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到了七月初, 夏木繁茂,蝉鸣匝地。
月初赵氏递牌子进东宫探望了顾沅一回, 见顾沅的瑶光殿金碧辉煌, 除了庭院外那一水儿的名贵海棠,还有殿内各种昂贵不菲的古玩摆件,心头惊惶, 觉得这未免太过铺张奢靡。
对此, 顾沅也很无奈,“这些都是太子安排的, 我与他说过几回, 不要再往这儿送了, 可他不听。”
一旁的谷雨麻利的奉上香茶, 笑眯眯的对赵氏道, “夫人您是不知道, 太子对咱们太子妃可好了,一得了什么好东西,转头就送到瑶光殿来, 变着法儿想让太子妃高兴呢。”
赵氏听后, 也宽慰不少, 心道, 太子乐意待沅沅这么好, 送些东西怎么了?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 总是会很大方的。
“来之前我还有些担心, 如今见太子对你这般宠爱,我也能把心放回肚子了。”赵氏满脸慈爱。
“母亲,你别挂念我, 反倒是你在宫外, 要与父亲多保重身体。女儿虽不能在你们跟前尽孝,心里却是一直惦记着你们的。”
赵氏一脸动容,连声答应。
母女俩聊了一会儿,赵氏便让顾沅将宫人屏退,母女俩好说说体己话。
顾沅隐约猜到几分,便叫宫人退下了。
果不其然,殿内一清静,赵氏迫不及待的俯身上前,直勾勾盯着顾沅,压低着声音道,“沅沅,你与太子……应当成了吧?”
顾沅垂下眼睫,红着脸点了下头,“嗯。”
自从大半月前他们行了那敦伦之事,裴元彻几乎一得空就缠着她,像是怎么要都要不够般,床帷之间狂放又恣意,她也只能在癸水期间得几日的空闲。
赵氏见顾沅这反应,大喜,一叠声说着“好”。喝过一口茶后,又带着期盼的瞄了眼顾沅的肚子,柔声道,“明日我便去广济寺拜一拜,求观音菩萨能快快给你送个喜信。”
顾沅一怔,手不自觉的抚上肚子。
可她刚做完这个动作,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熟悉感,就仿佛她曾经很多次做过这个动作一般。
但这怎么可能?
她才十六,才刚嫁人,怎么会对这种动作这么熟悉?
大概又出现错觉了吧?
她自嘲的摇了摇头,端起一旁的茶杯,喝了一大口煮得酽酽的茶,舌间的淡淡苦味让她稍稍缓神。
赵氏并未在东宫待太久,她怕待得太久,失了规矩,给女儿添麻烦,用过午膳,就匆匆忙忙的出宫去了。
顾沅亲自送赵氏出门,见时辰还早,便回殿内小憩。
内殿的窗牖换上了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窗纱,殿后的一大片竹影映入朦朦胧胧的轻纱,让整个殿内都变得清清凉凉,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顾沅躺在玉簟上,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时间线,是那个可怕的雨夜之后。
想到清白已失,她惊惶不已,不愿再拖累文明晏,便私下里去找他,想要让他退婚。
文明晏自然是不愿的,他不理解两家都过了定,婚礼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办着,为何未婚妻突然变了卦。
他急急地想要个解释。
梦中的顾沅脸色惨白,心力交瘁,抵不住他一遍遍的追问,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哭着将实情说了出来。
文明晏怒不可遏,当即红着眼要去找太子拼命——
拼命,他的命,拼得过太子么?
她哭着去拦他,让他退婚,不要再牵扯此事。
文明晏问她,“那你呢?沅妹妹,你怎么办?”
她以手掩面,泪水从指缝流出,唇瓣微动,反反复复嗫喏着“不知道”。
她从小被父母亲人娇宠着长大,哪想到会有这样不堪的遭遇,又怎知该如何办?
这时,文明晏带着一腔孤勇般,拉住她的手,面容坚毅且严肃,“我们逃吧。”
他想带她去青州,文家的祖宅在那,那儿瓜果香甜,盛产蜜桃、银瓜、山楂,那儿名川遍布,往东可去看辽阔的大海,往南可抵繁华的金陵。
她是犹豫的,这实在太过冒险。
文明晏努力说服她,并道,“我会护着你的,你相信我。”
他的目光太过清澈如水,闪着坚定而热烈的光,那一刻,她被打动了——
他们决定逃了。
然而,马车行驶至城外五十里,当晚就被太子追上了。
那个男人在梦里依旧威风凛凛,只是威势更重,脸色更冷,地狱修罗般。
他一身朱红色蟒袍,头上玉冠未褪,明显一下朝,就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暮色茫茫里,太子跨坐在黑色骏马上,深邃的面容线条冷硬,居高临下的盯着他们,狭长的凤眸中满是阴冷的戾气。
文明晏挡在她的面前,质问他,“你是太子,就能不遵王法吗?”
太子漠然的乜了他一眼,薄唇轻启,满是不屑,“是啊。”
文明晏气急。
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怎能与带刀的禁卫抗衡?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太子低低的嗤笑一声,旋即,握紧手中长鞭指着文明晏,目光却是死死地盯着她,“到孤身边来。”
气势凛冽,不容置喙。
她只犹豫了一瞬,文明晏就挨了狠辣的一鞭子,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至此,她再不敢犹豫,麻木的,一步步走出文明晏的身后,又一步步走到太子的面前。
他一弯腰,就将她拉入马上,圈入怀中。
炽热的手掌掐紧了她的腰,捏的有些疼,带着浓郁的惩罚意味。
他低下头,嗓音低沉的在她耳畔道,“孤今日已经请父皇赐婚了,本来孤打算亲自将圣旨送到你府上,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先给了孤一个‘惊喜’……跑?你能跑到哪里去。”
她用力的掐着手指,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逃跑是我的主意,与文哥哥无关,你莫要迁怒旁人。”
他怒极反笑,黑眸挑起,冷淡的瞥了一眼被禁卫死死地压制在地上的文明晏,“你求孤,孤就放了他。”
她肩膀颤抖着,窒息般,低低的垂下头,沙哑道,“求…求你。”
他一把攫住她的下颚,迫使她与他对视,黑眸如深渊,语调清冷,“再说一遍。”
“求你!我求你,放过他。”
“那你还跑不跑了?”
“不跑了……”她闭上眼,泪水簌簌落下。
“乖。”
太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的泪,披风一裹,她便隐入他的怀中,眼前是一片黑暗。
头顶上传来他冷漠的声音,“这次看在太子妃求情的份上,饶你一条命。再有下次,莫怪孤心狠手辣。”
接着,马调了个头,飞奔而去。
身后是文明晏愤懑的喊声,不断喊着她的名字……
沅妹妹,沅妹妹……一遍又一遍。
他撕心裂肺的喊着,可是喊又有什么用?她不还是被带走了。
“别追了,别喊了。”
顾沅在心里这般说着,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块无比沉重的巨石,快要让她喘不过气。
再次睁眼时,她的眼眶湿润一片。
那梦的感觉实在太真实了,真实到她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顾沅缓了缓心绪,撑着身子准备让谷雨倒杯水来,一转头,就见纱帐外站着道模糊的人影。
“谷雨?”她轻唤一声。
账外没有回应。
顾沅心头一顿,恍然意识到这身影很高大,明显不是谷雨的。
一个猜测浮上脑海,她迟疑片刻,伸手掀向纱账。
那葱绿色的纱账外,从窗牖照进来的光影斑驳,逆光而站的裴元彻绷着一张脸,黑眸如寒星般,直勾勾盯着她:
“你在喊,文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