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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节

“不行。”卢丁断然拒绝:“天子有令,命咱们把钱大夫请过来,方镇天,你跟我一块去一趟。”

“都这种时候了!”方镇天吃了一惊,忍不住提高音量:“这么个小镇子,如何挡得住乞活军的兵锋,我可不愿死在这种鬼地方!”

卢丁将手搭在了剑柄上:“你抗命不遵,是想被诛九族吗?”

方镇天脸色微变,随即猛然意识到皇帝就在屋里,怕是已经听到了自己的话,一时僵在了原地,从脚底到头发梢都瞬间冰凉。卢丁不屑,哼笑一声,还想再斥责几句,一抹剑尖却从他的胸口透了出来。他不敢置信地低头,抬起左手摸到了温热的鲜血,喉咙里嗬嗬几声便瞪大了眼睛倒了下去。

“到这一步,还怕他个鸟。你放心,有什么事我崔胤会担着。”

另一个禁卫兵将剑上的血珠甩去,眯起眼睛,对着方镇天冷冷说道:“兄弟们早不想跟着这个愚忠的傻子一起,提着脑袋到处跑了。老皇帝占着茅坑不拉屎,五皇子怎么名正言顺地登基?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短短几句话里传递了太多的信息。

方镇天吃惊地看着这一幕,闻言终于反应了过来,浑身一颤,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跟你们一起。”

怕崔胤不信,他急急道:“天子的性子咱们都知道,我说了那样的话,等脱险之后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没什么好怕的。”

崔胤打量了他几眼,随即满意地点点头:“拔剑,跟我一起来。”

这分明就是要让他去弑君,立个投名状。

方镇天双手发颤,却不敢不从,脸色苍白地跟在崔胤的身后。然而就在两人踏进房门的那一刻,变故突生。一道白光横着扫过来,崔胤躲避不及,前腿膝盖竟被齐刷刷地斩断。方镇天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从侧面踹了一脚。后脑在地上重重一磕,他晕晕沉沉地被人攫住了喉咙,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乐天与活泼:“本来还想再等等……不经打啊,还好没死,就剩这一个了,都死了就没人谁帮我干重活啦。”

方镇天就这么被不速之客提着进了屋,然后随手丢到了角落里。他勉力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娃娃脸的青年走到床边,停下脚步似是仔细打量了一下面色惊惶的天子。

“你混得真差,身边就没一个靠得住的手下。”

那笑眯眯的青年啧啧几声,缓缓伸出手,在皇帝的断腿上重重一按:“还记得我么?我可还记得你呢!”

皇帝惨嚎一声,涕泪横流的样子却不全是因为疼痛,倒像是见了恶鬼:“你……你是当年误杀薛妃的小太监,你不是已经投井自杀了吗?!”

沈氏专宠,但当年也曾有人威胁到过她的地位。然而薛妃命薄,怀孕三月就被一个太监不小心推下了阶梯,就此香消玉殒。皇帝当时极度震怒,因而至今还记得始作俑者的名字与长相。

“因为自作主张杀了薛妃,主子虽把我从宫里捞了出来,却也关了我近九年。”

青年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好不容易出来了,主子竟然叫我来找你,真是太好了。欠着东西我浑身不自在,不过当年典狱司里的刑罚,这回总算能一一还给你啦。”

记忆中浮现出那时被送入典狱司,三天后几乎不成人形的小太监的模样,皇帝背后的衣服瞬间被冷汗所浸透:“小邓子,是朕不对……当、当年薛妃一事,朕赦你无罪,只要你不杀朕,朕许你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你怕什么,我最听主子的话了,不会杀你的。”

青年歪了下头,脸上笑容爽朗,似是没有半点阴翳:“另外别小桌子小凳子的乱叫,再叫一次就断你一根手指。记好了,我是初八,密卫的初八。”

