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紫澜阁。
镏金鹤擎博山炉燃着上好的沉水香,窗牖大开, 明净的阳光透过碧影纱照进阁内。
一张红木雕平头桌两边, 谢纶和五公主相对而坐,一个神态自若,举止优雅;一个满脸郁闷, 浑身不自在。
他们已经谈了半盏茶功夫了。
五公主挂着个胳膊, 喝完杯中最后半盏乌梅饮,一双杏眼直勾勾看向对面的男人, “你既然答应三年后再来迎娶, 就要信守承诺。”
谢纶道, “公主放心, 只要你愿意嫁, 三年, 臣还是等得起的。”
五公主撇了撇唇,小声嘀咕着,“真是搞不懂你, 看中我哪儿了, 莫名其妙的。”
谢纶耳尖, 修长的手指轻叩了下桌面, 解释道, “臣看中公主有情有义。”
五公主, “……?”
难道他指的是寿宴那晚的事?
就为这?
她嘴角抽了抽, 呵呵道,“那谢国公择妻未免草率了些。”
“臣父母早逝,族中长辈所挑的女子大都无趣。公主出身高贵, 生的花容月貌, 性情活泼可爱,你我又格外的有缘……”谢纶挑起眉梢,含着笑意看她,“臣很期待你嫁过来的日子。”
他笑吟吟的,五公主却觉得背后嗖嗖冒寒气。
这人明明生的端庄俊朗,与别人说话时也一副正派,唯独每次朝她笑时,就像只老谋深算的大狐狸,憋着坏想算计她似的。
她避开他的目光,虚张声势般的拔高音调,“嫁过去还早呢,三年后再说。既然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那……那我就先走了。”
她站起身来,又看他一眼,“你记得跟我父皇说啊!”
“不敢忘。”
谢纶施施然起身,朝她一作揖,“臣恭送公主,公主慢走。”
五公主捏了捏手中的帕子,还想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便抿着嘴角,转身大步离开。
走出好远,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看来的炽热视线。
一想到他那又邪又痞的笑,她伸手按着莫名发烫的脸颊,闷闷腹诽道,军队里出来的莽夫,果真粗鄙无礼。
唉,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嫁给这样一位夫婿——
“虽说他没有陆小侯爷皮相俊秀,但长得也不赖,家世也好,自个儿也有本事……无礼是无礼了些,但还能沟通,我跟他说我这会儿年纪尚小,想再在长安留三年,他也答应了。”
从紫澜阁出来后,五公主径直去了瑶光殿,闲适自然的坐在长榻边与顾沅分享着她与谢纶的谈话。
“唉,嫁谁不是嫁。相比嫁去燕北苦寒之地的大姐姐,还有所嫁非人的二姐姐,我嫁去陇西,好像也没那么坏。”
顾沅见她托着腮帮子自我安慰着,温声安慰道,“你能想通那就最好了。我也打听了一些谢国公的事,他品行高尚,无不良癖好,你嫁过去也没有公婆要侍奉,尽可安心当你的国公夫人。”
上辈子,景阳这个小姑子是为了借陇西府的兵力,才答应嫁给谢纶。
那时的谢纶还结过一门亲事,正妻进门当日就暴毙,给他“克父克母”的天煞命格又添了一项“克妻”的恶名。就算国公府煊赫势大,克妻之名一出,没几个世家贵女愿意嫁去送死。
景阳是抱着赴死的决心嫁过去的。
顾沅还记得前世景阳出嫁时,拉着她的手,哭哭啼啼说了一大通,大意是让她与裴元彻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吵架。
她最后一句话是,“若我此去没了,皇兄在这世上能信任的人,就只剩你一个了。他虽性情冷漠了些,手段狠辣了些,但我看得出,他待你真是掏心掏肺,连命都能豁出去的。”
隔了两辈子,顾沅也不知道她为何还将这句话记得这么清楚。
“皇嫂,皇嫂?”
“嗯……”顾沅堪堪回过神,面前是五公主疑惑的表情。
“我与你说话呢,你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顾沅朝她笑了笑,“你刚才说了什么?”
五公主道,“我说你脑袋上的伤恢复得如何了?要我说,你还是在宫里好好休养,何必要与我皇兄下江南呢?江南好玩归好玩,但皇兄此去是有公务在身,也不能陪着你玩呀。”
顾沅垂下眼眸,自顾自斟了一杯茶水,轻声道,“我与殿下刚成婚不久,想到要与他分别那么久,我不舍得。”
五公主嘴里塞着桃花酥,乍一听到这话,差点没呛住。
她咳了两下,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打量了顾沅一番,将桃花酥咽下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江南出美人,秦淮有名妓,扬州有瘦马,你是不是怕我皇兄在外面收别的女人呀?”
顾沅倒没想过这个,既然五公主这般说了,她也懒得解释,就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五公主给了她一个“我懂你”的眼神,说道,“那你还是一同去比较好,听说那些女人可会勾人了,你可多留心点。”
“公主不想殿下多纳妃妾?”
