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监狱里能计算出这些?”国王翻看着那些纸,脸上满是怀疑的表情。
“这些都是从公开场合获取的资料,今年有几艘来自美洲的运宝船返回,安特卫普港今年的布匹价格,西班牙比索的汇率……用这些数据,就够我得出结论了。”
国王脸上带着微笑,将那沓子白纸还给塞西尔,“我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想,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愚忠的老实人,亦或者是想要引起我的注意力的聪明人;刚看到您的时候,我觉得您是个学究一样的人物,可您自从站起来之后,神态和举止却都像是一个在宫廷里浸淫数十年的廷臣。”
“那陛下现在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塞西尔笑了起来。
“我现在觉得您是个疯子。”国王冷淡地回复道。
塞西尔脸上的微笑僵硬了起来,与他相反,国王身后的随从早就不满此人的装腔作势,如今纷纷被逗得笑了起来。
“我给您十分钟的时间来改变我的看法,如果您做不到的话,那我就会认为您真的是个疯子,把您在伦敦塔里关到死为止,免得您出去危害社会。”国王的声音听上去如同在描述今天的天气一样平静。
塞西尔的脸色变得惨白,“我……我……”他嘴里支支吾吾,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怎么,您害怕了?”国王的脸上终于又带上了笑容,那笑容看在塞西尔先生眼里却让他打了个哆嗦,“那就请您抓紧时间吧,只剩下快九分钟了。”
塞西尔长吸了一口气,他的脸上再次挂上之前的微笑,然而这次那微笑就显得僵硬了许多。“陛下刚才问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国王点了点头。
“我是个卡珊德拉,也就是说,预言灾祸的人。”塞西尔先生叹了口气,“至少别人是这么认为的。”
国王抬了抬眉毛,示意他接着讲下去。
“在我十岁的时候,曾经预言我父亲的一笔投资会血本无归,后来那笔投资果然让他损失惨重;我在剑桥念书时,曾经对我的一位教授说他的妻子会在圣诞节前离开他,结果那之后的第三天,他的妻子就带着钱和一个法国人跑了,那时候离圣诞节还有整整两个月呢。”
“后来我做了护国公的顾问,我曾说护国公的位置是个烫手山芋,与其自己坐,不如让给加德纳主教。陛下您羽翼渐丰,要亲政就必然对摄政动手,何必由他去做那个恶人,可惜他被摄政的光环迷了眼,对我的提议置之不理。”
“后来我又反对他让他的弟弟娶先王后,我告诉他这桩婚姻除了让西摩家族成为靶子以外毫无意义。但是他当时急着让他的弟弟安静下来,自己又不愿意出血,所以只能用先王后去补偿他了。”
“看上去您并不受他器重嘛。”国王说道。
“陛下,预言灾祸的人,往往是不受欢迎的。”
国王点了点头,“这话说的没错,可既然你并不受他的器重,为什么又要专门写信为他张目呢?况且即便你说的是事实,他也还是要死的。”
“卡珊德拉预言到了特洛伊城的沦陷,她不是也留下来与城市共存亡了吗?埃涅阿斯在城市被希腊人攻破时逃出了城邦,远航去了意大利,他的子孙成了罗马人的祖先。如果卡珊德拉愿意的话,她也可以这么做,可她并没有,而是留下来和自己的母亲和姐妹一起成为奴隶,被阿伽门农带回阿尔戈斯去,最终死在他妻子谋杀亲夫的阴谋里。”
“这么说您要与护国公共存亡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很乐意给您在断头台上加个位置。”
“并非如此,陛下。”塞西尔连忙摆手,“我只是寻求一个真相而已,护国公死有余辜,但我并不认为是他杀死了先王后。我想您今天来见我,肯定也是对此有所怀疑的,我只希望您能够继续调查这件事,毕竟如果此事背后还有幕后黑手,那么您晚上恐怕也是睡不安稳的。”
国王打量着塞西尔先生,看着对方的脸色逐渐因为他的目光由苍白变为潮红。
“看来您并不是个疯子。也许您的确是个聪明人,而我现在正用得着聪明人。”当塞西尔先生已经有些绝望之时,国王终于开了口,“我如今正缺一个秘书官,我想您既然做过护国公的顾问,想必也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我万分荣幸。”塞西尔长吁了一口气,这一次他看起来比起之前说同样的话时要诚惶诚恐许多。
