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儿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这么说来,劫匪是隔壁武家的人。”
“武家?怎么会?”
墨儿把自己的推断细细讲了一遍。
康游听了,半晌才道:“我嫂嫂误会哥哥倒是有可能,但武家人为何要做这种事?”
“你们是否和他家有过什么过节,但你们却没有在意?”
康游想了许久,才喃喃道:“他家二弟武翱……”
“武翱不是战死在边地吗?”
康游摇了摇头:“武翱是我杀死的。”
墨儿睁大了眼睛。
康游沉声道:“我和武翱性情最相投,一起应募从军,又在同一个军营里。沙场之上,常有兵士身受重伤,断手断足,身躯残缺,我和武翱曾说,这样活着,自己难受不算,回去还要拖累家人,不如死掉痛快。因此我们两个商议好,若是一个受了重伤,就算治好,也难自理的话,另一个就一刀让他死掉。”
墨儿听了,心里一寒。
康游继续道:“我们驻守于泾原路板井口,那回西夏兵又来进犯抢粮,大约有三百多人,我和武翱是正副都头,手下只有兵士百人。一番死战,杀伤对方大半,我们也只剩六十多人,敌军退逃,我和武翱想痛惩这帮恶匪,只留下十人守寨,率领其余五十人追击敌人,却没想到中了西夏兵埋伏,又是一场血战,终于再次杀退了夏兵,我们也只剩十来个人还活着,全都受了重伤。那时,我才看到武翱,躺在沙地里,浑身是血,身上不知中了多少刀,到处伤口冒血,左臂被砍断,肚皮也被豁开,肠肚都流了出来,只剩一口气,疼得一抽一抽……”
墨儿心中黯然,伤到这个地步,其实已经救不活了。
康潜停了停,长出了一口气,才又道:“我爬到他身边,他睁开眼,看到是我,拼力说了句‘杀了我’,我见他实在难过,咬咬牙,一刀刺死了他……”
“回来后,你把这事告诉了武家人?”
“没有。我们两个当初约定,不论谁做了这事,都不许让对方家人知晓,因此,我并没有告诉武家的人。”
第十章 太平御览
中刚则足以立事业、处患难,若用于他,反为邪恶。——邵雍这就对了,绑架康潜妻儿的是武家的人!
康游并没有告诉武家实情,当时武翱已经濒死,无望救活,康游杀他,只是让他少受些苦痛。武家人恐怕是从别处得知了这件事。当时沙场上,除了康游,还有八个军士活了下来,透露口风的应该是这八人中的一个,而那人也并不完全清楚实情,只看到康游杀死了武翱。
武家人并不知道康游不说,是因为和武翱已有约定,他们只会认为康游是心虚隐瞒。因此才会绑架春惜母子,报复康家,威逼康家兄弟去梅船上杀人。而且也知道康潜做不来这种事,自然是由康游去做。
只是,武家为何要逼迫康游去杀人?看起来不仅仅是为了陷害康游,更不会是为了贪图紫衣客身上那颗珠子。
墨儿暂时想不明白,便先把自己已知的推测告诉了康游,康游听后,先是愣住,继而痛悔起来:“原来罪责全在我,不但亲手杀了挚友,更害了哥哥性命……”
墨儿忙劝慰道:“康二哥不要过于自责,其中恩怨恐怕是出于误会。我这就去请武家兄弟过来,大家将事情说清楚。”
正说着,武翔和武翘走了进来,手里都提着一摞钱纸。
墨儿忙迎上去:“武大哥、武三哥,我正要去请你们二位。”
武翔道:“哦,赵兄弟有什么事吗?”
“嗯,是大事,关于康大哥妻儿。”
武翔纳闷道:“他们母子怎么了?大郎死了,还没找人去叫他们回来?”
墨儿看他神色自然,绝非装腔作势,心里一愣,难道他真不知情?是我推断错了?但随即,他留意到武翔身后的武翘目光一颤,躲向别处。是他。
于是他盯着武翘道:“武三哥应该知道这事。”
武翔听了更纳闷,回头望向弟弟,武翘面色越发不自在,但强装镇定笑了一下:“我怎么会知道?”
