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时候雪停了, 太阳升了起来。
闻若蓝觉得有了一点力气,把那根木箭削完。
他心不在焉地把胸口的布条绑紧。
他已经痛得麻木了,幸好天寒地冻的, 伤口溃烂的程度不算很严重,而且全身僵冷,反倒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
接到军令的那刻起,他就觉得事情很不对劲。
三万彪悍的木都军压在赤雁关外六十里处, 时时虎视眈眈, 这种情况下五哥要他领军从燕回山西下至元隆关,以便前后夹击兀拖军,这命令怎么看怎么蹊跷。
两军对垒,对方军营里的任何风吹草动, 都会落入己方眼里, 就算他做得再隐蔽,也不可能在带着一万骑兵离开的情况下,瞒过木都军的眼睛。
但军令上头确实印着闻若丹的帅印,字迹也与闻若丹平日的狂草一般无二, 只是稍稍显得有点虚浮, 但他五哥连日忧心战况, 焦急仓促之下字写得有点飘也有可能。
作为军人, 他必须服从命令, 但他很清楚, 一旦他领兵离开,赤雁关便很危险。
赤雁关的城墙比元隆关要矮一些, 驻守的边境军加上屯田军, 一共是三万五千的兵力, 他带走了一万骑兵, 只剩下缺少战马的二万五千边境军,一旦木都军来攻,能不能撑到他这个主帅回来,真是难说得很。
他五哥的决策,很多时候确实有点让人出乎意料,但还不至于为了保住元隆关,放弃赤雁关。
赤雁关往东,还有几个小规模的军事要塞,赤雁关失陷,这几个军事要塞也无法幸免。
他思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好叫来身边的副将,告诉他尽快把赤雁关下郁洲城内剩余的百姓全部转移走,万一到了情况危急的时候,不要撑死抵抗,能撤退就撤退,保存一点兵力是一点兵力。
军令要求他带一万骑兵离开,他减少了两千名,最后趁着夜色,带了八千人离开关墙,进入燕回山腹地,结果没多久便遇到了大规模的伏击。
带着人辗转躲避追兵的时候,他从北狄人的嘴里听到了一些信息,知道他领兵离开赤雁关之前半日,燕云军大败于元隆关外的苍鹿野,而赤雁关在他走后一日内失陷。
缺少主帅坐镇,这么快的时间内失陷,也不算是很意外的事,还好郁洲已经是一座空城,就是不知道驻守的燕云军撤退走了多少,但愿不要全军覆没。
他娘的,一定是军营里有了叛贼,使了什么阴谋诡计,要搞垮燕云军,搞垮他们闻家!
他是不成的了,不过他相信,他的哥哥们,一定能把那杀千刀的祸害揪出来,替他夺回赤雁关!
闻若蓝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目光朝着不远处的山道看过去。他守在这里已经两天了,昨天上午这个时候,就有北狄士兵从这里通过,今天也应该会来。
他摸了摸腰上挂着的一个香囊,当然,这个香囊早就已经变成了臭囊,但他一直挂在身上没取下来过。
这是他和未婚妻告别的那天,她亲手替他系上的,他本来发誓什么情况下也不会取下,但他这会儿抚摸了片刻,还是轻轻把它从腰上扯了下来,在地上挖了个小洞,用土掩埋了,又盖上一层雪。
既然他要埋骨于此地,那这东西也随他一块儿埋了吧,带在身边只会溅上更多的鲜血。
前方山道上传来马蹄声,闻若蓝用有点发抖的手张开了弓,把那支木箭搭在上头。
阳光射在前方的雪地上,晃得他眼花,他这时头发昏,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箭射了出去,擦着马背上的一名北狄士兵肩膀斜斜飞过,那士兵转过头来,一手挥舞着长刀,一手握着缰绳,吆喝着纵马往这边冲来。
闻若蓝暗暗咒骂了一声,捏紧手中的匕首,转瞬之间一人一马已到跟前,他用尽浑身力气,打了个滚,翻到扬蹄而来的马旁边,将那把匕首插入马腿。
马负痛长嘶,马蹄溅起点点雪泥,北狄士兵翻下马背,很快站住了脚,举起手中长刀朝他斩了过来。
闻若蓝已经无法再避开,他仰躺在雪地里,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柄长刀。
刀锋反射出太阳的光,他的眼睛都快烧起来了,只是那灼烫的亮光闪到一半就凝住了,另有一道炫目的刀光,带着风雷撼动山川之力,自那北狄士兵的肩头斜扫而来,电光火石之间,那厉光已经斜劈到底,将那北狄人从肩至臀劈为两半。
鲜血狂喷而出,温热的血喷到闻若蓝的脸上和身上,他这么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感到一丝温暖,鲜血滴下,血光之中他依稀看到一个身影迎着阳光,朝他俯下身来。
他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闻若蓝醒来的时候,四周是沉沉的黑,他发现自己身上套着两件北狄士兵的衣服,正被一个人背在背上,那人用绳子把他紧紧地捆在身上,捞着他的腿,走得不快也不慢。
嘴巴里有药草的味道,和着自己和那人身上的血腥味,让他想要呕吐。
“六哥,放我下来吧。”他嘶哑着嗓子说。
背他的人没停,又走了片刻,才在一株枯树下停了下来,解开身上的绳子,小心地把他放在地上。
“你醒了?”他笑着说。
闻若蓝也笑,“他娘的,老子居然没玩完。”说完,一口吐了出来。
闻若青扶着他,等他吐完了,把他拖到一边,解开身上的水囊,滴了几滴水到他口中。
闻若蓝闭目喘息了片刻,才问:“我们在哪里?”
