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蔺楚疏身为墨刑司司首,礼堂主体的装饰色调以黑红为主,显得格外古朴肃穆。
阁外门派的贺礼与宾客纷至沓来。
殷想容在监督弟子接待安置的同时,视线忍不住落在了不远处的蔺楚疏身上。
他今日的着装风格和以往极为不同。
并非平日里素净简洁的白色长衣,而是一袭黑红底色的重工长袍。
碰撞强烈的配色,衬得他宽肩窄腰,脖颈修长。
肌肤益发薄透如玉。
不论是礼服上手工缀饰的金玉珠石,还是方角帽檐边悬挂的金属细链,这些寻常人身上显得繁缛的配饰,都为他端方的气质平添了几分矜贵高华。
他手撑着身旁的汉白玉栏杆,眉宇微蹙,似有心结难解。
殷想容正欲上前关心几句,已有人赶在了前面:
楚疏,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
同样色系装束的衣烬斓从后方走来,拍了拍蔺楚疏的肩头。
他看上去状态极佳,容光焕发。
然而蔺楚疏回眸望着他,神情却更加紧绷。
那种让人不适的感觉,依旧极为强烈。
尽管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是衣烬斓无疑,带给他的感受却始终是陌生的。
即使名为关怀,也透着股莫名的冷漠意味。
回禀阁主,属下只是想起,继任时所需的灵露未随身携带,正准备返回墨刑司取用。
他找了个由头便欲离开,却被衣烬斓拦住:
此去墨刑司再折返,恐怕会耽误典礼,正巧本座在穹芜殿内室中存有灵露,你不妨直接随本座来拿。
既然他开了这个口,蔺楚疏自然不好拒绝。
附近的秋声缈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神情顿时显得有些担忧。
蔺楚疏的身体状况有多糟糕,他身为医修再清楚不过。
平日里唯恐那人五感失灵,他只能全程陪护,片刻都不敢放松警惕。
如此,便多谢阁主美意了。
蔺楚疏面上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手悄然向秋声缈比了个放心的手势,便随着衣烬斓向主殿走去。
诶,师尊
秋声缈还待再追,却被姜玉琢牵住了衣袖。
师尊让我们少安毋躁,必然有他的打算,咱们还是别急着去添乱的好。
姜玉琢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更何况,倘若真有人意欲生事,想必也会趁着大典发难,不会急于此时。
话虽这么说没错,
他懊恼地揉了揉眉心,但我实在不放心师尊的身体,万一他支撑不住
不必担心,将你师尊的安危交给我便是。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动听的声线,二人回头,见殷想容微笑着走近。
她在衣烬斓身上留下了溯影珠,只要灌注更多的灵力,就能实时观察到那人附近的境况。
甚至,如果她有意,耗用大量灵力将发生的种种记录成影像,也不算难事。
灵嬛仙尊秋声缈有几分欲言又止。
他同样能感觉到,殷想容的身体状况也不太对劲。
那种感觉很难描述,一定要类比形容的话,便如同树木被斩断了根系,虽然看上去依旧枝叶繁茂,内里却在不停地衰微。
他眼里的担心殷想容怎么会看不出,顿时苦笑着摇了摇头。
眼下的她和蔺楚疏,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倘若能将幕后黑手成功揪出,护佑重要的人平安无恙,她纵然是万劫难复,也心甘情愿。
声缈、玉琢,若是伺候事态有变,你们需记得我今日的交待。
她以传音入密的方式,对秋声缈和姜玉琢传递暗语。
听着她的讲述,两人的神情都变得格外复杂,但片刻之后,都不约而同地郑重点头:
我们一定会做到。
衣烬斓的脚步并不快,蔺楚疏跟随着他走入内殿,额角已然有些见汗。
楚疏,关上殿门吧。前方那人微笑道。
按说灵露也并非不能公之于众的存在,周遭也并无值得引起怀疑之人,衣烬斓如此谨慎,的确有些反常。
但蔺楚疏也没有出言询问,而是依言照做。
而就在他插落门栓的同时,异变陡生。
衣烬斓忽然痛苦地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抵住额角,似乎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阁主,您怎么了?
