大母为了成全她,动用了那样的手段。

行径虽不好,但呢喃并不怪她,毕竟大母是全心全意疼爱她的。现在小冯翊王提起,她只好尽全力为大母周全,嗫嚅道:“大母也是为我,才会出此下策的,求阿舅不要怪她。”

神域没有应,只是问:“你事先可知道这件事?”

呢喃忙摇头,“我从来不知情。”

不知情的孩子,没有必要被牵连。他垂下手,指尖微微一挑,“咔”地一声合上了盒盖,复对呢喃道:“你回去吧,这地方腌臜,不是你该来的。”

呢喃不死心,追问:“阿舅难道是记恨我,不想见到我吗?若来的是向娘子,阿舅还会赶她回去吗?”

说起向娘子,他的神色便起了微微的一点变化,“你见到她了吗?她来过吗?”

若是据实说,恐怕他更要念着那医女了。呢喃心里撕扯了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曾见过向娘子。你被圈禁,人家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会到这骠骑航来。”

神域没有再说话,负着手走到窗前看,外面阴雨连绵,两侧厢房屋顶的灰瓦被浇淋得发亮,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仿佛一切都没有希望。

半晌他才道:“陛下要严惩我,我前途渺茫。你是京中贵女,自会有远大前程,重新找个好人家说合一门亲事,不要再与我有牵扯了。”

呢喃眼里蓄着泪,忍不住呜咽,“阿舅,你一定会洗脱罪名的,我等着你出来。”

可她不敢再逗留了,害怕他把话说得更透彻,忙往外退了两步道:“阿舅,你好好保重自己,阿翁与我舅舅正替你想办法,他们一定能把你救出去的。”

她说罢,赶紧撑着伞疾步往门上去了,出门见了大长公主,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轻声道:“大母,咱们回家吧。”

祖孙两个坐进车舆内,大长公主问:“他与你说了什么?”

呢喃低着头道:“没说什么,只是让我快回去。”

可她是大长公主一手带大的,有些什么风吹草动,绝不能逃过她这大母的眼睛。终究是个心软的孩子,两边都想周全,所以只说没什么,以为谁都不会受伤害。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垂袖拍了拍她的手,“你阿翁眼下正怨怪我呢,你今日先回郡公府吧,等过两日再回东长干。”

马车直去了乌衣巷,呢喃不想与大母分开,但又不敢惹阿翁生气,下了车,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大长公主在车舆内坐正了身子,吩咐外面扶车的仆妇:“入夜前,往南尹桥向宅跑一趟,就说我抱恙,请向娘子替我看诊。”

仆妇道是,先跟车回到东长干,等到天色慢慢暗下来,这才让人套车,赶往南尹桥巷。

彼时向宅的大门正要关闭,她嘴里喊着稍待,快步到了廊下,堆着笑脸对门房道:“我是东长干晋国大长公主府的,劳驾替我传个话,我们大长公主身上不豫,请向娘子过府看诊。”

门房听后蹙眉,想了个托词道:“这么晚了,又下着雨,我们大娘子自己也受了寒,恐怕不便出诊。”

仆妇却是再三相邀,“若是我有恙,绝不敢叨扰向娘子。可有恙的是大长公主,向娘子果真不愿勉为其难吗?”

把身份地位搬出来,大有逼迫的意思。门房无奈,只得让她稍等,知会婆子进后院通传。

正在收拾药罐的南弦闻讯迟疑了下,这个时候让她去大长公主府,好像不大对劲。她本想推辞的,但转念再一想,人家若要算计你,有的是办法。反正是祸躲不过,便让婆子出去回话,自己准备一下便来。

门上的仆妇得了回应,掖着手站在廊下死等,外面雨势不减,风吹在身上寒浸浸地。她把卷起的袖口放下,整理之际听见身后有人来了,忙回身看,见那女医带着婢女出来,赶紧上前行礼,笑着说:“我们府里备了马车,娘子坐我们的车就是了,回头再送娘子回来。人也不必带,娘子是给我们大长公主殿下看诊,这样府邸内宅,不是寻常婢女能进入的,还请娘子见谅。”

南弦无奈,只得从橘井手里接过了药箱。刚要登车,错眼见几个身影一闪而过,心下纳罕,却也没有细想。

马车一路赶往东长干,到了大长公主府门前,内宅的傅母迎出来,笑道:“向娘子总算来了,我们殿下等了好半晌,都等得着急了。”

南弦与她客套了两句,跟着进了内院。内院上房里,大长公主在灯火通明处坐着,那下垂的眼皮与微微耷拉的口角,像山野小庙里的菩萨,透着庄严,也有压制不住的诡谲气息。

南弦敛神向她行礼,“听闻殿下不豫,不知是哪里不适,妾为殿下诊个脉吧。”