墨儿加重了语气:“耳朵和珠子。”
武翘又强笑了一下:“我不懂你说什么?”
武翔却大惊:“老三,你?!”
武翘脸上一颤,躲开兄长的逼视,恨恨低下头,并不答言。
武翔有些恼怒:“我不是早说了?这事撂倒一边,不许去管,那事情原本就是我违了国法,早就该受处罚——”
“大哥,这事你不要怨老三,是我逼他做的——”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是武翱的妻子柳氏。
柳氏缓缓走了进来,神色镇定,面色透着些冷青。大嫂朱氏跟在后面,神情畏怯,看来也已知情。
柳氏望着武翔道:“大哥,当年你是为了两个弟弟,才会做那些事情。若没有你,他们两个早就饿死、病死了。你说不管,我们却不能不管,何况这事一旦泄露出去,老三也要受牵连。老天有眼,让仇人就在隔壁——”柳氏转头逼视着康游,“他为了独揽军功,好转文职,居然狠心杀死我丈夫,若不是黄四哥告诉我们,我们还一直把他当作旧邻居、好兄弟。自从知道这事以后,我日夜都想要替丈夫报仇,偏巧哥哥你又遇到这种事,正好一并了结。我原想这个凶手若能顺利办成这事,也算将功补罪,就宽恕了他。谁知道眼下东西不知下落,那我只有亲手杀了这个禽兽!”
柳氏忽然从怀中抽出一把剪刀,几步冲过来,向康游胸口狠命刺去,康游却悲望着柳氏,不但不躲,反倒将胸膛迎了上去!
墨儿在一边忙伸手抓住柳氏的手臂,柳氏挣扎着还要去刺,武翘也忙赶过来,从柳氏手中夺下了剪刀。柳氏强挣了一阵,忽然顿住,身子一软,坐倒在地上,低声哭起来。
“这是怎么了?”门边又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是彭嘴儿,手里拎着一串钱纸,朝里探着头,一对大眼不住转动,打量着屋里的人。
墨儿忙道:“没什么,为件小事争了几句。”
“哦,那就好,听着动静,以为又闹出什么事来了。我来祭拜祭拜大郎——”
彭嘴儿说着走了进来,朱氏忙扶起柳氏,搀进了旁边卧房里,武翔和武翘也让到一旁,彭嘴儿望着康游道:“二郎节哀。往后你家嫂嫂和侄子全都指靠你了。”
康游低声道:“多谢彭二哥。”
彭嘴儿又转向桌上的灵牌,叉手躬身拜了三拜,嘴里大声道:“康大郎,你我邻居一场,叨扰你不少,今天来拜送你,唯愿你在九泉之下安安心心,多寻些古玩字画。”
言罢,他将钱纸在蜡烛上点燃,放到桌边地上的铁盆里,等纸燃尽后,才转身道别。
等彭嘴儿离开,墨儿才问武翘:“康大哥妻儿在哪里?”
武翘有些愤愤不情愿,低着眼并不答言。康游望着他,眼中混杂着悔忧急切。
武翔在一旁大声喝问道:“你把他们母子怎么样了?”
武翘这才低声道:“他们现在五丈河船坞,我托了老吴照看他们。”
墨儿知道武翘只是要逼迫康游去船上杀人取物,并不会伤害春惜母子,应该平安无事,便问道:“那香袋里的耳朵和珠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武翔叹了口气道:“这事要怨我。老三,那封信在你那里?”
武翘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墨儿,墨儿接过细看,见上面字迹笨拙歪斜——三月初十未时,应天府码头,梅家客船,杀左中小客舱内紫衣客人,割其双耳,另有宝珠一颗,以为凭证。清明午时,东水门护龙桥,藏于花百里蓝锦香袋交货。否则,揭汝明州高丽使者图书阴事。
墨儿一看到“应天府”“梅家客船”,心里大惊,忙抬头问道:“这梅家客船是不是船帆上绣着一大朵梅花?”
