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薛公馆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两道雕花铁门紧紧闭着,来应门的一位中年女仆见舒眉是自己步行走过来的,显然不是什么名门闺秀,神色就有些怠慢。她甚至连大门都懒得开,一脸爱搭不理地隔着门栅栏说:“你找三小姐呀!她不在家。”
“那她在哪儿呀?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三小姐的行踪又不用向我一个下人汇报,我哪里清楚她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呀!”
话一说完,女仆就很没礼貌地转身走了,被撇在原地的舒眉真是又气又无可奈何:还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哈,一个来应门的下人都这么眼睛长在头顶上,对人爱理不理。
虽然进不了薛公馆,舒眉却也不甘心就此铩羽而归。想到江澈正眼巴巴地等在福音堂,等着她带回关于姐姐的消息,她就没办法挪动脚步离开,遂下定决心等到薛白回来为止。总之今晚不能白走一趟,一定要见到她问清楚江澄的下落不可。
于是舒眉咬紧青山不放松地站在薛公馆门口等。大概等到九点半的时候,她终于等到了回家的薛白。
在薛白出现之前,舒眉先听到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在幽静的夜晚响得格外清脆,令人无法忽视。
循声望去,舒眉看见两匹高头骏马正拉着一辆小巧的欧式敞篷马车朝着这边驶过来。驾驶座上高踞着一身驼色骑装的薛白,她潇洒自如地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挥舞着一根长长的马鞭,一派英姿飒爽地打马而来。
舒眉看得都呆了一下:哇哦,这位薛小姐耍帅炫酷起来,真是连男人都要靠边站了!
发现舒眉站在自家公馆门口时,薛白有些意外地一拉缰绳停住了马车。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扬起一道斜飞入鬓的浓眉问得冷淡:“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薛小姐你好,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我们又不认识,你跑来找我干吗?——我知道了!是因为江澈吧?黄昏时我才刚见过他,晚上你就跑来我家了。不用说,他请你来当说客的吧?”
“是啊,薛小姐,我想和你谈一谈江澈的姐姐江澄的事,可以吗?”
“不可以。”薛白十分干脆地拒绝了,“他们江家的事为什么要你来跟我谈,你是他们什么人啊?”
“我是江澈的朋友。江澈当然更想亲自和你谈了,可是你却不肯跟他谈,他只好拜托我来帮忙。我想我们女生和女生对话应该也更容易一些,所以今晚就冒昧登门拜访来了。”
薛白冷冷一笑:“可想我不想和你对话——跟一个和日本人来往密切的中国女人,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谈的。”
舒眉明了地苦笑了一下:“薛小姐,看得出来你很讨厌日本人,其实我也是。最初认识关野信时我也不爱搭理他,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
33|29. 独家发表
为了顺利地和薛白对话,舒眉不得不先解释一下自己与关野信的友谊起源。
复述了一遍那天在新街口发生的“碰瓷”事情后,舒眉着重强调说:“因为这件事,我意识到了日本人并不全是坏人,而中国人也不都是好人。人渣这东西是不分国界的,有日本人渣也有中国人渣。而关野信显然并不渣,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对吧?”
薛白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她沉吟片刻后,点点头说:“ok,你说得有道理,为关野信的辩护做得很成功。接下来,让我听听你打算怎么为江澈辩护吧。”
舒眉莫名其妙地问:“江澈有什么需要辩护的地方啊?他姐姐被卖的悲剧他也不想的,当时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边身手敏捷地跳下马车,薛白一边轻蔑地哼了一声说:“虽然江澄的被卖他不需要负上直接责任,但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妈妈狠心把他姐姐卖去当妓-女,换来五百块大洋让他过上好日子,作为一个男人,他难道就一点都不羞愧吗?”
舒眉实在听不明白了:“薛小姐,你在说什么呀?谁说他妈妈把他姐姐卖了五百块大洋?明明只卖一百块好不好?”
虽然舒眉最初从张杂役嘴里听到有关江家家破人亡的往事只是笼统叙述,但是她与江澈混熟后,下意识地询问过一些细节。江澈并不太愿意回忆那些凄凉往事,总是三言两语地草草带过。但是一百块和五百块的卖身价,舒眉还是很清楚的。
“江澄自己说的,难道还会有错吗?”
“可是江澈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了他妈妈只从那个饶妈妈手里得了一百块大洋。”
薛白坚持初衷不改,冷笑着说:“他妈妈重男轻女,为了儿子就能把女儿给卖掉,既然能卖五百块的话,她又怎么可能只卖一百块那么便宜。反正这个女儿她已经打算牺牲了,当然是换来的钱越多越好了。”
舒眉据理力争:“不是这样的,江澈的妈妈那时也是情非得已才卖女儿的。当时她还和饶妈妈再三确定,只是把女儿卖去南京有钱人家当女佣,以后有了钱就要赎她回来。但那个可恶的饶妈妈口头上虽然答应了,背地里却瞒着她把江澄贩去了南洋当咸水妹。当江澈的妈妈得知真相时,当场就吐血晕死过去,醒来后整个人已经疯了。”
舒眉的叙述听得薛白大吃一惊:“什么?她妈妈就这样疯了!”