“已经在燕回山的前山边缘,正往奇云山那边绕,以免被兀拖的军队发现,” 闻若青笑道,“走的快的话天亮就能回到营里了,坚持一下。”
“有酒吗?”闻若蓝这会儿觉得浑身发冷,上下牙齿都在打战。
“这会儿喝什么酒?没有。” 闻若青说罢,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裹在他身上,一边的江云和傅寒也脱了衣服盖过来。
夜色下,闻若蓝看到三人身上都挂了不少彩,想说什么又没说。身上的伤应该是处理过了,他能感觉到伤口裹得很结实,但疼痛一阵一阵袭来,如万箭攒心,让他的意识飘飘浮浮。
闻若青见他脸色灰败,精神时好时坏,心下有点焦急,跟傅寒商量道:“这般走路太慢,你俩交替背着他,我先到前头去,把咱们进山前藏在那儿的马牵过来。”
傅寒道:“我去吧。”
“也行,多加小心。”
半个时辰后傅寒把马牵了过来。
“马还好吧?”
傅寒点头,“咱们走时留了水和草料在马旁边的,刚我又喂过一次。”
闻若蓝已经又陷入了昏迷状态,闻若青把他横在马背上,拿绳子牢牢地捆好,自己也上了马。
为了不引起注意,三人小心驾驭着马,不快不慢地沿着奇云山脉边缘行进。
行了两个多时辰,天边现出一线曙光,闻若青回过头往左后方看去,远处兀拖军的军营里,已经升起了第一缕炊烟。
天亮之后便无法掩饰行踪,平原上驾马而行,目标很明显,很快就会被敌军发现。
但若弃马匍匐前行,闻若蓝撑不了那么久。
闻若青想了想,唤过另两人商量了几句。
三人加快了速度,尽量在被发现之前离关墙近一些,再近一些。
不久之后阳光越过了元隆关的城墙,巨大的阴影横亘在地面上,闻若青估摸着前方第一道壕沟的距离和敌军的弓箭射程,又行了片刻,大声喝道:“快跑!”
三人狠狠甩下马鞭,马蹄撒开,一路朝前不要命地狂奔。
天还未亮,安永就跟着自家将帅上了城墙。
自那天六爷偷跑之后,五爷表面上没流露什么,但是每天天不亮就伫立在箭楼上,不得不处理军务时方才离开。
今天已经是第四个早上了。
安永心头也有点绝望,眼见已经到了辰时,几个营的将领马上就要到中军大帐找闻若丹议事了,他这才上前一步,低声道:“五爷……”
这时闻嘉砚也上来了,见五叔仍然纹丝不动,便道:“五叔,您去吧,我在这儿看着。”
闻若丹仍是没动,目光凝视着远方,片刻后他的脸色变了。
兀拖的军营里,起了一阵骚动,晨光之下,三个小黑点沿着奇云山脉的边缘往这边飞奔而来,动静引起了敌军的主意,很快一队训练有素的北狄骑兵整队跟过来,死死咬在后面。
闻嘉砚立刻转身,往城墙下飞奔。
北狄士兵一面穷追不舍,一面在马上拉开长弓。
闻若丹俯身,双手撑在墙头上,沉声道:“弓箭手,准备!”
