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毕大叔如今的菜地可大一片了。红果儿,红风铃,再过十几日便就丰收了。我正看着食谱,夏日里做荷叶宝鸡、韭菜炝河虾,红果儿豆腐羹…秋日里水产便都肥了,酱蟹我可最拿手,还有炭烤的蒜香牡蛎,配着红风铃的辣子味儿,可得多香呀…”
大约酒是有些醉人,她直靠着旁边人的手臂,有些发昏起来。合上双眼,也不知是什么热滚滚的东西划过脸庞。
避开喉咙里的氤氲,蜜儿方才继续缓缓开开口:
“二叔…”
“你记得要回来尝尝…”
却听得旁边淡淡地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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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的阳光洒在皇城金瓦上,泛起一片粼粼波光。官道上,榆树与柳树间各成荫,已然有了几分夏天的影子…
明黄色的仪仗,正从金銮殿上缓缓下来。一干众臣,也随之三三两两行出大殿,寻着出宫的马道儿上去。
周玄赫双手拢袖,合身跟着圣驾后头。随着皇帝身后入了养心殿,便又忙跪下叩首。
“陛下,万寿节将近。礼部清点了大小事宜,都在这份儿奏折上,还请陛下过目。”
“你今日怎如此上心了?”皇帝话语漫不经心,似是调侃,又似是奇怪。
就连一旁江公公过来从周玄赫手中接过奏折的时候,也不自觉的笑了笑,“周大人今日勤力了?太阳可打西边儿出来了。”
养心殿里不比金銮殿上,君臣之间,有些话倒是可有些商议的余地。周玄赫仍跪在地上,又叩首道,“那是陛下教导有方,玄赫日三省吾身,以往陋习实在可恨,想来日后,定要与陛下尽心尽力…”
“……好话说尽…”皇帝嗤笑了声,又怎不知道周侍郎的性子。花腔一耍,便是要开口有求。皇帝不常许人东西,可也要看是什么。
“年年万寿节大同小异,今年礼部又出了什么新主意?”
周玄赫余光扫见得皇帝缓缓翻开那奏折,这才开口述道,“陛下明鉴,今年万寿节大小庶务确与往年相差不大,只是有两样儿。东北年初的时候雪灾,百姓受苦,趁着万寿节,望陛下能颁三千两物资,与东北百姓赈灾。”
“这到底是礼部有心了,却是应该。明日早朝你在提点一番,说与户部的人听一听。”皇帝说罢,又问起,“这是其一,何为其二?”
“其二,近三年以来,北疆疆土安宁。骠骑大将军出征多年了,臣以为,借着万寿节,大可让程大将军回朝一聚,也让北疆将士感召皇恩。”
周玄赫说完,却听皇帝片刻不语。顿时心虚了三分。
半晌,方听得一旁江公公道,“周大人,这兵部的事情,似也轮不到礼部过问吧…”
周玄赫拜了一拜,又道,“将士们背井离乡,谁不想重踏故土。即便他们自己不能回来,若听闻得程大将军被陛下召见,得以归国与家人团聚少许,也于心中有个慰藉…”
话刚落,却听得皇帝手中奏折往桌上一撂,“罢了,兵力布防,牵连甚广。礼部有此体恤之心,朕知道了。”
“此事,容后再议。”
周玄赫心里一沉。可皇帝最大,他又拧不过人家。他到底将明都督的话带到了,可惜皇帝还被蒙在鼓里。周玄赫只得又在地上叩了一叩首。“陛下英明。”他暗自腹诽,英明个屁…
一旁再听了几声皇帝吩咐与告诫,周玄赫方从养心殿里出来,正由得小太监领着往宫外去。却见得一身紫色蟒袍迎面而来。
“周侍郎要出宫?”
“不如让我送送你…”
见得明远面上几分阴冷,周玄赫背上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陛下还正等着都督呢。周某怎敢有劳了都督。”
明远扫了一眼养心殿的方向,若陛下要传他,自有内侍来报。眼下,并没有。很明显,不过这位周侍郎的推挡之词罢了。“陛下于养心殿中批阅奏折,暂时还用不上明远。”
话落,明远没打算让周玄赫再狡辞,摊手指了指通往宫外的官道儿,“请吧,周大人。”
周玄赫如被人压着上了路。那日从如蜜坊里,听得明煜说起除夕影役刺杀之事,明府中两位话事之人,一同身亡。而如今剩下这独独的上位者,可见其手段狠辣…
周玄赫提着三分儿小心肝儿,自也不敢得罪了这位主儿,便就拾掇起赖皮脸相来,有一搭儿没一搭儿:“都督平日里都去什么地儿消遣?”
