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榷竖指在唇上,从袖中一卷纸来,道:“轻声些。”
袁瑶早便被他的顾做神秘给感染了,竟然有些紧张了,接过纸卷展开从头看去,原来是篇文章。
霍榷站她身旁,目光从她肩头越过,与她一并赏文。
文章并非长篇大论,可字字珠玑,一气读来激人奋起,倍是酣畅淋漓。
袁瑶指着文章末处,“好个‘再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再给眉头活八百年写不出这种掷地有声,霸气十足的词句来,这借的是骆宾王的《讨武檄文》了。)
霍榷却赶紧将她口捂住,“我的姑娘,小声些。”
袁瑶缩了缩脖子,霍榷这才放下手来,袁瑶问道:“这到底是谁所做?”
霍榷与袁瑶并坐一处,轻声道:“司马空。”
“司马空?”袁瑶抿唇回想道:“就那个传言有经天纬地之才,鬼神不测之术的司马子隐?”
霍榷点头,评说道:“看这文章事昭理辩,气盛辞断,可见此人并非浪得虚名,确有才学。”
袁瑶连连称是,又指着文章中的一处,“特别是此处,你看……”
两人为这文章并肩而坐,促膝而谈,不知不觉更深露重,还觉意犹未尽。
这篇檄文最终还是被御史送到了祯武帝面前,当那御史慷慨激扬地控诉司马空狂妄自大,蛊惑人心之时,祯武帝却将文章看得连连拍案叫好,称其有大才,并下旨谁能请得司马空出山为朝廷所用,重赏。
一时震惊朝野,王家颜面顿时扫地,太后真病了。
得此旨意,众皇子纷纷效仿刘玄德茅庐三顾,其中以淑妃所出的大皇子,已故周阳伯王允之女敬妃所出如今寄于王皇后名下的二皇子,和先皇后所出的五皇子,三人最为活跃。
然司马空却自称不过是粗俗山野村夫入不得大堂,一一辞了,但祯武帝并未放弃。
八月初一,风轻云净,骄阳似火,京城和往日并无不同,只韩白两家喜庆非常。
吉时一时,韩塬瀚着公服乘马,簪花披红,从白家迎出白灵后便绕城游街。
路人见仪仗倒也纷纷让路,让其先过。
只见路边一辆一等寻常的青松帷幄马车旁,霍榷绯衣白马,驻足笑望他走来。
今日不便多叙,韩塬瀚便在马上向他一拱手抱拳,不想在经过那马车时,只见车窗内有素手挑开帘子,隔着纱窗可见一人在内,韩塬瀚倏然勒马,迎亲仪仗不得不停。
霍榷看看马车,后下马拱手笑道:“本应至府上一贺,却怕唐突了,只得在此献上贺礼,聊表心意。青素。”
听闻霍榷唤青素,韩塬瀚一时僵直了身躯,车里果然是她。
只见青素应声两手托一锦盒从马车里出来献上。
韩塬瀚赶紧下马,两手接过,里头是两方鸡血石素方章,上刻“白首双星”四字。
望着马车,韩塬瀚欲言又止,霍榷却拜别上马,带着马车拐进出城街,出城去了。
八月桂花香,霍榷带袁瑶出了城一路往落霞山去。
远远的,风便将香气轻送而来,袁瑶一刻都等不得了,不待青素放下脚凳便跳了下来,吓得霍榷赶紧过来扶,道:“看你急得,桂花又不会跑了。”
袁瑶戴上帷帽与霍榷一道拾阶而上,只觉香气飘渺,犹是引人,不禁道:“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此时已走到石阶顶上的霍榷,并未回头只放眼面前,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袁瑶抬头,已可见树影婆娑,不由几步并紧,蓦然眼前豁然。
葱茏枝头点点金黄细细碎碎缀在上,风起吹落金黄漫天,一时林间遍地,如金沙遍地之西方极乐。
袁瑶纵情奔穿梭在林间,霍榷笑望,回头接过郑爽捧来的玉笛。
一时笛声清脆,缭绕林间,引的鸟虫和鸣。
袁瑶在霍榷的目光中慢慢步回,虽看不清那羽纱之内的面容,但可知她在笑。
只见她忽然摘下帷帽,抽出青素捧来的长剑,顷刻间玲珑水袖,剑影刀光。
古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再看她那来时如雷霆收震怒,罢时如江海凝清光,霍榷自觉袁瑶是不输公孙大娘的。
一曲剑舞,将霍榷看得如痴如醉,正是青梅煮酒英雄调,轻舞飞扬美人俏。
然,天公不作美,一场滂沱大雨忽然而至,却难得地缓解了京城的旱情。
幸得山中有一庄园,袁瑶和霍榷得以暂避。
那庄园这般恰巧竟是司马家的,袁瑶看了眼霍榷,这里头又有多少是他人为的偶然?
