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若青驻马笑道:“两年不见, 砚哥儿,你长大了。”
闻竣拉着章远跳下马,拱手行礼, “世子。”
闻嘉砚对两人笑了笑,目光移回六叔脸上,“六叔来得真快,走吧, 五叔正等着您。”
众人执缰前行, 过了大营门口,马背上行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到了中心的云峰大营。
元隆关的这处军营,是整个西北大营的枢纽, 而云峰大营则是枢纽中的心脏, 以云峰大营为中心,数不清的营帐围着一个个的校场延绵开去,望不到边际。
一路旌旗猎猎,阳光投在远处巍峨耸立的元隆关城墙上, 城墙高十丈有余, 雄伟厚重, 横亘延绵于天地之间。
城墙往左随着渐高的地势向上延展着, 一直到奇云山脉的起势处, 往右则是一马平川, 在看不见的远处才随着高低错落的丘陵起伏伸展。
此时正是士兵换防的时候,远远望去墙梯上人员如蚂蚁般渺小, 行动之间却是井然有序, 来来往往丝毫不乱。
闻若青问闻嘉砚, “情况如何?”
“昨日晚刚刚打退一波进攻, 现兀拖暂时退回三十里外,正整军休整。”
闻若青点点头,见已到了云峰大营的中军大帐外,便收缰下马,叮嘱闻竣和章远先在外头等一会儿。
闻嘉砚道:“六叔的营帐已经备好,就在旁边,我领你们两个先过去。”
营帐前的卫兵撩起帐帘,闻若青深吸一口气,略略低头,弯腰进了中军大帐。
大帐内还燃着灯烛,显见里头的人昨晚一夜未眠,角落里置着炭盆,不过这会儿盆里碳块已经燃尽,帐里的人也不去管它。
大帐中间的长桌前围着两个人,那两人听见响动,直起身子退开一步,坐在中间的闻若丹抬起头来。
闻若青上前两步,“五哥!”
闻若丹笑着站起身来,“好啊,你小子终于来了。”
他衣衫凌乱,头发更凌乱,随随便便地披了一件狐裘,起身的时候,狐裘落到了地上,他一面系衣带,一面弯腰去拾地上的衣服。
闻若青笑道,“怎么这副鬼样子?”一面说,一面把吏部的调令文书递给他。
“你五嫂走了后,我就是这副鬼样子,”闻若丹接过文书随意瞄了一眼,也笑道,“女人不在身边嘛,你懂的。”
闻若丹的五官不像他弟弟那样俊美,显得有些平淡,但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眼睛的形状仿似桃花花瓣,眼尾上挑的弧度有些勾人,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便生动了起来。
他的这种笑,在不同的人眼里也是不一样的。
在好些女人的眼里,他一笑便如江南三月间的春江水岸,和风拂柳,浸着化不开的缠绵和温柔。
在他的同僚和下属眼里,他的笑则有些高深莫测,让人难以揣测其含义,时不时还透着些许凉薄的意味。
在他的敌人眼里,他笑起来便如泼皮无赖一般让人厌憎。
而在他的兄弟们眼里,他的笑与闻若翡暖如春风的笑不同,有时候轻佻地想让人给他一拳。
帐内的两人闻若青都是认识的,一人是云麾将军姜辰,一人是军师李溪,两人都是燕云军里的元老了。
那两人与闻若青相互见了礼,端详他一阵,都笑道,“两年不见,六爷看着有些不一样了。”
闻若丹意味深长地说,“当然不一样了,两年前他走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现在嘛,是个……男人了。”
闻若青没理他,走到桌前,直接拿起茶壶灌了两口浓茶。
“连夜赶来的吧,走,带你去你的营帐里休息休息。”闻若丹拍拍弟弟的肩膀,又对姜辰和李溪道,“咱们呆会儿再谈。”
闻若青摇头,“五哥,你若这会儿得空,把工匠营里的赵师傅叫过来吧。”
闻若丹打量着他,“怎么,又要鼓捣些什么?”
闻若青离开西北大营之前,时不时爱晃到工匠营里去,与赵师傅是老熟人了,知道他对火器很有些研究。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图纸,道:“这种手铳是怀明研究出来的,时间紧迫,赶快让赵师傅试着做一做。”
闻若丹好奇地拿过那张图纸,姜辰和李溪也凑了过来。
片刻后闻若丹的脸色变了,唇角绽出一丝笑意,在他身边多年的李溪看了他一眼,看出了年轻将帅这抹笑意后面的兴奋和激动。
“好东西啊!”闻若丹瞅着弟弟,大力拍着他的肩膀,“你知道你带来的是什么?”
