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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明府先前递过贴, 这一日派了人来接,容府也遣人相送, 两家客客气气的, 明朗回到了明府。

虽同在京城,明容两府却在不同的街道。这些年,或许有意, 或许无意, 明朗几乎未曾踏足明府所在街区。偶尔经过,也不曾多做停留。是以这些年, 都快忘记明府是何等模样了。

马车抵达明府。

明府下得车来, 抬眼瞧见明府门楣, 过往的记忆瞬间浮现, 忽想起离开那一日, 恍如隔梦。

走进府内,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更为强烈。

房屋只要不做大修缮,一般来说,都不会有太大改变。明府中依稀还是原来模样, 不过貌似比记忆中的要窄小许多, 也阴暗许多。

大抵是为了迎接她, 大规模的洒扫过, 倒看起来颇为干净。

“朗儿多年未回, 此番回来, 可要好好看看家里。”

明远山自去上朝, 明夫人率明雪和府内仆役们,迎接明朗。

明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浓重欢迎,也不知是换了人, 还是明朗本就分不清, 原先那些凶神恶煞,冷嘲热讽的下人们,此际面对她,全部笑容满面,亲切有余。

“三姑娘回来啦。”

“哎哟,三姑娘可算回来了,夫人和奴们都想煞三姑娘了。”

明朗微笑以对,适时露出柔和与感慨之色。

“来,这些日子,你便住这里。”

明朗由明夫人亲自带着,来到一处院落。

明朗现出惊讶之意。

“这不是大姐姐的院子吗?”

与容府相比,明府实在太小了,只有寥寥几处别院。居正中最大的院落自然是明远山与明夫人的住处。其他几房,分了一个偏院,住在一起。明雪几个还小时,分住正院东西厢房。

大了些后,明啥分得一别院。还剩一处,被明雪要了去。

明朗当年能得一单独小院,则也算“因祸得福”,缘因明夫人不愿日日与她相见,又不想落人口舌,所以方将那几近荒废的小院拾掇拾掇,扔给了她。

明雪这处别院临街,出入方便,屋前便是荷塘与花园,论风景与格局,皆十分出色,明雪向来很自得,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映雪阁,连与明如都不愿同住共享,是以明如至今还住在正院内。

没想到,今日竟会主动让予明朗。

“此处风景好,雪儿念你好容易回来,特地腾出来,让你住。”明夫人慈爱道。

明朗望向明雪。

明雪笑的大气有度:“三妹妹安心住着,缺什么,随时跟姐姐说。”

“如此,便多谢姐姐了。”明朗盈盈一福,带着感激与欢喜。

于是乎,明朗便在映雪阁住了下来。

与她一起的,还有青山绿水与安嬷嬷。此番她回来今非昔比,连带的,安嬷嬷等人待遇也大为不同。尤其安嬷嬷,都知她是明朗的老嬷嬷,更是上下恭维有加。

总之,如今明朗在明府中,无论走到哪里,皆是笑脸相迎,殷勤备至。

“当初待你若有这一半好,哪里舍得走哦。”

安嬷嬷重回明府,看了半晌,忍不住感叹道。

明朗一笑,这是无法假设的问题。岁月永不会倒退,人生永无法重来。

傍晚明远山归来,阖家一起吃了顿“团圆饭”。其场面堪称其乐融融,一派和睦。

晚上,明夫人又特地过来询问一番,可差什么,缺什么,叮嘱仆役们务必好好服侍。

“好累呀。”

明夫人终于走了,关上房门,明朗便趴在了榻上,完全不想动弹。

想不到反间计里遇到的第一个难关居然是体力不支。

明明也没做什么啊,不过是吃吃喝喝,说说笑笑,逛逛走走,跟平日里在容府,或与赵飞飞等人一起时所做的事并无多少差别,甚至还不如后者强度大,为何却这般累?