康游在一旁点了点头。
墨儿越发震惊,心头狂跳:这案子竟和哥哥所查的清明梅船消失案有关联!
他忙又问康游:“剑子郎繁是你杀的?!”
康游摇了摇头:“那事我也听说了,和我无关。”
墨儿再看纸上,写的是“紫衣客人”,而郎繁死时所穿的是石青色梅纹缎袍,何况他的尸首并不在梅船上,而在新客船上发现。不过尽管如此,墨儿仍有些疑心。
康游似乎看出,沉声说道:“我上那船时,生死已在度外,若人是我杀的,自会承当。”
墨儿见他神情坚定,应该并非虚言,又问道:“你杀了那紫衣客人?”
“我答应了人,替他守住秘密。过一阵,那人自己会去找你们。”
“什么人?”
“抱歉。我不能说。”
墨儿只得作罢,又低头仔细读那信,读后抬头问武翔:“你们也是被人胁迫?明州高丽使者是怎么一回事?”
武翔神情顿时暗郁下来:“我一生本分守法,只有这件事,终生愧憾……”
武翘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赵墨儿识破了。
他暗暗后悔,赵墨儿其实并没有证据,若早些告诉哥哥武翔,哥哥就不会当着赵墨儿的面质问,至少还能拖延一阵子。如今白忙一场,那东西却仍不知下落……他们三兄弟父母很早辞世,大哥武翔年长几岁,当时刚刚中了进士,由于要奔丧守服三年,不能出仕,也没有俸禄。为办丧事,只得典卖了家里那点田产,三年孝守下来,家中储蓄消耗一空,还向亲族借了不少债。等出了服,大哥武翔才娶了大嫂朱氏,娶亲又欠了笔债,幸而很快被任命为明州主簿,他便携带妻子和两个弟弟全家一起赴任。
武翘那时才十一二岁,他自幼禀赋不足,体质极虚弱,大哥武翔每月不足十贯的月俸,至少要拿一半给他治病。二哥武翱读不进书,去跟武师学弓马,又得不少花费。此外还得还债,因此家境十分窘迫。
那时,朝廷在明州设立高丽使馆,高丽使者往返都经由明州。高丽渴慕大宋书籍,每次派遣使者都极力请求图书,但朝廷为防国家机密泄露,颁布禁令,除佛经、医药等书籍外,严禁其他图书流入外国。
十一年前,武翔随着明州知府去了乐宾馆,陪同朝廷接送馆伴,设宴款待高丽使者。酒宴中,武翔去后园解手,一位高丽使者也跟了出来,进了茅厕,那使者从怀中取出两条金块,偷偷递给武翔,低声央求武翔私赠一些书籍。武翔先惊了一跳,忙连声拒绝,但经不住那使者苦苦哀求,再看到那两条金块,恐怕有二十两,少说也得值三百贯。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壮着胆子答应了。
那使者想求《太平御览》,这部书是当年太宗皇帝命文臣学士编纂的类书,全书有一千卷,萃集了五代以前近两千部典籍,可谓中华典籍集大成。高丽曾屡次向朝廷求购,都被拒绝。
武翔忙道:“这部书我断不敢给你,再说它有一千卷之多,怎么能瞒得过人眼?”
那使者道:“我也不敢如此贪心,我听闻《太平御览》共分五十五门,前三门是天部、时序部和地部,都无关时政,也并非贵国机密。我只要这三部。”
武翔犹豫良久,才问道:“我怎么交给你?”
“我们后日启程回国,届时知府照例会去航济亭送行,武主簿你也会陪同前往吧。你将书藏在两个酒坛中,就说是饯行之酒,当众送给我。”
“任何货物都要严查,我怎么能躲得过?”