☆、第129章 前夕

天子最终没能逃脱密卫的掌控, 但无论如何,他既然出逃,后果就要由留下来的人承受。云阳一场风波过后,便是令人压抑的寂静。冯远征与司马康都被分别软禁起来,再也出不得房门一步。

院落深深,带着一股子阴晦沉闷的味道。踏脚石被昨夜的细雨润湿,水滴汇聚在路边草叶的边缘, 簌簌地落下来, 与一个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来人在门口顿了顿,方才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

他穿着一身青色儒衫, 俊逸眉目让人想起轻风朗月、流水云烟。明亮的日光跟着他涌入房间, 刹那间荡涤尽了室内的晦暗气息。屋中司马康抬起眼睛,神色略微诧异,随即想了想便摇头笑道:“子期?孟小友肯放你来见我……看来是不打算杀我了。”

“老师。”向秀端详了他片刻, 脸上的笑容微显落寞:“沈夫人的事, 果然与您有关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司马康端起茶盅,略掀起一点盖子,却见向秀点漆般的一双眼睛深深地望过来,手上的动作就是一顿。目光微微垂下, 他直直地看着里面碧绿的茶水, 过了片刻, 忽然极轻极轻、悠悠沉沉地叹了口气:“不错, 是我对不住沈夫人……只是再来一回, 我还是会如此作为,因沈夫人是孟昶青的唯一破绽。”

阳光洒进屋里,便显得他眼角一道一道的皱纹格外清晰。这位耄耋之年的老大人扭过头去,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语气平淡,却像是勉强压制着盘旋不去、牢牢堵在心口的某种的东西:“我一介酸腐文人,也不懂得什么征战的道理,只是在西原呆得久了,就不可避免地比别人多看到了许多东西。百姓闲时为匪,忙时为农,可谁真心愿意过这种刀头舔血的日子,无非是过不下去罢了。再是昏君,也是定海神针,能将各方的野心都给压下去。子期,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西原不能再乱了,大敌当前,大楚也不能再乱了。”

司马康说这话时,语气疲惫,又像是透出一些无可奈何的悲意来。

金色的微尘在阳光中沉浮,向秀垂下眼眸一动不动,唯有微风徐徐地吹动他宽大的衣摆与乌黑的发丝。半晌,他才轻声道:“老师,你可知乞活已经死灰复燃了?”

司马康一怔。

“古无不亡之国,大楚已经毒入腹心。”

向秀缓缓地说道:“一桶浑水,不论再倒进多少杯清水,也是浑的。皇帝励精图治还是宴安耽乐,其实并无什么区别,逃得一时,也无非是苟延残喘、坐以待毙而已。外忧内患,唯有跳出局外方能破局,破而后立,另起炉灶,大楚方有希望再次中兴。老师并非开口便是仁义道德的腐儒,应当明白天子也好,五皇子也罢,俱是亡国之君,唯有林可才能一举移除这百年积弊,令我大楚显出真正的崭新气象。”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司马康心下微震,沉默片刻,终于露出苦笑道:“若一切顺利,就保护天子回京;若事有差池,天子……暴毙,那也只能拥立新君,扶持五皇子登基。密卫确是利器,我这番思量,竟还是逃不出孟小友的眼睛,输得不冤啊。”

他从来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然而满腹机关算计,却从不曾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身躯老迈不堪,却仍想用一身傲骨撑起大楚摇摇欲坠的天。

向秀面容沉静,望着自己的老师,心中忍不住泛起丝丝缕缕的酸涩。

“我不会让孟兄动您。”他张了张嘴,却只道:“……虽已入春,这几日却依旧寒凉,请老师保重身体。”

“西原糜烂,这一回,我再无力回天了。”

司马康抬手紧了紧衣服,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这一辈子快到了头,我也算一事无成,只剩下这把不值钱的老骨头,没什么好保重的。气数已尽……与天斗与人斗,谁能想到临老了,我竟也信起天命来。”

“天命也并非一成不变。”