蔺楚疏眉目一凛,急忙凑近他身边查看。
那张稚嫩的面庞正不断往上涌现着黑气,眉宇紧蹙神情狰狞。
连望向他的眼神,也在时刻变化着,时而温柔亲和,时而冷漠乖戾。
楚疏,楚疏帮帮本座。
咬牙挣扎半晌,衣烬斓忽然开口道。
他脸色霜白,满头都是冷汗,表情却无比坚决:
本座的身体里,似乎存在着另一个人格趁现在本座暂时制住了他的精神力,需要你配合,将他彻底绞杀。
什么?!蔺楚疏这一惊非同小可。
他虽然隐约猜测到,衣烬斓的言行或许受制于人,并非出于本心,却怎么也没想到,这所谓混毒竟能强悍至斯。
倘若衣烬斓真的识海受制,即使他的修为再强大,也无法从精神力上与之相抗衡。
唯一的办法,便是由他束缚住另一股精神力的行动,再藉由外力加以灭除。
接下来,你听本座指示不论是对本座造成怎样的伤害,都不要犹豫,否侧错失了机会就无法挽回了。
衣烬斓低声喘息着,紧缩的瞳孔在眸中不断颤抖,忽地身子一震,呛出一口血来。
同时他脊背骤然僵直,似乎发力一挣,甩出了某样事物。
在蔺楚疏的视野中,则是一道模糊的身影从衣烬斓体内浮现而出,朝他投来肯定的目光。
正是衣烬斓的神魂。
蔺楚疏心底震撼,衣烬斓毕竟未突破到大乘境界,这般灵魂离体的状态无疑是不可持续的。
换言之,如果他不能尽快灵体合一,很快就会心脉耗竭而亡。
魂灵出壳的下一刻,趁着衣烬斓的眼神还未恢复清明,它立刻朝蔺楚疏喊道:
快用浊浪剑捣入他小腹丹田!
显然,衣烬斓是将另一股精神力设法困在了丹田气海之中。
蔺楚疏微微颔首,随即手腕一震,浊浪剑应声出鞘。
锋锐的剑尖铿然穿透了衣烬斓的腹部。
那孩童般娇小的身躯剧烈一颤,随即不受控制地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呕出紫黑色的血液。
但与此同时,他的神情也在逐渐变得松弛。
原本剥离在外的魂灵,也迅速回归了体内。
衣烬斓跪倒在地,缓缓抬起头,眼眸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多谢你
但他只来得及说出这样一句,面色便忽然一变。
浊浪剑与蔺楚疏灵武连心,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衣烬斓体内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如同一朵转瞬间便要凋零的花朵。
为什么会这样?
他分明避开了气海要穴,为何还是给那人造成了致命的创伤?
作者有话要说: 卡了好久的文,删删改改,还是停在了这个剧情点
这样的话大大大粗长变成下一章!我争取明天之内写完天劫,光速进入火葬场嘿嘿!
大家久等了,使劲抱住呼噜毛毛
第56章 生死之诀
阁主, 你
蔺楚疏双眸发红,他甚至不敢抽出浊浪剑,因为一旦那样做了, 衣烬斓的丹田内核就会立刻崩碎。
经由混毒催生出的另一个人格, 不可能独立存在。
制衡住它并绞杀的唯一方法, 就是用原本的人格牵绊住。
这样一来,原有的人格也会受损, 直接破坏掉宿主的精神力,甚至连神魂都可能崩裂。
但衣烬斓采用的方法,无疑更为酷烈。
他只怕是不惜耗费大量的精神力,将另一个人格牢牢束缚, 一旦丹田被破,两个元婴核心都会崩碎。
浊浪剑与那人丹田接触的刹那,蔺楚疏就意识到, 事态已经失去了控制。
对上他由震惊转为绝望的目光,衣烬斓只是温柔笑着, 摇了摇头:
这不怨你楚疏,快过来, 本座有些事要交代给你。
能从被控制的绝境中解脱,即使代价是付出自己的性命,他也甘之如饴。
只是苦了眼前这孩子了。
蔺楚疏轻咬着嘴唇, 小心翼翼地托着衣烬斓的后背,让他靠倒在自己双膝上。
与此同时他收束住浊浪剑的剑气,最大限度地延缓着它对衣烬斓体内经脉的破坏。
对不住, 本座在身不由己时对你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
衣烬斓眉宇紧蹙,血御阵只怕耗去了你大量精血咳咳,加之天劫将至, 恐怕
蔺楚疏没有说话,只默默攥紧了垂落身侧的那只手。
饶是他克难无数,面对即将降临的天劫,心底依旧毫无把握。
但眼下更让他心痛难当的,是眼前这个人无法挽回的生命。
阁主,你先保存体力,我
倘若能将浊浪剑炼化,与衣烬斓的丹田灵力融为一处,或许
这个想法刚刚涌现,就被衣烬斓毫不犹豫地拒绝:
别做傻事。
本座已经活了近五百年,这人世间的高潮低谷早已历遍,没什么遗憾了。
你已自身难保,再炼化灵武无异于自寻死路咳咳。
他气息一促,又忍不住喷出几口鲜血。
深知自己时间所剩无几,他急忙凑近蔺楚疏耳边道:
接下来本座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你的金丹元婴,不同于常人,当灵力运转到极致时能与万物产生呼应。
但这份呼应也会吸取万物的灵气,这才有所谓天煞孤星之命的预言。
与万物产生呼应?