“喝酒玩乐,可得找我周某人。领得都督去个好地方,保准让您如梦如醉。”
明远笑了笑,无意与他瞎扯淡。
“周侍郎,是何时认得我阿姊的?”
“……”倒是很直接嘛。周玄赫倒也不怎么虚,“阿姊?”
“都督还有位阿姊在家中?我怎么不知道。”
明远冷冷,“周侍郎是不知,那林府上过继去的林慈音,原本是我明府的小姐。只因得兄长亡逝,已然无了依靠。母亲怜见,方想来这道儿金蝉脱壳之法儿。”
“慈音不过先过继过去,数月之后,我们便会将她接回来明家,做明家的大娘子了。”
“……”明家大娘子?
周玄赫一脸惊讶,望着眼前明远,内心里摇头如拨浪鼓…
你也配?
“哦,那林家小姐,那原来是都督的未婚妻?”
“正是。”明远对人一拜。
“慈音不过府上普通闺秀,周侍郎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明远不过一提,若有得罪。还请海涵。”
“……都督说的哪里的话,我不过在陆家春宴上与明姑娘多说了几句话,随后又在西街巧遇了一回。平日里怜香惜玉惯了,方顺手将小姐送回去了林府上。”
“都督不见怪就好。是周某不慎得罪了…”
明远勾起嘴角笑了笑。周侍郎一张嘴,油滑如田埂里的泥鳅。可信不可信,那得看看他如何做。明远道,“如此便好,周侍郎,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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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阁老的府宅依着城北小丘而建,府邸里靠着小丘上流下来的一道儿小瀑布,别有一番景致。
春江水暖,鸟语花香。林阁老兴致雅然,在府上设了茶会。引得朝中官员前来拜访,喝一口清茶,呷一诞果子糕点…
山泉在侧,叮叮咚咚。士大夫们席着水边大石而坐,茶水茶点,散落脚边,便也求一份随性雅然。
府中小姐们则大不可那般畅快潇洒。林夫人早让人作了三五帷纱的茶寮,置放在溪水下路。方让府中闺女儿们在帷纱之中饮茶用果。
周玄赫着实看不下去这帮老臣们清汤寡水的茶宴。要他来主持,那定得用云南最好的檀香木矮台,摆上十几围。茶水换做美酒。吃食嘛,定不必是些什么鲜花儿果子,蹭什么春意,分明还能再丰盛些…
最重要的是,还得请来绿柳巷一干伶人,唱曲儿助兴,或再有迷花巷里的头牌花魁,在溪边大石上赤脚起舞。那般香艳情形,可多能下饭。
他昨日在皇帝那里碰了灰,今日寻来林府上的茶会,实则是来与林小姐通气儿…可见得林夫人将男女宾客隔开得渭泾分明,只得兀自低声捣鼓:“顽固腐朽,真不堪教化…”
正是叹了声气儿,却见得茶寮之中,林小姐一身粉黄襦裙,手起一面山水面儿的团扇,撩纱而出。周玄赫看得几分痴痴迷迷,却见得那美人儿正朝着他这处看了一眼,对上眼神,方又见美人儿寻着一旁林中去了…
他暗自心领神会,也与旁侧几名老臣拜了一拜,“叔伯,叔父,我去小解一趟…”
寻来林中,却见慈音由得巧璧扶着,立于小亭之中,他自屏开带来的小厮,独自行了过去。
“林小姐。”周玄赫一拜。
慈音自也还了礼数,便将巧璧也支开去了大道儿上放风。见得四下无人,慈音方问起,“周大人面见圣上,圣意如何?”