正文56第十一回以才侍君(二)
持才之人多有傲骨,这司马空自然也有几分桀骜,倒是司马夫人快人快语。
司马夫人四十有余,形容富态,笑容可掬,乍一看还有几分大肚能容天下事,笑口常开世间人的洒脱。
见霍榷正和司马空礼数周全地客套,司马夫人便一把抓袁瑶,道:“咱们是头发长见识短的,没他们这般多虚礼的,让他们这些礼数周全的自顾说去,我们进屋。”
被司马夫人说是礼数周全的二位,嘴上虽在客套,可不难看出他们是相识的。
袁瑶在被司马夫人拉开时,顺手在霍榷手上掐了一把。
霍榷知道袁瑶这是恼他哄了她来却别有目的,霍榷自然是不敢做声的,只得咬了牙忍着,见袁瑶和司马夫人进了屋,又不禁莞尔。
司马空向霍榷一拱手,“若景升来是与我论道古今吟诗作对的,我自然是不亦说乎,可若是再来劝我为朝廷效力的,那便恕在下招呼不周了。”
霍榷不由苦笑。
袁瑶回头看了那两人一眼,霍榷表字景升,但他有官职在身,除去长辈好友,一般都称他大人或公子,司马空却直呼他表字,再看他们两人虽认识,却还说不上是好友,故而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霍榷隐瞒了自己乃朝廷命官的身份。
再想今日霍榷让她素衣简从,他自己也是一身寻常富庶人家的装扮,知他不想以权势威逼,真心想结交司马空这个人的。
“你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司马夫人嗷的一声河东狮吼,可转脸对袁瑶又笑眯眯了,“我家老爷不通庶务,一心只做那风流隐士,巴不得连身上的虱子都带点风流清高的酸劲儿,谁说都不听。”
这下轮到司马空苦笑了。
袁瑶也不禁掩嘴轻笑,可袁瑶也算是看出来了,这司马夫人看似口直心快,但在言语中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袁瑶了,倘若霍榷想让你从我这突破,那也是没用的。
司马夫人拉过袁瑶的双手,将袁瑶那是一个上下细细打量,口中不时啧啧,“好标致的人物,难怪剑舞得那般好看,就跟画里出来似的,连我家老爷都说什么矫如游龙惊鸿。”
袁瑶有些意外,原来方才林中还有别人,不由得谦逊道:“袁瑶献丑。”
司马夫人却爽快道:“我是说不出那什么游龙游风,金红还是银紫的,可好看就是好看。原来姑娘姓袁呀,可有人家了?”
袁瑶被司马夫人这般直白相问,一时还真有些招架不住。
司马夫人却越说越得劲儿,“我娘家有个侄儿,那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
霍榷一听这如何得了,急急忙忙就过来将袁瑶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笑道:“夫人的娘家侄儿自然是好的,只可惜海棠儿已有贵人给指了人家了。”
司马夫人一愣,“贵人?”再看看霍榷那紧张样,再看看袁瑶那恨不得立即把手抽回来的羞涩模样,便一派已经明了的神情,道:“这两个孩子真是的。”
霍榷不由清清喉咙,顾左右而言其他道:“司马先生这是要远行?”