“至于您提到的调查,您可以在闲暇时间自己调查,经费和人员您就找庞森比先生吧。”国王伸手指向自己身旁的壮汉,“他会给您适当的支持的。”
“那就请您多多协助了。”塞西尔先生朝着庞森比鞠了个躬。
庞森比先生只是点了点头,显然对对方的油嘴滑舌颇为看不上。
“好吧,既然如此,您就收拾收拾东西搬出来吧。”国王环视了一眼牢房,“这屋子虽然还算整洁,可总有股霉味。”
国王走到门口,突然他仿佛又想起来了什么事,“把您今天的计算写成一份报告吧,后天上午放到我的桌子上。”说完他再次转过身来,走出了房间。
陛下沿着来时的老路走出监狱,当重新回到室外时,所有人都满足地深吸一口新鲜空气。
“您刚才可把他吓得不轻。”罗伯特笑着说道。
国王也大笑起来,“我可并不是在吓他,如果他不能证明是我需要的那个人,那么凭他和护国公的牵连,把他在塔里关一辈子还算便宜了他。”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看重他?坦白的说,我并不清楚他所说的那些到底是真的,还是仅仅在说大话,想要哗众取宠而已。”
“我也不知道。”爱德华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在春天撒下一把种子,他不过是其中一颗而已。到时候这么多种子里,恐怕总有几颗会发芽吧。”
“可那些一直不发芽的种子呢?”罗伯特问道。
“那也无所谓,伦敦塔不一直在这里吗?”爱德华云淡风轻地说道,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脸上的神色因为他的话变得更拘谨了些。
两人一同登上等候在庭院里的马车,车夫挥了挥鞭,马车向着白厅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95章 骷髅地
护国公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根有些掉毛的羽毛笔,在纸上奋笔疾书着,笔尖发出急促的沙沙声。清朗的月光伴着窗外渡鸦的叫声,一起从窗户上的铁栅里漏了进来。据说当渡鸦离开伦敦塔的时候,就是英格兰王国灭亡之时,如今这窗外渡鸦欢快的叫声对于护国公而言无疑显得异常苦涩:没有了他,英格兰王国不但并无覆灭之虞,反倒有着欣欣向荣之象。旧的权臣谢幕下台,新的权臣粉墨登场,在这舞台上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只有权力永恒不变。
护国公写完了最后一份文件,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他把那张纸折了几折,放进信封里,并没有费心去封口就把它放在一旁:无论是否封口,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会被人细细检查,用火漆给信封封口不过是图一个心理安排罢了。当做完这些之后,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四肢,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在绿塔下的草地上,搭建断头台的工人们已经完成了他们的工作,正在收拾自己的工具,准备一起到附近的小酒馆用刚刚到手的工钱喝一杯。那断头台的样式想必护国公已经非常熟悉了:平地上搭起的木质的架子上铺着木板,木板下的地上被铺上了沙子,用来吸掉从木板缝隙里渗下去的鲜血。断头台上放着一块中间被挖出半圆形的木头,明天他就要把自己的脖子放在上面。在明亮的月光下,那断头台黑漆漆的影子孤零零地立在庭院中间,任何让见到此情此景的人,即便是胸怀坦荡的君子,也未免对此情此景心生恐惧。
护国公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他看着桌上摆着的蜡烛,那火光在他的眼睛里跳跃着。他一只手放在桌上,另一只手放在扶手上轻轻敲着,思索着如何度过自己剩下的这最后一晚上时光。钟塔的大钟刚刚敲了十下,行刑的时间是明天正午,这意味着他还有着大约十四个小时可供消磨。
他在桌前呆呆地坐了十分钟,终于站起身来,准备上床就寝了。