“用油布将书密密包裹起来,塞进坛子里。再烧融蜡水,浇在书上,等蜡封好之后,舀些酒将坛子注满,只是酒要选浑浊的。”
“我平白无故送酒,也会让人生疑。”
“这个你放心,等一下回到筵席,我会送给各位一些礼品,后天你就说是回赠。”
武翔听他已经谋划周密,应该不会被察觉,便接过那两条金块,藏在衣袋里,先匆匆出去了。那使者随后也返回筵席,谈笑一阵后,他果然让随从拿来一些礼物,高丽人参、折扇、笔、墨、白纸等,分赠给席上诸人,武翔也得了一副笔墨。
宴罢后,武翔忙去书肆买到《太平御览》前三部,共五十多卷,照着高丽使者所言,买了两只大酒坛,把书封藏在酒坛中。
第三天早上,他让二弟武翱挑着两只酒坛,一起到了航济亭。航济亭立在海岸边,是为迎送高丽使者而设。到那里时,接送馆伴、明州知府正在亭中和高丽使者攀谈,石桌上堆放着一些锦帛瓷器,应该是知府回赠给高丽使者的礼物。
武翔强压住慌惧,进到亭中,向那高丽使者道:“前日承蒙国信使惠赐嘉礼,武翔无以为报,特去选了两坛明州老酒,聊供途中消渴解闷。”
那高丽使者笑着道:“已蒙馆伴和知府大人馈赠,武主簿又如此多礼,实在愧不敢当。”他谦让了两句,随即吩咐随从将礼物搬上船去,武翔忙叫二弟武翱将酒挑到船边。
一只大海船泊在码头边,一些船工正在往船上搬货。朝廷严控高丽使者所运货物,巡检使率人一直在岸边监看货物,一件件都要打开细查。那巡检使见到酒坛和礼物,伸手拦住,命手下解开两只坛子封口的油纸,都看了一眼,这才摆手让船工搬上船去。
武翔从未经过这等事,惊得腿都险些抽筋,见坛子顺利上了船,才偷偷擦掉额头渗出的汗。
那二十两金子,一半还了外债,一半用来找名医给武翘调养身体。几年下来,武翘的身子渐渐好转,武翔也被调到汴梁做了京官,虽然职位不高,但武翱从了军,武翘又考入太学,一家人虽不富庶,却也清闲安乐。
至于帮高丽使者私购图书的事,并没有人知晓,武翔兄弟起先还有些后怕,渐渐地也就忘了。
谁知道,寒食前,武翘清早去后面厨房时,发现地上有一封信,打开一看,顿时惊呆。这匿名送信之人竟然知道哥哥武翔十一年前的那桩秘事,并以此为要挟,让他去杀人越货。
他忙拿进去给哥哥看,武翔看后也吓了一跳。兄弟两个猜了很久,也猜不出此人究竟是谁。难道那高丽使者除了武翔,也买通了其他人,那人因此才知道这隐情?他既然知道那桩事,为何当年不揭破?时隔十一年,他竟然还能记得,并且用来要挟,此人用心之阴深,实在令人可怖。
两兄弟烦恼了一整天,晚上武翔才定了心,说私送图书给高丽使者,固然是叛国重罪,但毕竟那些书并没有国家军政机密,并未造成什么祸害。而杀人越货的事则万万不能去做,再不能错上加错。那人要揭发,就让他去揭发,这事原本就违了国法,这些年偶尔想起,心底始终难安。该受的责罚若逃不过,就坦然受之,至少能得个心安。
武翘听了,不好再说什么,但兄长这么多年的抚育之恩都没有回报,怎么能坐视不顾?他正在烦懑,二嫂偷偷将他唤到外面,跟他商议计策,说这事可以设法让康游去做。
二哥武翱死后半年,一个名叫黄四的人偷偷来到武家,他是康游和武翱手下的军士,当年在那场恶战中,他虽丢了半条腿,却侥幸活了下来。他说自己当时亲眼看见康游举起刀刺向了武翱。
康武两家多年邻居,康游和武翱更是彼此投合,武家人听了黄四这话,都不大相信,大哥武翔更是恼怒起来,大声怒喝着将黄四逐走了。只有二嫂柳氏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