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出宫?”福临有一瞬的犹豫,可想到葭音正怀着孩子,而他在乾清宫和承乾宫进进出出,都要经过景仁宫,就算他能绕路,总还是要有人往景仁宫送饭送菜,不可能完全封闭。
不仅仅是为了葭音和孩子,还有额娘,还有宫里所有的人。
天花是最可怕的传染症之一,至今尚无可靠的医药能保证一定救活病人,亦无法有效地遏制传染,只有真正完全的隔离,才是最快控制病症传播的手段。
但那是自己的儿子,是元曦和他的孩子,福临纵然有这个念头,也狠不下这份心,但此刻听元曦主动要求送儿子走,纵然心中不忍,至少安心了几分。
“就照元曦的话做,把玄烨送走,所有染病之人发烧疑似之人,全部送出紫禁城。”福临断然下旨道,“一个月内,后妃宫人皆不可随意出宫走动。即日起,大臣们到武英殿见朕,限制进宫的人数,并命太医在宫门值守。”
吴良辅努力记下皇帝所有的命令,一一去安排,景仁宫这里,已经都做好了准备,三阿哥的衣衫细软已经收拾整齐,随行伺候的乳母太监,也已待命。
“娘娘,您只能送到这里。”吴良辅的手下来传达皇帝的意思,毕竟吴良辅还要照顾皇帝,眼下三阿哥确诊是天花,便再不得靠近了。
他的手下毕恭毕敬地说:“娘娘若再往宫外送,您就必须随三阿哥一道出宫了,请娘娘恕罪。”
元曦心里很明白,她不能离开皇宫,短短的一个晚上,她想了很多很多。
她不忍玄烨被送走,可她必须留在宫里,才能有机会再好好地把儿子接回来,不然母子俩这一走,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太后从来不和皇帝一起出远门。
“额娘……”
被棉被蒙着的孩子,从昏睡中发出声音,似乎是知道自己要被送走了,一直昏迷不醒的玄烨,竟然醒了过来。
“你们立刻离宫。”元曦硬着心肠,并一下跪在了随同玄烨出宫的人的面前,含泪道,“我把玄烨,交给你们了。”
石榴是决心跟着三阿哥去的人,哪怕染上天花,她也人认了。
小姐决定要把三阿哥送走时,石榴磕着头苦苦相求不能这样做,可是小姐说,如果后面的人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三阿哥就算活过来,也不会有好下场。
“小姐,奴婢一定带着三阿哥回来。”石榴泪如雨下,“您千万保重,千万保重。”
“快走吧。”元曦道,“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
一众人包头蒙面,抱着高烧的三阿哥匆匆而去,为了不从乾清宫和承乾宫门前经过,他们要绕到最东边再往北走。
元曦站在门前,一直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忽然刺目的阳光射下来,结结实实地照在她的眼睛里。
太阳升起来了,火红火红的日轮从东边升起,元曦脸上的泪水,在日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她朝着东方跪下,深深三叩首,指天起誓,愿用自己的生命,换玄烨一生平安顺遂。
慈宁宫的佛堂里,今日的佛龛上,多了一个人的牌位,苏麻喇带着宫女们退下,关上殿门,便听得太后说:“咱们……聊聊吧。”
苏麻喇站在宫檐下,看见太阳从东边升起,将紫禁城照得透亮,她禁不住含泪,哽咽着自言自语:“老天爷,您到底还要她经历多少苦难,多少生离死别?”
算上三阿哥,总共从宫里送出去二十一个人,病源尚待查明。
而这一整天,紫禁城从上到下,彻彻底底的洒扫消毒,熏艾蒸药,到处都是刺鼻的气息。每个行走在宫里的人,都蒙着面,人人都无数遍的洗手漱口,唯恐染上病症。
承乾宫里,葭音尚未显怀,只是腰身稍稍有了些许变化,她害喜依然很严重,熏洒药水的气息,闷得她一整天连一口饭都吃不下去。
可她知道,宫里已经很紧张,元曦更是因此母子分离,她若再有什么事,必定会闹的宫里更不太平。于是苦苦忍耐,每天都努力让自己睡过去,好避开这难闻的气息。
转眼三天过去,宫里看似安宁,实则人心惶惶,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储秀宫的陈嫔,发现自己怀孕了。
算算日子,刚好是二月里,皇贵妃确诊怀孕后,皇帝先后在乾清宫召幸过两次妃嫔,但也只和陈嫔发生了关系,已经多年被遗忘的人,一夜翻了身。
可惜翻身的日子选的不好,这个节骨眼儿上,倘若宫外的三阿哥有个三长两短,陈嫔的孩子生下来,也不会被人喜欢,仿佛是用陈嫔的孩子,抵了三阿哥的命。
“要抵,也是拿承乾宫的命去抵的,和我什么相干?”陈嫔对同住的杨贵人说,“你看看那个女人进宫后,大事小事发生了多少,变个戏法都能出事,现在好了,还闹起了天花,她不就是个扫把星?”