护国公刚刚解开胸前的拉夫领,门外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有些疑惑地看向大门,同时脑子里盘算了一下会在这最后一夜冒着触怒国王的风险来最后看望他的人的名单。这总共花了他五秒钟不到,因为那名单上一个名字也没有。
锁孔里传来钥匙插入的声音,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在护国公惊愕的目光中,国王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房间。
国王走到房间中央,微微扬起头看着护国公的眼睛。在国王身后跟着罗伯特和两名卫兵,他们手里都握着出窍的利剑,眼睛紧紧盯着护国公,只要犯人有丝毫不轨的举动,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用利剑刺穿对方的胸膛。
双方僵持了约半分钟,护国公终于向后退了半步,微微弯了弯腰,“陛下。”他的声音十分冷淡,而敬意更是半点也欠奉。
“请您在您的国王面前注意礼仪。”罗伯特看着护国公的眼神如同对方已经是一具尸体。
“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了。”护国公嗤笑了一声,“很快我就没有国王了,唯一主宰我的王在天上。”他伸手指了指天花板。
“我想八成是在下面吧。”国王冷笑着说道,“我不知道是否有天堂或是地狱,但如果真的有的话,我想您比我更清楚您会去哪里落脚。”
护国公的脸色微微变青,“陛下今天来不会是为了和我探讨这些的吧?如果我要找个神父来聊这些,大可以请加德纳主教来这里,他一定会对这个邀请趋之若鹜的。”
国王走到护国公的书桌前,把那把扶手椅反转了一下方向,面对着护国公坐下,“我今晚是来听您说的,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护国公大笑起来,“我能对您说些什么呢?您赢了,我输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您不想为自己辩解吗?”
“有意义吗?”他耸了耸肩,“无论我说什么,您都是要我明天去死的。对此我完全理解,这无关个人好恶,更无关公正,这是一种需要而已,您需要我去死,您是赢家,您有这个权力。”
“您毒死了我的父亲。”国王的声音更加低沉了。
“我想您也没有那么怀念他吧?”护国公仔细看着国王的脸色略微有些发白,“您这样的聪明人,想必看得出来,在亨利国王临终前的那段时间里,他已经把整个世界都当成了敌人,其中自然也包括您。命运让他受苦,于是他就要报复这个世界,因此人人都庆幸他死了,人人都感到挂在脖子上的枷锁被撤除了……难道我没有帮了您一个忙吗?难道我没有帮所有人一个忙吗?”他挥手指了指窗外的断头台,“这就是我得到的回报!”
“看来您并不否认弑君的罪名了。”
护国公珉了抿嘴唇,并没有回答。
“那关于凯瑟琳·帕尔的死呢?您也不打算为自己辩解吗?”
护国公摇了摇头,“有什么意义呢?”他看向国王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讽刺,“没人在乎她是死是活,我想陛下您也不是为了她才在这个时候来找我的吧?您是在怀疑,怀疑这一切之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这一切,而所有的人不过都是他手中的棋子而已。您一直以来做惯了棋手,这种感觉恐怕格外不好受吧?”
国王没有答话,他伸手拿起护国公放在桌上的羽毛笔,一滴残留的墨汁落在国王的手指上,留下几点黑色的污渍。
“我起初还想不明白,但如今我已经清楚的知道,我是落在了一个完美的陷阱里。”护国公并没有等待国王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掉进去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布置的这个陷阱,但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落到了坑底,被里面的尖桩扎了个洞穿。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真想弄明白,究竟谁是这个高明的猎手。”
“您说您落进了陷阱,”国王说道,“然而猎物落尽陷阱,终究是贪图诱饵的鲜美。如果当真存在一个幕后黑手,您按照他的部署一步步行动,不也是由于您的贪欲吗?”
