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明净的阳光透过窗牖碧莹营的轻纱倾洒而入, 斜照在顾沅藕荷色的衣摆上,将那精致的绣花染上一层亮色。
她手中拿着一方柔软的帕子, 擦了擦宣儿因出汗而红彤彤的小脸, 又给他仔细擦着小手。
宣儿很是配合的张开小肉手,嘴里还发出“呐”“呐”的小奶音。
琳琅公主由宫人引进来时,入目便瞧见这副温馨融洽的画面, 宛若圣洁的神女抱着晶莹冰雪化作的童子, 这对母子周身都泛着柔柔的光,美好的让人挪不开眼。
琳琅痴痴看了片刻, 随后动作优雅的朝顾沅行礼, “琳琅拜见皇后娘娘, 娘娘金安万福。”
顾沅缓缓抬眼, 视线落在她身上, 眸光微沉。
今日琳琅是一副大渊女子的打扮, 烟粉色宝相花纹的上襦,配上一条淡蓝色长襦裙,梳着留仙髻, 头戴一套珍珠头面, 妆容淡雅, 不似宴会上的艳丽妖娆, 而是一副温婉清丽的气质。
这妆容这打扮, 乍一看, 还以为是另一个顾沅。
就连谷雨和秋霜这些在顾沅身边伺候的宫人瞧见都心生排斥, 更别说顾沅本人看到,心头始终盘旋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
定了定心神,顾沅面上是端庄的笑, 淡声道, “公主不必多礼,坐下吧。”
待琳琅坐下,顾沅静静打量她一番,似是漫不经心道,“公主不但官话说得好,就连宫廷礼仪也学得不错。”
她刚才看琳琅行礼的步骤,真是半点错都挑不出来。
琳琅端坐着,脸颊微红,垂眸柔声道,“多谢皇后夸奖,琳琅来长安前,汗王特地寻了位老嬷嬷教我官话和大渊礼仪,那位老嬷嬷说她年轻时曾在皇宫当过宫女,我刚才的礼仪都是她教导的。”
“原来如此。”顾沅应了声。
她怀中的宣儿睁着葡萄般黑亮的大眼睛,盯着对面坐着的女人,似乎有些看懵了,看了好半晌,又抬头看了看自家母后,忽然小嘴一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宣儿是个爱笑的,极少哭闹,尤其这毫无征兆的哭闹,让殿内众人都慌张起来。
顾沅抱住孩子,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乖乖不哭,母后在呢,不哭了。”
奶娘担忧的凑上来,弯腰道,“娘娘,小殿下或许是尿湿了,给奴婢抱着吧。”
顾沅低头,往宣儿小屁股上摸了摸,并未觉得潮湿,凝眉道,“没尿裤子。”
奶娘也不知如何是好,往常小殿下要是哭了,让皇后娘娘抱一抱便会止啼,可现在也不知是怎么了,皇后娘娘抱着也没用?
谷雨眼珠子一转,想到什么似的,悄悄挪到顾沅身侧,压低声音道,“主子,小殿下是不是吓着了,这个戎狄公主打扮的跟您这般相似,便是奴婢一开始都骇了一跳,险些看错!”
顾沅一想,极有可能,眉头紧皱着,将孩子递给奶娘吩咐道,“将小殿下带去侧殿仔细照顾着。”
奶娘忙抱着孩子,先行离开。
琳琅公主和她身后的青衣婢女目光跟随着,直到奶娘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才慢慢的收回视线。
顾沅稍整衣袖,将脸上的担忧隐去,轻扯嘴角,笑得客套又疏离,“孩子还小,有些怕生,公主不要介怀。”
琳琅满脸愧色,垂眸道,“不敢不敢。”
不一会儿,宫人手持红漆金丝托盘,端着芙蓉糕和茶盏走了进来。
一番简单寒暄,顾沅见琳琅始终正襟危坐,便放柔了嗓音,“公主不远千里来我长安做客,不必这样拘着。杯中泡的是我们渊朝的白毫银针,你尝尝看饮得习不习惯?若是不习惯的话,本宫让人给你准备乳茶。”
“皇后娘娘客气了。”琳琅端起茶杯,看了一眼杯中,只见汤色黄亮,叶底嫩匀,是极好的茶叶。浅啜一口,她夸道,“香醇可口,芳香沁脾,好茶。”
顾沅轻笑道,“本宫还以为公主喝不惯,没想到公主也是懂茶的。”
琳琅放下茶盏,“只是略懂皮毛而已。”
俩人寒暄一番,便也没什么话好说。
这戎狄公主突然找上门来,自然不是请安问候这么简单,顾沅倒不着急,慢悠悠的喝着茶,等对方自动说明来意。
果然没多久,琳琅公主面露难色,看着顾沅左右,抿了抿唇道,“皇后娘娘,不知可否……单独聊聊?”
