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备得都是些好克化的, 顾沅有心事,只随便吃了一些。
裴元彻见她心不在焉的, 替她添菜, 黑眸盯着她尖尖的下巴,淡声道,“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顾沅摇了摇头, “刚醒来, 吃不下太多。”
裴元彻放下筷子,舀了一碗紫参乌鸡汤, 递给她, “这几日你瘦了不少, 既吃不下, 就喝点汤。”
他的目光直直的看向她, 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多谢殿下。”顾沅接过, 慢慢的喝着。
用过晚膳后,裴元彻握着她的手,在庭外散步, 晚风吹动庭前海棠花, 送来淡淡的清香。
不多时, 秋霜上前提醒, “殿下, 太子妃, 药熬好了。”
裴元彻嗯了一声, 搂着顾沅的肩膀,“走吧,回屋喝药。”
两人一道回屋。
看着红漆托盘上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汤药, 顾沅眉心微蹙。
裴元彻注意到这点, 戏谑的看她道,“良药苦口,若是你自己喝不下去,孤来喂你?”
说着,他伸手伸向药碗。
想到这几日他喂药的方式,顾沅脸颊微烫,忙道,“不敢劳烦殿下,我自己喝便是。”
她端过药碗,一口气闷了下去。
这边才放下药碗,一枚带着糖霜的杏脯便递到了唇边,裴元彻好整以暇看着她,“张嘴。”
她轻启嘴唇,果脯的甜味就在舌尖弥漫着。
“若是还苦,就多吃两枚。”
“一枚就够了。”
顾沅将嘴里的果脯吃完,沉默的坐着。
便是与他做了两世的夫妻,她依旧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也不知现在该与他说些什么。
她觉得尴尬,裴元彻却半点没感觉一般,等她喝过香茶漱口后,单手支着下巴,慵懒道,“你今日才醒来,得多多休息。不如让她们伺候你沐浴,早些歇息?”
顾沅水眸扑闪一下,想着早点歇息,总比这般大眼瞪小眼的坐着发愣要好,便点头道,“也好。”
秋霜和谷雨扶着她去净房沐浴,想到晚上得与他同床共寝,顾沅下意识拖延着时间。
可再怎么拖,还是得面对。
半个时辰后,她换好寝衣回到寝殿时,寝殿内并无裴元彻的身影。
一问宫人,才知他将这几日积压的政务搬到了瑶光殿,这会儿正在书房处理。
顾沅稍稍松口气,自顾自走到床边,掀开被子睡下。
她盯着帐子上绣着的百子千孙婴戏图,自我催眠着,睡吧睡吧,快点睡着,睡着了就不用面对他了。
或许是白日睡了太久,又或是心理作用,她越想睡,大脑却越发的清醒。
这一清醒,她又忍不住去想从前的事。
想到前世她与裴元彻的十年牵绊,想到她的两个孩子,想到她的父母兄嫂,还有素素月娘她们......
忽然,身旁的床榻往下陷了一些。
她睫毛微颤,并未睁开眼。
男人身上淡淡的沉香气息,涌入鼻尖,下一刻,她被一双手拉入了一个坚硬温热的怀抱中。
“还没睡,在等孤?”他沉金冷玉般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顾沅抿着唇,很想继续装睡,但她清楚他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只好睁开眼,低低的嗯了一声。
幔帐放了下来,床帷间光线晦暗,他宽大的身躯将她紧紧地圈住,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俩人似的。
裴元彻的下巴抵着她的发,温声道,“你醒来后,好像与孤疏远了些。是在生孤的气么?”
顾沅心头一跳,他察觉到了什么?
不等她答,裴元彻又道,“这次是孤没有护好你,害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你放心,这笔账,孤迟早会替你讨回来的。”
他语气森然,顾沅更是心惊,思忖片刻,轻声道,“殿下,是我不慎脚滑才跌入池中。”
裴元彻低头,唇瓣滑过她的脸颊,极尽亲昵,“往后若非必要,你少往那边去。好了,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你没事,便是万幸。”
顾沅偏了偏头,想避开他的触碰,却又怕表现得太明显,惹他怀疑——
她重活一世的事,实在匪夷所思,若是让人知晓,保不齐会惹来什么麻烦。
何况,她这会儿也不确定裴元彻是不是与她同样的情况。
若他不是,自己态度突然转变,他没准以为她被邪祟上身了。
若他也是重生的,那......就更麻烦了!
略作思索,顾沅两只手抵在他的胸口,轻声道,“殿下,前几日我去找景阳,她想让你安排一番,让她与谢国公见上一面。”
裴元彻轻抚着她的发,沉吟片刻,道,“孤知道了。”
“那你答应了?”
“嗯,赐婚圣旨不日就下来了,他们见上一面,彼此熟悉一下也好。”
“殿下,你......你为何看中谢国公?”
顾沅试探的问,见他没立刻答,又补充道,“唔,我是觉得陇西那么远,她若是嫁过去了,日后想见一面都难。而且我上次与景阳聊了,她也不愿意远嫁,更想在长安找个驸马。殿下,你就她一个妹妹,怎么舍得让她远嫁呢?”
裴元彻道,“谢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景阳嫁给他不会错的。”
顾沅蹙眉道,“谢国公有才干不假,但这与景阳嫁给他,有何干系?”