杨贵人吓得一愣一愣:“姐姐,您可别说这些话了,好不容易怀上个孩子,要给孩子积德才行。”
陈嫔恨道:“谁要敢拿我的孩子说事儿,就谁也别想好过,大格格死的时候,我就不想活了,现如今活着,她又来投胎,我拼了命也要保护孩子周全。”
说着说着,思念早夭的长女,一时哭得伤心,杨贵人忙劝她保重,不论如何,先熬过这一阵风波。
“这几天,是最关键的时候了吧。”杨贵人说,“三阿哥若挺不过去,就完了。”
陈嫔收敛眼泪:“可不是嘛,母子俩怕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佟元曦该哭死了吧。”
然而景仁宫里,一切安好,石榴跟随玄烨出宫后,元曦便自行料理宫里的事,每日都有饭菜定时定刻地送来,再收走时,御膳房的人都能看见,佟嫔娘娘好好地把饭菜吃了。
其实元曦什么胃口都没有,可她不能让自己倒下,当药吃似的把饭菜塞下去,她想着自己好好的,玄烨在宫外想着额娘,一定也会好好的。
三天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宫外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她不断地劝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平安无事。
只是,时常会听见圣驾从景仁宫边上走过的动静,皇帝每天要往返承乾宫好几趟,去看看他心上的人。
景仁宫本是重症之地,皇帝不能来,元曦并不怪他,可只是理智上的冷静,情感上,已是心灰意冷,什么都不指望了。
她要好好守着玄烨,好好看守后宫,不能叫吴良辅那个混蛋蛀空了,她要让自己的儿子,来继承大清江山,让佟家成为大清最显赫的家族。
承乾宫里,葭音刚吐完一场,脸色晦暗气息虚弱,靠在软垫上,光睁开眼都觉得天旋地转,听见皇帝温和的声音,她闭着眼道:“皇上,臣妾想一个人歇歇,您去看望太后吧。”
福临说:“朕去过了,额娘不见人,苏麻喇说,额娘在闭关礼佛,为朕和大清祈福。朕知道,她其实是在为玄烨祈福,朕不愿阻拦,也不好打扰。”
葭音晃了晃脑袋,依然眉目紧闭,她万万没想到,怀个孕会这么辛苦。
“葭音,你受苦了。”福临心疼地捧着葭音的脸颊,“过去元曦怀玄烨时,朕看她活蹦乱跳的,可见你的身子有多弱。”
“皇上,臣妾很累……”葭音根本不想听见人的声音,甚至有人靠近些,传来身上的气息,都会让她恶心不已。
“好,朕不吵着你。”福临尴尬不已,又心疼葭音受苦,便悻悻然退下了。
到了门外,仰头看见景仁宫的屋顶,福临沉沉一叹,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吴良辅:“陈嫔有身孕的事,先不要让皇贵妃知道。”
第三天第四天的夜晚,元曦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太医曾对她说过,三四天后,疱疹转为脓疱疹,脓疱疹若能顺利收干结痂,三阿哥基本脱险,但若大面积溃烂高烧引起败血,十天内即可死亡。
宫外,石榴衣不解带地伺候三阿哥,佟国纲亦派人去民间,找了很多善于治疗痘疹的大夫和得过天花的人来相助,一群人围着病重的孩子数日不眠不休,到底都撑不住了。
第六天的早晨,石榴趴在桌上睡得黑沉,梦中隐约像是听见孩子的哭声,她吃力地睁开眼,朝床榻上看去,恍惚看见三阿哥坐了起来。
石榴猛地惊醒,睁开眼,果真是三阿哥自己爬起来,不像前几天醒来时也是奄奄一息,这会儿瞧着,精神极好。
只是,在陌生的地方,又被胳膊上都是脓包的自己吓坏了,玄烨嚎啕大哭。
“三阿哥,终于醒了。”石榴跑到床边,才发现床褥湿透了,小家伙像是被自己尿醒的。
石榴赶紧给自己蒙上脸,命人来收拾被褥焚烧销毁,她去洗手更衣后,再回来时,乳母正在给三阿哥喂米粥。
玄烨可怜巴巴地看她一眼,他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瘪了瘪嘴,一时忍不住又哭了。
石榴心疼地将孩子抱在怀里:“三阿哥乖乖的,病好了,我们就能回家。”
“我要额娘……”三阿哥伏在石榴怀里,呜呜咽咽,“玄烨要额娘。”
太医们进来,对石榴说:“三阿哥已经退烧,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可以向宫里报喜了。”
石榴问:“脓包结痂脱落后,三阿哥多久能回宫?”
太医们面面相觑:“这件事,要等宫里定夺,姑娘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