简直身心俱疲。

明朗暗暗决定,日后去看戏,定要多打赏一些。演戏实在太不容易了。

而这样的日子必定至少还有好几日,毕竟明夫人也定计算好,十分谨慎,不会明朗一回来就马上亮出他们的目的和要求,那样未免太虚假。势必先联络好感情,做好铺垫,方会选一个恰当时机提出。

明夫人留下了好几个仆役,表面为服侍明朗,实则暗中监视。绿水却十分老道,待明夫人一走,便以“姑娘不习惯他人伺候”为由,软硬兼施的全部打发走。

只留自己与青山两人,一个门外,一个房内外间,亲自守着。安嬷嬷则在里头陪着明朗。

“过了这几日便好了。”安嬷嬷低声道:“照我说,姑娘对付着做做样子便行了,不必太实诚,全天陪着演。”

“今天第一天,没办法。日后,日后再说吧。”明朗有气无力道。

无论如何,不可出差错。

安嬷嬷点点头,若有所思,临出发前,明朗将明家与顺王之事,以及这次的计划告知了安嬷嬷,安嬷嬷听后深叹一口气,道声造孽,便未再说什么。她对这些事一知半解,只要明朗无碍,明朗幸福,便不做纠葛。

“此番他们有求于你,必定对你有求必应,是吧。”

明朗点点头。目前为止,是这样。

“那么有件事,姑娘正好趁此时机办了。”

“何事?”

安嬷嬷凑到明朗耳边,低语一番。

“明家的东西,咱们不要,但该咱们的,咱们得拿回来。”

明朗听罢,略一沉吟,想想对计划无害,便点点头:“嬷嬷说的是。我们姑且一试。”

当日明朗早早睡下,翌日起来,继续上演母慈子孝,姐妹情深。

用过早饭,明朗提议到园中走走,明夫人与明雪欣然相陪。

明府不大,园景亦十分寡淡,走着走着,来到一处,明朗停下来。

眼前正是明朗从前居住的那小院子。

明朗打量昔日的容身之所,记忆中它低矮陈旧,阴暗冷寂,总是冷飕飕的,她离开后,显然无人再住,如今已近乎完全废弃,墙面斑驳,瓦砾残破,枯草连片。

那棵树倒还在。

明朗望着那树,依稀看见年幼单薄的自己,孤零零蹲在树下,晒太阳,看蚂蚁搬家,低声自言自语。

都说时间与幸福是治愈伤口的良药,明朗再忆从前,再回此处,心中一片平和,曾经的晦暗与阴霾一并遗落在旧日时光。

明夫人与明雪对视一眼,一个不注意,竟走到这里来了,当即都有点不自然。

“那时便想着,等你回来,就给你安排新住处,这地方,着实寒酸了些。”明夫人打量明朗神色:“朗儿,当年母亲多有不周,你不会还记着吧。”

“母亲能接纳我,实属恩惠,当年如是,如今亦是。”明朗答道:“朗儿唯有感激。”

“朗儿真真懂事。”明夫人笑道,十分满意。

“不过,既到这里,朗儿倒是想起一事,还想与母亲相商。”明朗道。

“何事?朗儿尽管说。”

明朗便道:“事关祖母财产。”

此言一出,明夫人顿时一凛,暗道不妙。

只听明朗徐徐道:“当年祖母送我回京,她名下财产一分为二,一部分交由母亲分配,分予兄长和姐姐们,一部分给予我,但暂由母亲保管和打理,待我成人之后,再归还于我,此事母亲记得吧。”

“确有此事。”明夫人不得不承认。

明夫人又道:“老太太当年之意,是待你成人,回扁州或嫁人时,便给你……若朗儿现在就想要,也不是不可以,母亲这便给你……”

明朗一福:“多谢母亲。只是前日我收拾东西时,无意发现祖母立下的字据……”

“字据?!”明夫人登时一震,强颜道:“朗儿说什么字据。”