周玄赫摇了摇头,“礼部提及调兵遣将,到底是越俎代庖。圣上自是不满。可我也不能贸然与圣上明说了,这事情,怕还是得让明都督亲自面圣一趟…”
“可哥哥他眼睛还未康复,他自觉着,这般回去对圣上无用。偏生要等复明了,才肯行那一步…”慈音说罢,自想起来周玄赫的处境。“让周侍郎如此谏言,怕是拖累了您…”
“拖累?”那不存在的。他本身无一物,拖累能到哪里去。更何况,他头顶阁老阿爹的灵位,周阁老为朝廷殚精力竭而死,那可是大大的忠臣!
“林小姐不必担心。陛下大度得很,从不跟我一般计较。”
慈音听得安心几分,却又叹了声气,“若不能借着万寿节,让陛下传程将军回朝,谁又胆敢与皇城守卫为敌…”
“诶,别忧心。”周玄赫戳了戳自己脑门儿,“让我再想想。”
二人正说着话,却听得巧璧正大声,“都督,小姐、小姐还在溪边吃茶…”
明远正寻来,见巧璧独自一人在这儿,便就问起慈音。
“你如此大声作甚?”
“可是在和什么别人通信?”
明远疑心甚重,带着来的人,也四下里打探张望起来…
慈音忙与周玄赫福了福,“我、先回去茶寮了,周大人…”说罢,方寻着方来的小径,匆匆而去…
周玄赫自也察觉出来慈音面上几分畏惧,看起来,人也不大愿意做什么明府大娘子吧?他素觉世间女子可爱,强人所难之人,实在可恨…
慈音回来茶寮不久,方见得明远将巧璧带了回来。见得自家小姐,巧璧忙紧了几步躲去了小姐身后。
慈音行出来茶寮,与明远作礼,“女眷茶寮,都督不便久留。”
说罢了,方抬手指了指山涧旁的散座,“都督还是去那边与林大人们一道儿吧。”
明远冷冷一笑,“还是慈音你为我考虑得周到,我这便去了…”
见得明远转身,慈音只觉背后的冷汗都顿时收了一收。却听得林府的小厮匆匆来报,“小姐,外头来了个女娃儿,道是与您来送食盒子的。您看看,是不是您让人送来的?”
小厮说着,将手中食盒子递来慈音眼前,眼见得那食盒子上头的“蜜”字,慈音自知道是从如蜜坊来。“确是。”说着正要让巧璧来接过去。却被明远抢先了一步。
“好好的茶会,叫食盒子作甚?林府中的点心不够吃么?”
明远接来手中,直揭开了盖子,却见得里头三样儿鲜花饼,各自三小碟儿放着。
慈音见得那盒子里的吃食,方与他解释:“是我一早让巧璧去西街上订来的。这些花饼儿应景,便想着,让母亲和姐妹们也尝尝。”
明远迟疑着,见得并无异样,方将食盒子递回来与巧璧。“那,你们好生品茶。”他自说罢,方往山涧那边去了。
慈音远远听得他笑与林阁老问好,转背过来,脚步已然有些虚浮,还是巧璧将人一把扶住。
慈音先将那三碟儿点心放落在席间,请着林夫人与众姐妹品尝。方又寻着去了那食盒底下的暗阁里,方见得一张小字条儿…
慈音避开四周耳目,摊开来看了看。上头字迹几分歪歪斜斜,写道:“请周大人来西街接二叔回府养伤。”
明远与诸位寒暄一番,方独自就坐,远远打量起那边刚刚行回来的周玄赫来。
小卒平川凑来耳边,将早几日周玄赫与慈音在陆家春宴上相遇,后又在西街食坊上偶遇的事儿,与明远又再交代了一遍。明远听得,与周玄赫昨日所说,基本无二,方放得下来几分心思。
正端起来茶水,小抿了一口。却听得平川又道。
“不过都督,早两日我们在西街上遇着了件奇怪的事儿。”
明远饮着茶,淡淡问起,“何事?”
“那日下了夜巡,吴尧带着我们哥几个去西街上尝鲜儿。吃的是家酸汤粉儿。”
提起这件事儿,明远忽的有了几分印象。慈音也寻着去过,专找的是父亲爱吃的那家酸汤小店。他自起来几分兴趣,问起:“而后呢?”
“我等吃着朝食,在那小食坊中好似见着了大都督…”
平川只见得都督眉间肃起,目光里全是杀气,朝他看了过来。
话语似是从齿间磨出:“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