裴元彻一噎。
他垂下眼眸,看了一眼怀中的顾沅。
她低着头,他一时也看不清她的表情,静默片刻,他抬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语气有些无奈,“你今日的问题有些多。”
顾沅抿了抿唇,小声道,“我只是看景阳不大乐意......”
“你才刚醒来,最重要的是养好自己的身子,其他的事情不要去想了。”
顾沅听出他不愿再提这话题,也不好再继续问。
“乖,睡吧。”裴元彻吻了吻她的眉心,沉声道,“这几日孤都没睡好,只有抱着你,孤才能好好睡个安稳觉。”
他这般温情脉脉的的样子,让顾沅有些无所适从。
她强迫自己适应他的怀抱,闭上眼睛。
前世,他们似乎从未有过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候。
最开始嫁给他,她不想与他同床共寝,冷脸对他,他也不在乎,硬是赖在她殿中。
后来他似是受不住了,摔门离开,跑到其他妃妾的殿里去。
她原以为能得个清静,不曾想半夜他又跑了回来,钻进她的被窝,咬牙切齿的压着她,骂她没良心,骂她不识好歹。
她觉得他莫名其妙,大半夜憋着火气无处发泄,不去抱那些千娇百媚的妃妾,跑来骂她个有身孕的?
不过经过那一回,她再怎么冷淡待他,他也无所谓了。天一黑,就往她殿里来,陪她用晚膳,钻她的被窝。
他那个时候也喜欢抱着她睡,但大都是等她睡着了,他才凑上前抱着她。通常那个时候她困得厉害,也懒得与他计较,大半夜吵架,她也累。
反正第二天醒来时,他早已离开了。
这般乱糟糟的想着,耳畔传来男人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顾沅稍稍抬眼,借着幔帐透进来的淡淡光线,凝视着男人深邃的轮廓。
他阖着眼,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分明,无疑是极其英俊的。
若她没有记起前世种种,这一世,她应当会好好与他过吧?
起码在落入池塘之前,她还想着,去敬他、爱他,替他生儿育女,替他收拾去江南的箱笼,替他管理东宫庶务,在东宫乖乖等他回来。
但现在,她有了前世的记忆。
她清楚的知道,身侧的男人不是什么善类,他是个控制欲极强,不择手段的疯子。
为了得到她,他卑劣的毁了她的清白,用她的家人威胁她,还杀了无辜的文明晏。为了逼她接受宣儿离世的事实,他将她锁在殿中,不让她见任何人,待她生下第二个孩子,他才解除禁令......
那段日子,暗无天日,浑浑噩噩,她觉得她快要疯了。
在那金碧辉煌又空空荡荡的大殿中,她挺着个大肚子,枯坐着,一天又一天。
她经常想,她为什么还活着呢?这般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眼前的一切都是灰暗的,任何事引不起她半点兴趣,她在这个怎样都摆脱不了的金笼子里,苟延残喘着。
她好几次寻死,都被救了回来。
裴元彻抱着她,眼尾发红,命令着她好好活着,不然就杀了伺候的宫人,牵连她的家人。
他总是这般威胁她,她也就不再寻死了。
后来她生下了延儿,他欣喜若狂,抱着小襁褓看了又看,一会儿与她道谢,一会儿又夸孩子,说眼睛像她,鼻子和下巴像他。
他是那样的宠爱延儿,当天就封延儿为太子,又宣告百官,大赦天下。
延,是他给孩子取的名字,延续血脉的意思。
他越是宠爱延儿,她越是自责,越觉得对不起宣儿,她是个糟糕透顶的母亲——
如果她没有争一时之气,告诉裴元彻实情,那他应该也很宠爱宣儿的。
都怪她,都是她的错......
她半点没有因为延儿的诞生而振作,反而陷入了更压抑的情绪中。
仿若掉入了泥淖中,她努力挣扎着,却越陷越深,无法呼吸。
后来,周明缈跑来告诉她,宣儿的死,是裴元彻一手操纵的。他一直对宣儿的存在耿耿于怀,见她再度怀孕,便想给她肚子里的孩子,腾出一个“嫡长子”的位置。
她信吗,也不尽然。
但她也不想去问裴元彻了,问了也没意义,无论是不是他,她的宣儿再也回不来了。
说到底,都怪她这个母亲太差劲了,没有保护好他。
她真的很累了,不想再面对这一切,她只想去陪她的宣儿,向他赔罪,所以她选择服毒自尽,来逃避一切。
......
忘记前世一切,这辈子与裴元彻好好过吗?
不,她做不到。
上辈子的纠缠已经够了,她这辈子不想再与他纠缠了,他们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虽说她现在已经嫁给了他,所幸的是,现在他们还没孩子......
顾沅咬了咬唇,深深地凝视着身侧熟睡的男人,无论如何,她得想个办法,离开他。
反正她都已经死过了一回,既然重来一世,她怎么也得换个活法,为自己活一次。
心头做下决定,顾沅动了动身子,轻手轻脚的从他怀中挣脱。
她这边刚起身,手腕忽然被抓住。
顾沅吓了一跳,连忙扭过头去。
只见上一刻还熟睡的男人睁开了眼睛,眸色深沉,凤眸稍挑,薄唇掀起一抹浅浅的弧度,笑得完全不似平日那般,“沅沅,你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