闻若青脸色很沉静,“试试看才知道。”
闻若丹转头吩咐帐口的卫兵,“去,快去把赵师傅叫来,把火铳营的王都尉也叫来。”
闻若青这才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五哥,”他问道,“赤雁关失陷后,你有没有派人去过燕回山?”
闻若丹面不改色地回过头来,很干脆地说,“没有。”
兄弟俩对视片刻。
闻若青点头,“我知道你有你的考虑,我的人还在后头,你给我二十个人,我去燕回山。”
蒋辰和李溪对看一眼,李溪道:“六爷……”
闻若丹脸色一沉,目光凌厉,“不许去。”
闻若青站起身来。
“好啊,翅膀硬了,不听我话了是吧?”闻若丹冷冷道,“这是军令,你想违抗军令不成?”
“五哥!”
“叫我将帅!”闻若丹眉心微凝,沉声喝道,“怀化大将军闻若青听令!”
“末将在。”闻若青只得单膝跪下。
闻若丹眯眼看了他片刻,语气淡淡,“即刻起,你不得出云峰营半步,若有半只脚跨出营地,提头来见!”
“末将得令!”闻若青应了一声,站起身来狠狠盯了他五哥一眼,转头撩帐出去。
闻若丹看着他的背影,神色不动。
李溪道:“五爷……”
闻若丹半晌轻叹一声,走回桌前,双手往桌上一撑,头上发丝垂落下来,盖住了他的脸庞。
闻若青出了中军大帐,前头的校场上吆喝声不断,闻嘉砚正领着一队士兵,列队策马纵过场内的一道道壕沟和围栏,闻竣和章远两人站在校场边上看着。
章远见这队人马中,只要有一人落单或是未能跨过壕沟围栏,所有人便绕回原地重新调整队形再次出发,不由奇道:“这是干什么?”
闻竣给他解释:“世子领着一个精骑先锋营,营里的战马着了道儿,雍州紧急调来了好几批马,这些骑兵们要与新的马磨合,自然要勤加练习才行,骑兵作战,阵型很重要。”
他正说着,就见自家六爷脸色铁青地过来了,刚要迎上去,结果六爷一转头,又去了中军大帐。
闻若丹站在桌前瞧着那张图纸,对去而复返的人视而不见。
“陆绍呢?”闻若青问,“我想见见他。”
闻若丹这才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吩咐李溪,“你带他去吧。”
李溪领闻若青出来,绕过中军大帐,往营地角落里的一处营帐走。
他一面走,一面道:“七爷出了事,其实五爷心里也很不好过——”
闻若青打断他,“我知道。”
李溪没再说什么,到了营帐跟前,将手里的令牌给守卫的士兵看了看,那士兵仔细看过后让开一步,李溪撩起帐帘,带闻若青进去,揭开地上的一块石板。
两人顺着阶梯下到地下室,走过一条通道,李溪朝前面点点头,“六爷去吧,我在这里等候便好。”
闻若青快步走到通道尽头,盯着牢内盘腿坐着的人。
里面的人发丝披散,神情木然,也正看着他。
闻若青蹲下身子,与他对视。
墙上的火把静静燃烧着,映得他的脸有些阴厉。
“为什么?”他问。
陆绍许久才嗤笑一声,把头转开,不予回答。
“为什么要从闻若蓝那里偷八阵图的图纸?”
陆绍仍是不说话。
“闻若蓝接到的军令,是不是你伪造的?”闻若青厉声喝问。
陆绍开口笑了,“不错,是我干的,八阵图也是我偷的。”
闻若青伸出手,穿过牢栏,一把揪住陆绍的衣服,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燕云军那么多的将士,都曾与你并肩作战,闻若蓝曾与你,一同从白龙沟的战壕里爬出来过,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难道不觉得愧疚吗?他日黄泉之下,你有何面目去面对他们?”
陆绍哈哈笑了两声,没说话,目光移到闻若青身后。
闻若丹悄然而来,负手站在闻若青身后,眼底锋芒闪现,也正静静地看着陆绍。
陆绍把闻若青的手掰开,笑道,“好,我告诉你们,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我多年来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挣得了四品的怀远将军,到头来还要向你这个六品的小官下跪,为什么?难道你们闻家的人生来便是主子吗?我在战场上流的血流的汗,你们比得过吗?”
他的目光再次移到闻若丹脸上,越说越激动,“我跟着你,任劳任怨干了这么多年,眼见赤雁关即将交予我镇守,结果呢?闻若蓝一回来,直接就做了赤雁关的主帅,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冠礼都没过,凭什么?”