城墙上值守的士兵立刻退开,一排弓箭手列队上前,在垛口处张弦拉弓,静待命令。
下方的城门咯吱一声开了,士兵涌到护城河边,放下吊桥。
闻若青选的马是三匹中最强壮的,但负了两个人的重量,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后头。
前头的傅寒转过身来,把自己马上负着的一面盾牌给他抛过来,闻若青一把接住盖在头上,另一只手拔出靴子里的羊角匕首,一刀插在马屁股上,马厉声嘶叫,疯狂往前疾奔。
风声呼啸,夹着嗖嗖之声,后面飞蝗箭矢密密麻麻地破空而来,马背上的傅寒和江云抡起长刀,一面驾马飞奔,一边挥舞兵器把箭矢格开。
城墙上的闻若丹手指都抠进了石头缝里。
又一波箭矢笼罩下来,下方的三匹马身中数箭,傅寒和江云翻下身来,伏在马腹上,借着马前冲的余波又挡了一挡,马不支倒地之时,两人已滚进前方深深的壕沟里。
闻若青大喝一声,揪住马背上的绳子,借着自己坠地之势,生生把马翻转过来,一手抱着闻若蓝,一手死命拖着马,用腰背的力量,忍受着身上的千钧重量,艰难地一点一点往前方挪动。
马腹上插了数只箭矢,马被下方的人牢牢抓住,疯狂地挣扎起来,壕沟里的傅寒抛出带着铁钩的绳索,闻若青咬紧牙关硬挺着,等马咽气了,这才暂时放开闻若蓝,一手紧抓着马缰,一手在地上摸索着,捞过绳子,把铁钩深深扎进马颈的皮肉里,拽了拽绳子,再次抱紧闻若蓝。
傅寒和江云合力,烟尘滚滚中连马带人一起拖进了壕沟。
箭楼上的闻若丹长长松了一口气。
北狄骑兵的箭矢越过壕沟,横七竖八地插在前方空地上,有零星的箭矢射进壕沟里,斜斜插在几人对面的沟壁上方。
傅寒和江云帮着把捆在闻若蓝身上的绳子割开,闻若青大口喘着气,吐着嘴里的泥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开身上压着的死马。
江云抱过闻若蓝,吐了一口吐沫,大声道:“刺激!”
三人互视,狂笑不止。
这时护城河上的吊桥已经放下,战马厉声长嘶,闻嘉砚一手持盾,一手持枪,一马当先率领一队骑兵从吊桥上冲了过来。
眼见便要进入燕云军的射程范围之内,那队北狄骑兵的将领青措大喝一声,北狄士兵勒马收弓,冲势慢了下来。
箭楼之上的闻若丹拿过身边一个弓箭手的弓箭,弓张到最满,缓缓对准下方的青措。
青措胯.下骏马昂首嘶鸣,高高扬起铁蹄,他勒紧缰绳,喝令士兵后退几步,瞪着箭楼之上的闻若丹。
闻若丹面无表情,松开手指,箭矢破空斩风,嗖地一声插在青措前方一丈之地。
青措目呲欲裂,大骂一声,忍下了这赤.裸.裸的挑衅,“回撤!”
片刻之后,北狄骑兵卷尘而去,元隆关城墙上呼声震天。
闻嘉砚翻身下马,领着人把壕沟之下的人拖了上来。
闻若青抹了把脸,长声笑道:“别忘了捡箭矢。”
闻嘉砚一张脸都青了,抿唇不说话,指挥人先把闻若蓝抬开。
士兵们架着几人走进城门之时,城楼上下欢声雷动,冲破云霄,此起彼伏。
林涵一个箭步冲过来,朝闻若青肩上狠狠捶了一拳,“好样的!算你厉害!”
他这一拳挥出,直接就把人打飞了,闻若青踉跄着跌倒在地,身边的士兵赶紧扶起他。
林涵傻了眼,“你……”
闻若青苦笑,“我现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你若要乘人之危,我也没有话说。”
军医陈深匆匆拨开人群上前,看了看气息奄奄的闻若蓝,高声喊道:“快!担架!”
江云背过手,把后面肩膀上的一只箭矢折断丢在地上,对傅寒笑道:“痛快!就知道跟着六爷有爽快日子过!”
傅寒但笑不语。
陈深斥道:“一伙亡命之徒!还不跟我过来!”
大家拥簇着几人去了医帐,城墙上下渐渐平静。
闻若丹看了一眼身边的安永,“还愣着干什么?赶快随我去中军大帐议事。”
路过医帐之时,闻若丹驻马停了停,嘴角挂上一丝微笑,策马快速走了。
闻若青的整个背部血肉模糊,好在没有其他更严重的伤势,另一名军医给他上了药包扎好,他便觉得恢复了几许力气。
他一口喝下药汤,问道:“闻若蓝怎么样了?”
那军医道,“听陈医师说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得好好养上一段时间。”
闻若青点了点头,起身出了医帐。
他回到自己营帐前,就见闻竣从远处奔过来,扬着手中的东西,高声叫道,“六爷!信!”
刹时之间,闻若青忘了身上的伤痛,一把拿过闻竣手中的信,撩帐进去。
他见闻竣跟进来,不满地朝他瞪了一眼,“你进来干什么?”
闻竣只好转身出去。真是的,不过就是一封信嘛,用得着背着人看?瞧六爷笑得跟朵花似的,崔爷来的信也值得这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