蔺楚疏脑海中灵光一现,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在构筑血御阵时,曾出现过的诡异体验。
那时他的功力运转濒临极限,血脉行将枯竭之时,突然进入了一种特殊的明悟境界。
所有的感官都被扩张,那一刻朝音阁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是他感触的延伸,也源源不断地向他供给着力量。
为何自己会具有这样的特质?
请阁主明示。他眉宇间积累的情绪也越发复杂起来。
衣烬斓喘息道:
本座也不敢确定,只是隐约猜测,倘若你真的无法抵抗天劫或许可以借用元神出窍之法,暂存生机。
他虽纵横半生,见多识广。
但对于蔺楚疏这种特殊的情形,依旧不敢妄断。
蔺楚疏金丹的异常,他从近百年前的某次任务中,就有所察觉。
那时蔺楚疏身负重伤,全力通过呼吸吐纳之法镇压伤势时,站在附近的他,竟然隐隐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有被牵引而去的趋势。
如今,或许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绝境。
因此即使风险巨大,也只能放手一搏。
可若在大乘前使用元神出窍之法,三个时辰内魂灵无法归位,肉身也会随之消亡。
蔺楚疏沉吟道:
莫非我能突破这个极限?
本座亦无把握。
衣烬斓唇角淌血,眸色晦暗难明:但若是天劫能助你,在身体崩溃前到达与万物呼应的极限,也许便能
一口浊气哽在喉头,他的呼吸蓦然难以为继。
蔺楚疏动作一顿,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召回了浊浪剑,连点他周身大穴止血。
衣烬斓身体崩溃的速度,居然比他想象得还要快得多。
那阴诡的混毒设计者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让他看上去气色红润的同时,内里却衰败到了如此地步?
关于投毒者的身份,阁主可有察觉?
拔剑无疑会让衣烬斓衰竭得更快,但若是不拔,他同样会立刻窒息而死。
拔剑后,衣烬斓惨青的面容很快忽然浮现出一丝血色,精神也变得振奋起来。
而这样的变化,也恰恰说明他近乎油尽灯枯,已经出现了回光返照的迹象。
时间紧迫,他来不及深思,便将自己的发现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本座筛查过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没有发现异常,唯独寝殿中的香料有些异常,似乎掺进了与魔心石类似的元素。
香料主要由璇玑司采购配备,本座暗中遣人前往调查,发觉近日送往穹芜殿的这一波香料,都曾于魔界一处名为唱晚坡的地界停留。
他低声道,想容的为人本座自然信得过,香料运送到使用的每一环节都有专人监督,唯一的漏洞,只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
您的意思是,有人在那里对香料动了手脚?又是否与朝音阁有关?
蔺楚疏原本还想问得更仔细,衣烬斓却猝然浑身颤抖,手指痉挛般扣紧了他的衣袖。
楚疏,对不起,本座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涌上喉头的殷殷鲜血却将话语彻底堵死,染血的手指死死扣住蔺楚疏的衣领,姿态挣扎而绝望。
阁主
心底悲痛无已,蔺楚疏情难自禁地俯下身,试图从他口中听清最后的那句话。
殊不知,两人的姿势落在旁人眼中,全然是另一番场景。
而也就在此刻,紧闭的殿门忽的被人大力撞开。
劲风袭来,裹挟着凌厉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