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硕是正白旗的人,正白旗是谁的,多尔衮的。
大玉儿的目光渐渐锐利,紧盯着索尼:“索大人,我可以相信你吗?”
索尼道:“臣……并不知其中纠葛,但佟图赖是一员虎将,倘若卷入皇上与睿亲王的纷争而丧命或遭贬谪,是大清的损失。”
玉儿冷然道:“索大人这话听着怪新鲜的,索大人难道不想忠于皇上?”
索尼沉着稳重,应道:“娘娘,臣忠于皇上,更忠于大清,臣期待大清入主中原,臣期待皇上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
大玉儿轻轻一叹,她一直好奇,佟图赖这个汉军正蓝旗的人,为何会搀和到这件事里,如今算是明白了。
亏得多尔衮一直盯着宫里的动静,不论他是为了对付皇太极,还是为了……自己,至少结果是好的。
大玉儿将心沉下,从容地说:“如索大人所愿,我和皇后娘娘一开始就决定,什么都不知道。”
索尼一怔,忙道:“多谢娘娘。”
大玉儿严肃地说:“但事情最后会如何发展,我和娘娘无法预料,想必索大人也无法预料,你是想保住佟图赖,皇上未必不惜才,可我更希望索大人,也能保住自己。”
索尼感恩:“多谢娘娘提点。”
大玉儿却道:“索大人是我的老师,我怎敢说提点二字,女眷不得干预朝政,我心中更是明了。索大人是得皇上允许,才屡屡向我讲解朝廷大事,那么您进出这书房,也是无数双眼睛看着的。希望索大人明白,这天下,无皇上不能知之事,只有皇上不想知之事。”
索尼听着,他第一天被皇帝找来,给一个女人讲战役时,心中是觉得有些可笑的。想来彼时的玉福晋,也不过是当说书当戏文来听,却没想到,那些炮火和杀戮,在她心中构起大丘壑。
“娘娘放心,臣会保重自己,只求娘娘在皇上面前什么都不知道,臣便没有后顾之忧。”索尼抱拳道,“娘娘,臣告退。”
大玉儿颔首,看着他走出书房,想象着皇太极回来后会是什么光景。
估算着日子,姐姐就快临盆,到时候有了孩子,又打了胜仗,皇太极看待这一切的心情,应该不会那么尖锐。
索尼与佟图赖、鄂硕等,年纪相仿,意气相投,虽在不同旗下,彼此称兄道弟,看来感情不错。他们愿意互相扶持效忠大清,是皇帝和大清国的福气,可真正的亲兄弟,却彼此都在惦记着对方的脑袋。
皇权之下,莫说亲兄弟,就是亲儿子也靠不住。这次豪格仗着自己在千里之外,可以撇得干干净净,难得岳托愿意为他赴死,而这次她们这些女人,侥幸逃过一劫,下一次呢?
玄武门之变在大玉儿眼中,任何时候想起来,都能让她心惊胆战。她钦佩李世民英勇果敢,这才是想要夺政之人该有的魄力,豪格这般不入流,她不屑一提。
那若有机会,多尔衮他会不会反,他会不会像李世民那样,孤注一掷放手一搏?
书房外,苏麻喇从关雎宫归来,隔着窗户见格格在沉思,她猜想索大人一定是对格格说了什么要紧的话。
她轻轻叹,时移世易,从前的快乐,越来越少,爬上格格眉梢的担忧越来越重。
不知道什么时候,格格才能又重新开心起来,回想皇上登基册封之前,她那一股子高兴劲儿,苏麻喇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而又为什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格格把心关起来了,连她都只能扒在门上,悄悄地偷望一眼。
大玉儿抬头,见苏麻喇在外面,便让她进来,问苏麻喇那天是否听见什么,而后叮嘱她,不论往后谁问她,她只说什么都不知道就行。
苏麻喇提醒:“四阿哥和五阿哥呢?虽然他们当时也听不见,就怕在皇上跟前胡说八道。”
大玉儿道:“不碍事,我们只要什么都不知道就行,至于皇上能打听到什么,能知道些什么,那是他的事。”
苏麻喇想了想,轻声道:“格格,您何不对皇上明说呢,把什么都告诉皇上,让皇上去定夺,是是非非的,和您本不相干。”
大玉儿摇头:“苏麻喇,在这件事上,他是皇帝,不是我的丈夫。他明知道岳托和豪格有行动,却不事先提醒姑姑,甚至把姐姐都一并算进去,他不怕姐姐有闪失吗?是啊,他有自信我们绝不会受伤害,那是他身为君王的魄力,既然他把自己当做帝王,而不是我们的丈夫,我也该看清楚这件事里的轻重。我说错一句话,会影响很多人的前途乃至性命,你知道吗?”