不怪霍榷这般问,因这屋中是满地的书籍和一些正准备装箱的瓷器用具。
袁瑶在进这庄园时便不做痕迹地打量了司马家的庄园,貌似不大也就两进的而已。
这前院上房阔五间,左右东西厢房各面阔三间,后头应该便是后罩房了。
袁瑶再扫看这堂屋,家什是一概是寻常的,最多的是书,便别无其他过多的摆设了。
无意中袁瑶还发现,书籍中有不少是流芳千古的明君良臣传记。
司马夫人道:“近来不少人来游说我家老爷出山为朝廷效力,老爷不胜其扰,正准备迁居别处了。”
袁瑶和霍榷对望了一眼,又听司马空道:“正所谓人各有志。我也不该多说无谓,以景升的才学走科举自然能圆报效国家之心,只是如今官场混浊,党争正盛,就是入了仕也难有一展雄才之时,望景升好自为之。”
此时,司马家看门的老家丁进来了,说是二皇子的门人递了拜帖。
司马空接过,看了两眼,对霍榷道:“你看,这种天气都不得清静,唉,烦请景升和袁姑娘随拙荆至后院一避。”
司马家的仆从不多,除了看门的老家丁,就是烧菜的厨娘和伺候司马夫人的丫鬟而已。
大雨正是下得滂沱之时,想看天知时辰是不能够了,只能估摸着该是午时了,司马夫人高兴家中有客,便亲自下厨,嘱咐袁瑶和霍榷自己随意。
霍榷背手站于门内,望着院外将天地泼了个茫然的大雨,眉宇间微微起伏。
袁瑶端着茶碗不吃,闻着缕缕茶香,双眼却有些失神,道:“大人是想请司马先生出山,为侯府所用?”
霍榷不想她会这般问,因这问是过于大胆了的,袁瑶是知祯武帝对司马空志在必得的。
回头见袁瑶有些失神,霍榷不由笑道:“说了可能你也不信,我是真心敬佩司马先生,如此栋梁之才不该荒废于田园山水之间。”
袁瑶慢慢收回涣散的眸光,“既然大人有此心胸,袁瑶倒是可助大人一臂之力,只是……”
霍榷知袁瑶是个心思通透的,有些事她比旁人还要看得透彻些,且又善谋,不由对她未完之语寄以希望,几步回袁瑶身边坐下,“只是如何?”
袁瑶放下茶碗,道:“只是以后仕途之上,司马先生会与大人形同陌路。”
从霍榷脸上不难看出有些失落,但仍道:“君子群而不党,自该如此。”
司马空无心应酬便几句打发了二皇子的门人,回头让司马夫人传饭。
“我们家没那么多大防小防的规矩,我家老爷和我也只当你们是晚辈待,就不必拘于那些礼数了。”
闻言袁瑶便有了些疑心,进门之时司马空可是被司马夫人说是礼数周全的,司马夫人倒也罢了,司马空却也忽然视礼仪为无物了。
可司马夫人这般说,四人也只得围了一桌。
司马家在这山上占地颇广,可见祖产不薄,但司马空夫妻两人在吃穿用度上却非常节俭。
四菜一汤,用于待客有些少了,可米饭却是管饱的,就眼前这一大海碗的米饭,不说袁瑶就是霍榷也有些哑然了。
看司马空夫妻热情的招呼,豪情地大口吃饭,就是掉在桌上的米粒也要捡起吃了,倘若他们两人不把米饭吃光了,怕是要惹了主人家的不快了。
霍榷给袁瑶盛了碗桂花紫薯汤,又将她碗里的米饭扒了多半到自己碗里。
司马夫人咽了口饭,道:“怎么吃她的了?米饭还有多呢。”
霍榷端起那碗快把他整个脸都挡了去的米饭,笑道:“她胃口小,吃不完,免得浪费了。”
司马夫人又看看袁瑶,“就吃这些那里够,难怪不长肉,以后去夫家不好生养啊!”
霍榷差点将饭喷了出来。
袁瑶对司马夫人的直爽真是无力得很,此时更是恨不得将整张脸埋进饭里。
霍榷却笑着给她夹了块桂花糯米藕片,“多吃些,长肉。”
袁瑶在桌下踩了他一脚,把桌子震得咚的一声响。
司马夫人和司马空却老神在在,视若未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