“就是祖母的遗嘱呀。一式两份,其中一张当年初初回京,安嬷嬷便给您了,另一张后来一直没找到,还以为遗失了,没想到,此次收拾陈年杂物,竟无意翻出。”

明朗面带笑意,废话少说,直奔主题:“字据前页乃我回京后财产处理之事,后面还有一页,其中说,上安京中的宅子和铺子皆归明府所有,扁州的产业,幼时已多数归至我名下,待我成人,便应由我收回,自己打理,不可再劳累母亲。”

明朗注视明夫人双目,眼见明夫人眼中闪过慌乱。

这的确是明老夫人之意。老夫人深知,没有足够的利益,明夫人断容不下明朗,因此方出此下策:

明朗在京这些年,明老夫人上安和扁州一半产业交由明夫人,另外一部分,则待明朗成年后方能领取。这样一来,明夫人算得到了老夫人大半的财产,而明朗那部分,早打定主意,到时象征性的给她一点便罢。

至于字据中后页所说,明夫人更不以为意,当年欺明朗不识字,压根就未如实告知明朗。既入囊中,岂会吐出,管它如何,统统占为己有便是。这一老一少,无依无靠,长大又怎样,有字据又如何,能奈她何。

明老夫人的所有财产,这些年早被明夫人视作自己囊中之物,将来分给儿女们,几辈子衣食无忧。

说起来,明远山虽身居爵位,实则俸禄有限,又无其他财路,明夫人本身陪嫁也不过尔尔,这些年,还真全靠明老夫人那些产业,方能过的风光滋润。

不料如今,明朗竟提起此事。

而明朗,已绝非当年弱势小女孩。

“当然,我也会遵祖母遗言,虽收回我名下,但不可一人独贪,仍须上奉双亲,与明府分利。”明朗道。

这也是祖母聪慧和周到之处。否则谁愿意凭白拱手相让。

只要对方不贪婪,接管的这几年所得,以及日后的分利,也足是一笔巨财。

然而这对于明夫人来说,却远远不够。

上安的宅子铺子,与明老夫人故乡扁州的产业比起来,简直如一粒芝麻。说什么分利,不过好听,实际一切皆由明朗做主,愿给多少给多少,全凭她一张嘴,若哪年说利润不好,一分不给,也拿她无法。

“这个,扁州天高地远的,你一时也难以打点。再者,你年纪尚轻,何曾懂这些事,还是母亲先替你打理着吧。都是一家人……”明夫人挣扎道。

“我自是信母亲的。母亲这些年辛苦了。朗儿已长大,也该自己操心了。而且这些时日,看透许多事,更感祖母之心,以及家人之意义。诚如母亲所说,都是一家人,这些东西日后还是要与兄长和姐妹们分享之,只是如今想起祖母,不想违背她之意,还望母亲成全。”

明夫人差点忍不住,就要暴喝你想得美,幸而看到一旁明雪,生生忍住了。

“这……”明夫人道:“此事不急,待日后再慢慢商议吧。”

明朗眼神明亮,神色潸然,望着明夫人,轻声道:“母亲不放心我,抑或不相信我……终究未当明朗一家人罢……”

明夫人:……

明夫人一咬牙:“这说的什么话!母亲只是怕你辛苦而已。既然你要,给你便是,既是一家人,还计较这些作甚!”

正院房内,明夫人将一只木匣递给明朗。

“都在里头了。”

“哦。”

明朗伸手去接,却拽不动,明夫人死死握住那木匣一端,手指与脸色皆发白。

“母亲?”明朗疑惑道。

明夫人双眼一闭,不敢再看那匣子一眼,终究依依不舍松了手,勉强道:“你,你可保管好了。”

“定当妥善保管。多谢母亲。”

明朗捧着匣子翩然离去。

哐当,明夫人身子一颤,软倒在方椅中。

“母亲,母亲,你如何了?”

明雪忙扶明夫人坐好,只见明夫人脸色苍白,浑身无力,一手抚在心口,颤声道:“我的心在淌血,在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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