顾沅指尖一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只平静看向琳琅,“我们现在就是单独聊,公主有什么话大可直说,这些宫人你全当不存在便是。”
琳琅眉心拧起,咬了咬唇,“皇后娘娘是信不过琳琅,怕琳琅加害于您?”
“公主这话说的,我们不过第二次见面,哪里说得上信不信任的。本宫只是为你着想,再怎么说你我国别不同,身份不同,见面谈话还是多些人在场较好。”
说到这里顾沅顿了顿,柳眉微挑,“难道公主有什么话不能明着说?”
琳琅的巴掌小脸白了白,纤细的手指握紧。
倏然,她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她一有动作,顾沅身旁的宫女们都防备的提起了精神,不曾想那琳琅公主站起身后,往前走了一大步,随后直直的跪倒在顾沅跟前。
顾沅,“……?!”
宫人们也都怔住,就连琳琅带来的婢女也瞠目。
顾沅最先反应过来,神色肃然,示意宫人将琳琅扶起,又沉了嗓音道,“公主这是作甚?突然行此大礼,本宫可受不住。”
琳琅公主不肯起,推开宫人伸来的手,一双美眸噙着泪光,面色苍白,可怜兮兮的看向顾沅,哽噎道,“恳请皇后娘娘给琳琅一条生路。”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不知情的还以为顾沅把她怎么着了。
顾沅敛眉,朝秋霜使了个眼色,秋霜会意,将那些小宫女都叫到屏风后,她自己与谷雨、小春小冬四大金刚般守在顾沅身旁,冷眼看戏。
“公主有话好好说,这般哭哭啼啼的,旁人见着只当本宫欺负你了。”
顾沅端坐在榻上,面容一片沉静,脑中却是飞快转着,猜测这琳琅公主到底唱的哪一出。
琳琅依旧跪着,轻轻抬起头来,泪盈于睫,肩膀耸动,小声抽泣着,“皇后娘娘,事关生死,琳琅也是没有办法,才求到您的面前。外人都说您心地仁善,待人宽和,琳琅求您帮帮我……”
顾沅隐约猜到几分,面上不显,只缓声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琳琅咬着唇瓣,朱红的唇印出一道浅浅的印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去看顾沅的眼,小声道,“请您留我在宫中吧。”
这话一出,便是秋霜谷雨她们都忍不住翻白眼,这公主也忒厚颜。
顾沅盯着她,“那你找错人了,这事你该去求陛下,而不是我。你是一国公主,婚嫁乃是涉及两国政治邦交的大事,我是后宫妇人,不好插手国政。”
琳琅涨红着脸,羞窘道,“可陛下他…他不留我。”
顾沅道,“那我也爱莫能助。”
琳琅便又红了眼眶,睁着水雾蒙蒙一双眼,小声啜泣道,“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过分,可我真是没有办法了。皇后娘娘,实话与你说了,汗王将我送入长安,就是要我嫁给皇帝陛下为妃。若皇帝陛下不留我,他就会将我嫁去西厥部落,给西厥六十岁的老汗王当继室。那西厥老汉王手段残酷,最爱凌虐处子,我……我若是嫁给他,倒不如一杯毒酒来得痛快。”
顾沅看她神色悲愤,隐有绝望之意,心头虽触动,但立场也很坚定。
沉默半晌,她道,“既然你那兄长待你如此狠心,你为何不留在长安嫁与宗室子弟,这也算是和亲了。”
琳琅面露难色,支支吾吾,“我……我……”
顾沅乌黑眼眸一片清澈,“扈尔巴汗王这般执着于让你嫁进后宫,是否还交代你,使尽浑身解数迷住陛下,让他痴迷于你的美色,你便可窃取国家机密情报,成为他在渊朝最好间者?”