“是啊,而且,这还不是悲剧的尾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悲惨。江澈的妈妈疯掉后,每天只干一件事,就是疯疯癫癫地在外面跑来跑去找女儿。有一天她跑到这一带的公馆区,挨个拍着每家公馆的大门吵着要赎回女儿,结果被几个警察打上一顿后拖走了。从此江澈再没有见过他妈妈,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而失去了母亲后,十二岁的江澈就成了一个流浪儿,每天靠乞讨和翻垃圾堆找食物过日子。后来,金鑫商社保安会的一位刀手收了他当徒弟,也把他训练成了刀手,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打打杀杀。现在,你还觉得他过的是好日子吗?”
谢素蕖与江澈母子二人的遭遇,与薛白最初的设想截然不同。她震惊得良久无言,好半晌才吁出一口长气说:“这……我真是完全没想到,江澄也没有想到,她一直以为母亲狠心卖掉她,换上一大笔钱带着弟弟在过好日子呢。”
“薛小姐,你怎么认识江澄的?”
舒眉趁机问出心头一直想不通的问题,而薛白的回答让她大吃一惊:“我和江澄是香港大学的同学。”
五年前,十七岁的薛白入读香港大学文学院,选修中文及英文科。在文学院中,她结识了比自己大一岁的香港学生江澄。两个人虽然一动一静性格迥异,却很快成为了好朋友。
薛家祖籍广东,薛白的父亲薛岳早年参加粤军,逐渐成为国民党的高级将领。薛白大学毕业那一年,薛岳因在西南战事中的卓越表现受到蒋-介-石的嘉奖,晋升为陆军中将。同年薛家由广东迁往首都南京,在颐和路公馆区有了一栋新的薛公馆。
当时,薛白热情地邀请好友江澄去南京自己的新家做客,却被她一再拒绝了。在她不解地追问下,毕业前夕的离别时刻,江澄终于对她吐露了自己一直埋在心底不愿提起的身世来历。
薛白这才知道,原来江澄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她其实是南京人。在她十二岁那年,因为弟弟江澈需要医疗费被母亲狠心卖为娼妓。万恶的人牙子要把她贩去南洋当咸水妹,当轮船途经香港时,她趁人不备逃出船舱,毅然决然地跳了海,宁愿一死也不愿意沦落为操皮肉生涯的妓-女。
命运的转盘就在这一次跳海自尽后发生了新的转折。海水把昏迷的小江澄送上了香港海滩,一对带着金毛犬出来散步的香港夫妇救了她。这对程氏夫妇在香港是家资颇丰的富商,家里有三个儿子,但是没有一个女儿。可怜可爱的小江澄十分讨他们喜欢,于是一致决定收养她。
在遭遇了命运的几番苛待后,小江澄终于又回到了优越的生活环境中,重新做起了千金小姐。她十分感激程氏夫妇救了她,将其视为亲生父母一样的孝顺尊敬。而程氏夫妇也对这个容貌娟秀气质出众的女孩发自内心的喜爱,视作亲生女儿一样百般疼爱她。
程家最小的儿子程西洲只比小江澄大一岁,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顺理成章地长成了情投意合的一对。程家对于这门亲事当然是喜闻乐见的。去年江澄大学一毕业,程氏夫妇九月份就在浅水湾酒店为他们举行了盛大隆重的婚礼。
江澄与程西洲正式结婚,身为好友的薛白特意赶去了香港参加婚礼,并且担任伴娘。在人生最幸福美满的一刻,江澄仍为自己的身世感伤,在化妆室里对着好友吐露衷肠。
“我要结婚了,却没有一个娘家人可以到场,因为娘家的人早就把我牺牲掉了。不管我现在过得多幸福,我还是心怀怨恨——恨我妈当年为什么那么狠心把我卖去当妓-女。我和弟弟一样都是她亲生的骨肉,她为什么要这么重男轻女呢?”
薛白亦深深地为好友感到不值,痛恨这种重男轻女的陋习。所以,在无意中认识了江澈后,她很想替好友讨个公道。但是,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卖女儿”的真相并非她和江澄所认为的那样,一切只是人牙子的谎言罢了。
听着薛白细细道来江澄的现状时,舒眉已经被她客气地请进了薛公馆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可以坐在沙发上与她促膝长谈了。
听完薛白的叙述后,舒眉气得忍无可忍地跳起来骂:“那个该死的饶妈妈,一张嘴简直骗死人不偿命。江澈那天割了她的舌头真是一点都没割错。”
薛白听得一怔:“你说什么?江澈割了那个女人的舌头?”
“是啊,他一直想找到饶妈妈为妈妈和姐姐报仇。前阵子终于被他逮着了这个贱人,不但割了她的舌头,还……”
舒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一番话,突然还没说完就警醒地顿住了。因为她意识到了一件事,对着一位将军的女儿说出江澈杀人的事,她会不会报警抓人啊?虽然她一直觉得江澈这么做不对,却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他因为那个姓饶的人渣而被抓去坐牢了。
可是薛白已经听出了几分,缓缓地替她补充下去:“他是不是还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