然而大长公主没有伸手,淡声道:“之前就与向娘子说过了,我不顺心得很,烦闷心悸,必要用重药,才能根治。”

南弦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小心周旋着,“上回只解了殿下胸肋疼痛的症状,这回可以再治心悸的毛病。”

大长公主却笑起来,“你们医者不是常说,治病必求于本吗,我的病根在哪里,向娘子可知道?”见那小女医摇了摇头,她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消退了,漠然道,“我这人有个坏毛病,十分溺爱孩子,从女儿到外孙女,只要是经我手长大的,我必要给她们最好的。呢喃只差一步就要与小冯翊王定亲了,想必向娘子听说过吧!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向娘子分明是位有德行的女医,何必苦苦与她作对,抢夺小冯翊王呢。”

所以来前的预感都应验了,大长公主这回传召她,必定是要让这件事有个说法了。

南弦定了定神,俯身道:“殿下恐怕是误会了,我与小冯翊王之间清清白白,并无牵扯。前阵子市井里流传的谣言,说我是小冯翊王外室,这全是无稽之谈,请殿下不要相信。”

大长公主一哂,“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嘴,你说你与小冯翊王之间清白,这话,我听着着实觉得不可信。”

毕竟第二日的淤青,明明白白就在她手腕上。阳起石的药性在神域身上发挥,他就算是个神佛,也定会凡心大动。忙乱之间弄伤了她,这不是兔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现在自证无辜,在大长公主看来全是狡赖。

大概因为被说得太多,南弦其实早就没有了辩驳的意愿,不过平静地重申:“我与小冯翊王,由来都是医患之间的关系。他中了毒,或是病了,来找我解毒医治,如此而已。”

大长公主哼笑了声,“是吗?向娘子果真对他没有别的意思?他被囚禁在骠骑航,如此重罪,你怎么还想着去探望他呢?”

南弦噤了下,发现好像真的无从辩解。她的担心早就过量了,如果只是泛泛之交,又怎么会为他牵肠挂肚至此。这回大长公主逼得她不得不正视,自己一直回避,既想自保又控制不住情绪,实在犯了大忌。再想寻找借口搪塞,却是无用功,别人三言两语点破了她的私心,她表面伪装得再镇定,那张面具上终究也出现了裂纹。

大长公主轻蔑地瞥了瞥她,“你这小小女医,着实是不自量力,呢喃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人敢与她抢。这次既然把你召来,你就别想再回去了,你也不必怨天尤人,怪只怪你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害了自己的小命。”

话才说完,从门外进来两个家仆,满脸凶狠地朝南弦扑过去,一下把她制服了,往她脖子上套上了绳环。

恰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兵戈之声,院子里脚步来往飒沓,听着很是让人心惊。大长公主站起身问:“出什么事了?”

门外的仆妇忙进来回话,说小冯翊王的卫官不知怎么闯进来,见人就打,前院的戍卫拦不住他们,已经闯进后院来了。

正惊慌失措的南弦听了,心里顿时燃起了希望,挣扎着想回应,可惜被人堵住了嘴,发不出声来。

两个家仆骇然望向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是领教过那几个莽夫的,让家仆先把人押进后罩房,等风头过了再行发落。

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陈岳屹与三名卫官闯进了园中,大长公主见状出门呵斥:“你们要造反了不成,竟敢私闯我的府邸。”

有时候实在是不明白,神域从哪里弄来的这些骄兵悍将,一个个都不怕死,胆子比牛还大。上回闯进花厅带走了他,这回又想重来,好在府里加强了戍卫,大长公主心里有底,厉声道:“将他们给我拿下!”那些戍卫便操着刀剑扑上去,结结实实把这四人围住了。

大长公主舒了口气,料想这次总会万无一失了吧,一人一刀也能把他们砍成肉泥。结果还是低估了他们,这四个人,打起架来像不要命似的,就算身上受了伤,血赤糊拉地,也一刻不曾停止战斗。

眼看府里的戍卫要顶不住了,大长公主慌乱下往后退了好几步。陈岳屹手里提着刀,刀尖指向大长公主,“请问殿下,向娘子何在。”

大长公主虽心惊胆战,面上却不动如山,“什么向娘子,我的府里哪里有什么向娘子。”

她不肯承认,分明是想把人扣下,陈岳屹转动手上的长刀,他可不管对面的人是什么身份,哂道:“我等是看着向娘子进来的,如今人不见,莫非殿下是想对她不利?”

大长公主推开了两边搀扶她的傅母,愤然道:“一派胡言!既然你一口咬定人在我府中,那你就将她找出来。若是找不见,今日一个都别想离开,擅闯大长公主府邸是死罪,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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