“贪欲?”护国公摆摆手,“并不是贪欲,而是恐惧,亲爱的陛下。这一点做国王的人是不会明白的。”他指了指窗外的断头台,“像我这种人,那里就是我们的归宿,先是沃尔西,然后是您外祖父,之后是克伦威尔先生……每一位权臣都没有好下场。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延缓那一刻的到来。我曾经把这一路向上爬的道路比作一条崎岖的单行道,而道路的尽头就是万丈深渊,当你爬到顶峰之时,唯一注定的结局就是坠落。在你身后,无数的人都在接着向上攀爬,要把你从悬崖上挤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我要拥有更多的权力,无非是为了多抵挡住一段时间那向我涌来的汹涌人潮,不过是为了稍微延缓那不可抗拒的命运而已。”
“您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可是您和您的家族当年还是把您的妹妹送到我母亲身边做侍女。当我父亲对您的妹妹产生兴趣后,您本也可以选择退步抽身,然而恰恰相反,您选择拉着自己妹妹的裙摆一路爬上这条您所说的单行道。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您自己的选择,如今您又何必怨天尤人呢?”
护国公的呼吸声变得更加粗重了,他的脖子变粗,太阳穴上的血管在烛光下看上去如同缠在树上的藤蔓。
“陛下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他的声音里满是不耐烦。
“在您眼里我就那么无聊吗?”国王嗤笑了一声,“我是来给您提出一个建议。”
护国公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国王,表示他在听。
“我要您把这桩事情的真相向我和盘托出,您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我要知道的清清楚楚,作为交换,我会赦免您的儿子,在他成年之后会给他一个男爵或是子爵的爵位,您妻子的嫁妆也会被留给他。他有机会重新开始,恢复您家族被您玷污的名声。”
“可您又怎么知道我告诉您的就是真相呢?”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您也不愿意让那个在幕后操纵一切的人好过吧?”国王耸了耸肩,“您恨他胜过恨我,这一点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护国公盯着国王看了半分钟,“您比您父亲要强得多,如果我在您手下进入政坛,也许会有不同的结果。”他叹了一口气,“我接受您的建议,但我有个条件。”他瞥了一眼站在国王身后几步的罗伯特,“我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场。”
罗伯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发青,“陛下,这太危险了,谁知道这个丧心病狂的弑君犯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瞪着护国公,似乎在强忍着用手里的剑把他钉在后面的墙上的冲动。
“我没有什么需要瞒着罗伯特大人的。”国王说道,“除了他之外,我可以让其他人离开。”
“我坚持没有第三人在场,尤其是罗伯特大人。”护国公看向罗伯特的眼神里满是恶意。
国王打量了这两人一眼,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罗伯特,你先在外面等吧,有事情我会叫你的。”
“这绝对不行,陛下!”罗伯特急忙说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和他单独同处一室……至少让人把他拷在床上吧!”
“没那个必要。”国王摆了摆手,“护国公阁下是一个理智的人,我相信他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的。”
“可是……”罗伯特还想争辩。
“不用担心,”国王握了握他的手,“我自有分寸。”
罗伯特叹了口气,他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护国公,“我就在门口。”他警告地说道。
护国公回以一个轻蔑的微笑。
罗伯特从房间里走出,最后看了一眼房间里的国王,关上了房门。
“陛下真是勇气可嘉。”护国公听起来阴阳怪气。
“您的要求已经办到了。”国王听起来有些不耐烦,“现在是您履行自己承诺的时候了。”
……
罗伯特在门外焦急地等待着,门里传来不清晰的谈话声,那粗重的嗓音来自护国公,而较为尖细的嗓音则是国王陛下在说话。时间过去了五分钟,但在罗伯特看来,这五分钟却如同五个世纪一样漫长。
门里的说话声停了下来,传来有人走向门口的脚步声。
门打开了,国王走了出来,在黯淡的光线下,他脸上如同被蒙上了一层黑纱,让人难以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当国王走到他面前时,罗伯特终于看清了国王的神色,然而令他惊讶的是,国王脸上除了惊讶和迷茫之外,还混杂了一丝的不知所措。
“陛下?”罗伯特悄声说道。
“什么?”国王猛的转过头来,仿佛刚刚从梦境里被惊醒一样。
“出什么事了?您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护国公说了什么?”
国王微微咬了咬嘴唇,“没说什么,不过是赌咒发誓他没有给先王后下毒而已,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