闻若丹居高临下地看着陆绍,眼里露出一丝怜悯,微叹一声,“可怜的人,幸好没让你做赤雁关的主帅,我真是看走眼了。”
他拉了拉肩上滑下的狐裘,“这识人的本事,看来还得好好地跟四哥学一学。”
陆绍更加愤怒了,“闻若丹!别老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老子告诉你,若不是你生在闻家,你根本没法坐上这西北大营的将帅之位!”
闻若丹笑着摇了摇头,叹道,“还跟他说什么,老六,快走吧,耽误时间跟个失心疯的人瞎讲什么?”
闻若青沉默着站起身来。
陆绍气得发疯,抓住牢栏狠狠摇着,“你们闻家的人,说是从下头一步一步地杀上来的,可哪次冲锋陷阵,没有人在前头替你们挡着?哪次论功行赏的时候,别人没把自己头上的军功让出来给你们?你们自来到军营,便是众星捧月一般,你们头上的军功,名不符实!”
闻若丹头也不回,吩咐狱卒,“把他给我看牢了,双手双脚绑起来,可别把我这牢房弄垮了。”
陆绍在两人身后叫道:“闻若丹,你有种杀了我啊!”
闻若丹脚步顿了顿,冷笑道:“杀了你?没有这么便宜的事,留着你还有用呢。”
他回过头,目光似刀锋一般,“你和你背后那人,你们手中的人命,我可是一条一条都记着的。”
闻若丹率先出了牢房,站在营帐门口等了闻若青一会儿。
他没回头,听到弟弟的脚步声跟过来了,这才又迈步往中军大帐走去。
闻若青在他后面跟了进来。
闻若丹把乱发拢了拢,换了一身铠甲。
两兄弟这才说了两句家常。
“家里的人都还好吧?”
闻若青道,“挺好的。”
“你五嫂呢?回去习惯不?”
闻若青看着哥哥,“我哪知道?应该习惯吧。”
闻若丹啧啧有声,“问你也是白问。”
他拿起披风披上,瞧了弟弟一眼,眼里闪烁着几分暧昧,“怎样?娶了媳妇感觉如何?”
闻若青笑了笑,不说话。
“没让你媳妇受什么委屈吧?”他说罢,见弟弟眼神飘忽,又笑道,“我告诉你,女人娶回家就是要宠的,你这性子,你媳妇受得了?”
闻若青扯了扯嘴角:“不劳你操心。”
两人一路说着出了大帐,闻若丹的亲卫安永牵着马正等在帐前,闻若丹翻身上马,“给他牵匹马来。”
两人执缰缓行,一路穿过森然林立的营帐,往北而行。
不时有士兵铿锵列队穿行在营帐之间,铁甲亮刃炫然闪烁。
领头的将官见了闻若丹,皆昂首肃立,朗声道:“将帅!”
闻若丹微微颔首,不时在马背上询问两句。
时已近午,太阳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亮晃晃却没什么温度,大家开口之间都呼出一团雾气,阳光下了无声息地飘散开。
路过医帐,军医陈深撩帐出来,见了马背上的两人,眯眼瞧了一会儿,“这是六爷不是?”
闻若青笑道:“是我。”
冷不防边上烟尘忽扬,马蹄疾奔而来,一柄长刀照着马背上的闻若青劈下。
闻若青往边上一让,长刀紧缠而上,倏然变招,杀机似大海潮生汹涌而来,刀锋芒星闪动,锁住马上之人的去路。
闻若青左腿勾住马镫,身子突然偏落,几乎贴着地面掠过,避开刀锋后翻上马背,左臂一勾,勾住那人的左腿,借着马前行之势差点把他从马背上拖下来。
持刀之人手忙脚乱,片刻间倒也稳住阵脚,面色有点沮丧,收了刀道:“你这算什么?”
闻若青笑道:“早告诉你招式别这么花俏,怎么还没改?”
陈深在边上摇了摇头,“林涵,你要打过那边去,别在我这医帐前闹。”
林涵没理他,这才对闻若丹抱拳道:“将帅。”
闻若丹微微点头,偏头对陈深道:“十天后雍州会送来一批药草,如此基本上也够了。”
陈深面色微霁,“那最好不过,之前备的药品其实也不少,只是没想到苍鹿野一战,如此惨烈。”
闻若丹目光一暗,没说什么,对那两嘻嘻哈哈的人道,“行了,走吧,林涵,你也来。”
两人跟在将帅身后,策马往城墙下行去。
过了云峰营的壁垒,闻若青瞄了瞄脚下,又看了看前头的五哥。
闻若丹骑在马背上,几乎纹丝不动。
几人上了长长的阶梯,来到城墙之上。
风猎猎地吹了过来,几人衣袂扬起,闻若丹身后的披风一下盖到闻若青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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