琳琅浑身一抖,苍白的小脸陡然青了几分,嘴唇蠕动,“不,不是……汗王并未这般交代,他只是说与陛下联姻的利益更大,嫁给寻常官宦意义不大,倒不如嫁去西厥……”
她泪如雨下,“皇后娘娘,你就留下我吧,就拿我当个摆件,不,当我不存在,只要让陛下收下我,随便在后宫寻一处地方安置,我会安安分分,绝不破坏您与陛下的感情,也绝不闹事争宠。娘娘,你发发善心,不然我真活不下去了。”
顾沅长睫垂下,琳琅这副样子,让她想起另一个人——周明缈。
上辈子周明缈捂着肚子求到她面前时,也是这般跪在她脚下,涕泗横流,苦苦哀求,就连说的话也差不多,什么皇后娘娘你是个好人,你不救我我就活不下去之类的话。
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这个琳琅可怜兮兮,谁又知道日后她会不会是另一个周明缈呢。
定了定心神,顾沅平静的望向她,淡声道,“这事我帮不了你。”
琳琅一怔,眸中有怨,低声道,“皇后娘娘你就这般狠心,见死不救么?”
顾沅还没说话,一旁的谷雨听不下去了,嘟囔道,“这关我家娘娘什么事?你别说得好像你的悲惨是我家娘娘造成的,要怪就怪你们那个汗王没人性,把你当物品般送来送去。”
小春也是个嘴快的,接茬道,“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这般没皮没脸,跑到正头娘子哭得要死要活要当妾侍的,怎么,打量着我们家娘娘心善好欺负?”
她们这样一说,琳琅脸上顿时毫无血色,羞愧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去。
顾沅也不想再费口舌,摆了摆手,示意秋霜她们将人“请”出去。
待人走后,顾沅轻轻扫了一眼小春和谷雨,“你们俩倒是长了张能说会道的好嘴。”
谷雨小春一怔,忙要跪下告罪,顾沅忍不住抿唇笑了,“好了好了,你们主子我岂是那不知好歹的,你们护着我,我心里欣慰着呢。今日是在这外邦公主冒犯在先,你们这般我不计较,但日后在其他场合,你们可得注意些,省得外头说咱们凤仪宫宫人胆大妄为,不知礼数。”
两婢嘻嘻笑,乖顺的应道,“奴婢遵命!”
这边厢,琳琅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由着婢女阿常扶着出宫,直到回了鸿胪寺,她整个人跌倒在地上,面如死灰,反反复复呢喃着,“完了,完了,没办法了,一点办法都没了……”
阿常看着她如一滩烂泥倒在地上,眸中闪过一抹鄙夷,这不中用的废物。
安静好半晌,阿常才上前安慰道,“公主别丧气,奴婢这还有一个办法。这一招若成了,皇帝就算不想留你,也得将你纳入后宫。但若是不成……”
琳琅失神的眸子有了焦距,定定的盯着阿常,像是揪着救命稻草般,“什么办法?”
阿常凑到她耳畔,“离开长安前还有个送别宴,我们可以……”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声线又平,犹如魔咒般灌入琳琅的耳中,直听得她双眼发直,心头大震,“这也太冒险了,这样真的行么?”
阿常面无表情,冷觑着她,“这是你在长安能抓住的最后机会了,不然你和我就只能回到戎狄,你觉得扈尔巴会如何对待我们?反正我是从没想过再回去的。”
一想到扈尔巴那些残酷手段,琳琅捏紧手心,好半晌,她启唇道,“好,按你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