苏麻喇不大明白,可格格说什么,她照着做就是。
大玉儿起身道:“这几天,别总是让雅图她们缠着姐姐,姐姐就快生了,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和我的孩子担当不起。”
这话很无情,但是苏麻喇知道,格格一直很谨慎。皇上宠爱大格格,而忽略她,这里头的情爱恩怨,格格忍下了。但若有一天,皇上为了大格格而迁怒她,她必定就什么都不会再忍。
真到了那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苏麻喇不敢想象。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汗就快到盛京,这日半夜,许是白天和姑姑念叨了一整天的皇上,海兰珠梦里全是丈夫的身影。
茫茫草原上,皇太极策马而来,她一激动喊了声:“皇上……”只觉得身下一热,她猛地醒来,凭借经验知道,她破水了。
“宝清,宝清……”
永福宫里,大玉儿搂着阿哲睡得正香,值夜的小宫女来催醒她,说宸妃娘娘破水了,大玉儿立时翻身起来,命乳母来看顾孩子,匆匆穿上衣衫,跑来姐姐的身边。
内宫中灯火亮起,清宁宫的人全都醒了,连淑妃都穿着衣裳跑来,念着平日里海兰珠善待她,想要能帮帮忙。
哲哲从清宁宫出来时,站在宫檐下仰望月色,判断此刻的时辰,命人将尼满从凤凰楼叫来,吩咐他:“立刻派人迎出城外,尽可能地给皇上送消息。”
巧的是,皇太极这晚心绪不宁,似乎是知道海兰珠临盆在即,日日夜夜想要赶回盛京陪伴他,昨晚大部队虽然在扎营休息,可他却带着几十个亲兵,直奔盛京。
离开大营时,遇见了值夜巡防的多尔衮,竟然随手就把大军丢给多尔衮,让他把人都带回来。
彼时多尔衮目送皇太极远行,他的亲兵轻声道:“皇上怕是惦记不下那位宸妃娘娘,王爷,这宸妃娘娘若是生下小阿哥,必定就是太子了。”
多尔衮冷冷地说:“那是皇太极的家事,若想要有一天和他讨论家事,我们的兵要强马要壮,其他的你们无需在乎。”
如此,皇太极在半道上,就遇见了奔来送消息的事,他的焦虑果然是有道理的,海兰珠真的要生了。
关雎宫中,海兰珠脸色苍白满头的虚汗,越来越频繁的阵痛,折磨着她瘦弱的身体,痛苦中,往事一页一页被翻出来,她曾经也很幸福,曾经也儿女绕膝,当孩子一个个离去,当丈夫离她而去了,她的生命和灵魂,就一直漂泊在这冰冷的世界里。
亲哥哥“挖”走了她腹中的孩子,带走了她最后的希望,漆黑痛苦的人生里,皇太极像天神和阳光,出现在她的眼前。
皇陵大殿里,皇太极对她说,死了是见不到亡夫和孩子的,海兰珠在那一刻,她真正放下了过去的一切。
她惦记着亡夫,悼念着孩子,人生没有任何改变,死去的他们,没有给予她任何庇佑,相反,成了人人欺负她的理由,将她一次次往火坑里推。
她若不想死去,若是想好好活着,只有靠自己。
她爱上了皇太极,那么幸运,这个男人也将他捧在心尖。海兰珠睁开眼睛,紧紧抓着玉儿的手,只有妹妹,是她一生的愧疚。
“姐姐,疼就喊出来,虽然会浪费力气,可总憋着也不成。”大玉儿心疼地笑着,“反正我每次都喊,我才不管接生婆急得跳脚呢。”
海兰珠疼得没力气笑,吃力地说:“你别逗我了,我笑不动了……”
外头的天色,渐渐亮了,海兰珠的阵痛越来越频繁,接生婆等待她开指,再过半个时辰是极限,宸妃娘娘若再不能完全开指,她们就要用强,总不能让孩子憋死在肚子里。
哲哲听闻生产并不顺利,焦虑万分:“她不是初产,怎么会生不下来?”
太医们也只能说是因为宸妃体弱,一个个都是慌了神,如今谁不知道宸妃娘娘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这母子若有闪失,他们都别想活了。
此刻,海兰珠疼得几乎昏厥,忽然心中一颤,感觉到有人在靠近,她睁开眼,直直地盯着门前的方向,果然,门帘被猛地掀起,她心心念念的人,出现在了那里。
皇太极疾步奔向炕边,眼中只有海兰珠,见她气若游丝,脸上苍白如纸,心疼得疯了。
“兰儿,我回来了。”皇太极亲吻她的额头,紧紧捏着她的手,“不要怕,我回来了。”
“皇上……”海兰珠虚弱地笑着,却轻轻推开他,“皇上快出去吧,很快、很快,啊……”
剧烈的疼痛,逼得海兰珠失声尖叫,吓得皇太极一哆嗦,可哲哲已经赶紧来,拉着他说:“皇上,您快出来,别吓着海兰珠。”
大玉儿捧着热水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那个男人,她从未在皇太极眼中看见过这样的神情,她想起了齐齐格曾描述的,在皇太极眼中看到,齐齐格这辈子渴望能从多尔衮眼里看到的目光。
是这样的吗,齐齐格当初看见的目光,是这样的吗?
“啊……”海兰珠痛呼,将玉儿惊醒,她放下热水来,抓着姐姐的手,海兰珠痛苦地看着她,嘴唇蠕动,却不知说的什么。
“头出来了,娘娘,您再用些力……”
关雎宫门前,皇太极像一座雕塑似的定在那里,海兰珠的痛呼声激得他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
终于,嘹亮的啼哭声,将僵硬沉重的石像激活,皇太极的心猛地一颤,笑容和喜悦爬上他沧桑的面孔,仿佛活了过来。
“哲哲,生了?你听见了吗?”皇太极的脸,涨得通红,那一份喜悦,仿佛开天辟地头一遭当爹。
“是啊,生了,生了……”
皇太极猛地拽过一个宫女,命道:“快进去问,宸妃娘娘怎么样。”
但苏麻喇已经出来了,跪在地下向皇太极磕头:“恭喜皇上,宸妃娘娘生了小阿哥,母子平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