“那当然了!虽说他是我皇兄,但我是个女人,又与你处得不错,这方面我自然是偏你这边的。”
闻言,顾沅眸光闪动,有些诧异,又有些暖心。
前世她与景阳的关系算不上好。
景阳看不上她,觉得她矫情做作,嫁到东宫,受尽荣宠,却还冷着一张脸,总与裴元彻争吵冷战,实在是不识抬举。
但碍于裴元彻的关系,景阳对她也不敢冒犯,只不冷不淡,点头之交。
没想到这辈子,小姑子竟会说出偏向自己的话来。
顾沅朝五公主友好的笑了笑,又命谷雨将她新雕刻的印章取来。
“这个是我做的,送给你玩。”
五公主接过那枚羊脂白玉的圆形印章,念道,“鹣,鲽,情,深……”
顾沅道,“是对你与谢国公的祝福。”
这印章雕刻的精巧,上头还有雁纹,上好的白玉触手生温。
五公主稀罕得很,放手上把玩了一阵,“你竟然还会刻章?”
顾沅笑道,“你喜欢么?”
“就……还行吧。”五公主努了努嘴,将印章收进小荷包里,又一本正经的看向顾沅,“这个我收下了,但这不是添妆哦,等我出嫁,你个当皇嫂的,可得给我备一份丰厚的嫁礼,别想拿这个小东西糊弄我。”
顾沅含糊的笑了笑,心头不无遗憾的想,这辈子怕是不能给你添妆,也不能送你出嫁了,但你与谢纶一定会幸福的。
这边厢姑嫂俩聊有说有笑,另一边的凤仪宫,却是一片肃穆。
裴元彻面无表情的将顾沅受伤的原委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一袭玫紫色金丝凤袍的崔皇后端坐在宝座上,握紧了扶手,眸中是不加掩饰的嫌恶之色。
待裴元彻言毕,她伸手捏了捏眉心,神色凝重道,“既然你决定带她去江南,那就带吧。你带在身边也好,不然你父皇要是真鬼迷了心窍,我也不一定能护住你的心肝儿。”
丢人,实在太丢人。
那老东西真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不知廉耻,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情,竟也干得出!
幸好顾沅是个外柔内韧的,但凡换个软弱怯懦的,后果不堪设想……
崔皇后这边暗自庆幸着,下座的裴元彻放下手中杯盏,淡淡道,“儿臣此去江南,有一件事还需母后帮忙。”
“何事?”
“不知母后可知道兵部尚书之女,周明缈。”
“周明缈……”
崔皇后在心里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眼前也渐渐浮现出个具体的形象来。
她看向裴元彻,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语调扬起,“有些印象,是个模样周正的,眉眼间还有几分太子妃的影子……怎么,太子看上她了?”
她这话一说,花厅的气氛明显又冷肃了几分。
裴元彻沉着一张脸,浓眉拧着,冷声道,“儿臣眼瞎了才看上她。”
崔皇后笑意凝结,心头略过一阵诧异,须臾,她眯起眼眸,打量着下首的年轻男人,慢声道,“看来是我误会太子的意思了。只是不知这周家姑娘如何招惹了你,竟让你这般厌恶?”
裴元彻掀起眼皮,漆黑的眼眸一片寒意,“端午那会儿,她怂恿崔家表妹去找太子妃麻烦,被儿臣撞了个正着。还有不久前,父皇寿宴期间,她溜出来,想往儿臣身上蹭。”
崔皇后微怔,上回见着那周家姑娘,一副乖顺娇柔的模样,她还觉得是个不错的,没想到竟是个惯会做戏的。
裴元彻继续道,“儿臣还打听到,先前崔家表妹花粉过敏,也是这周明缈支的招。”
多的他也不用多说,这些女人间弯弯绕绕的心思手段,崔皇后自然明白。
正如裴元彻所料,崔皇后心下略一斟酌,脸色就沉了下来。随即,她恨恨的一拍桌子,咬牙道,“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有这般算计!”
“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裴元彻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不紧不慢道,“儿臣听闻,她近日有意接近老五。”
崔皇后美眸眯起,“老五?”
“上次寿宴,儿臣一气之下,削了她半边头发,她怕是怀恨在心,惦记着报复。”
想起前世,周明缈带着她的儿子妄图弑君造反,裴元彻眸光越发冷戾,这个女人要疯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崔皇后问道,“你想本宫怎么做?”
裴元彻抬眸,笑吟吟道,“儿臣只一个要求,从江南巡盐回来,再不想听到这个女人的名字。至于其他的,母后你怎么方便怎么来便是。”
崔皇后若有所思,半晌,朝裴元彻颔首,“她交给我收拾,你且安心办好你的差事。”
裴元彻抱拳,拱了拱手,语调慵懒,“有劳母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