向秀起身,郑重说道:“老师想做的事,便由子期代为完成。杂事烦扰,学生恐怕一段时间里不能拜见,请老师见谅。”

两人一坐一立,目光相接,俱都没有说话。

司马康拢着手自下而上看他,花白的粗眉轻轻皱起,良久之后忽然叹道:“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何必奔冲下山去,更添波浪向人间?子期,你本是极洒脱之人,何必……”

他自己虽为大楚殚精竭虑,却不愿自己的得意门生走上同样的道路。

“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向秀却是飒然一笑,温声道:“我既是您一手教出来的,自然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说着,他最后郑重地弯腰一拜:“老师,我去了。”

司马康是国之栋梁,向秀则是乱臣贼子,这对师徒背道而行,殊途同归。但风雨飘摇的大楚未来如何,却仍旧是一个未知数。

当向秀转身离去的时候,同一时刻,林可刚刚收到孟昶青的传讯。

“已经找到天子了。”林可把从鸽腿上取下的纸条递给十一,示意他也看看:“但他和初八的位置离乞活军太近,十分危险。”

决战之后,林可立刻下令搜索拓跋焘的踪迹,结果发现有人一路破坏烽火台,竟是穿插进入了大楚的腹地。情况紧急,而大军开拔需要时间,林可便率一队骑兵先赶了过来,不想没遇见北齐残兵,却差点迎头撞上了乞活军。

云阳此时只剩民兵,战斗力恐怕与乞活相差不大。而林可带来的骑兵不过数百,蚁多咬死象,面对数量庞大的乞活军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皇帝是重要的筹码,现在还不能死,更不能落到流民的手上。”

林可沉吟片刻,脑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恐怕我们必须冒一次险了。”

“不是我们。”

十一用黑漆漆的眼睛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是我该冒一次险。”

“不,这次做饵的不是我们。”

林可抿了抿唇,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弯唇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安抚十一:“不必担心我,我这次身上可带着两个护身符,怎么都不会出事的。”

十一微怔,见林可从怀里逃出一个磨损得厉害,以至于看上去有些灰扑扑的蓝布小包,那一刹那心里像是炸开了漫天烟花,呓语似地道:“你……一直都留着?”

“你给我的,我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丢了?”

林可打量了那个小布包一眼,脸上露出点怀念的神色:“古虹一战时候的事了,日子过得真快,我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能走到这一步。这么多年,带着个护身符都快成习惯了。”

她的声音被多年的军旅生涯磨砺得有些低沉,音质十分特别,不疾不徐的,一个个字就像直接打在人的心上。因这短短的几句话,十一的三魂七魄仿佛都陷落了下去,目光定定的,沉默不语地听着林可说话。

被他这么莫名其妙地盯着看,林可挑眉,略微地感到有些不自在,便顺着脖子上挂的一根黄绳子又掏出一个护身符来,笑着转移话题道:“除了你给我的这个之外,我身上还又多带了一个,有两个一块儿护着,我连块油皮都不会擦破的,你就放心吧。”

两个护身符,一个收在怀里,一个却是贴着心口安放。

——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孟昶青在她心里的位置早已有所不同。然而旁观者清,那一刻,十一眼底的期翼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

一颗心像是在钉床上打了个滚,根本就分不清是哪里在疼。他几乎是有些仓皇地避开了林可的视线,脸上什么表情也没露出来,嗓子却骤然沙哑起来,仿佛每一个吐出来的字都跟刀子一般划过了他的喉咙:“那个护身符……很眼熟。”

“是孟昶青的东西。”林可一无所觉,脸上仍带着一点笑意,语调轻松地说道:“是我拿珍珠链子跟他换的,算起来还是我亏了呢。”

“那很好。”十一闭了闭眼睛,暗暗握起左手,遮掩住手心被指甲掐出的血迹:“我这就去发出信号,叫初八与我们会合。”

说着不等回答,他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快得让林可根本来不及察觉到他那一闪而过的情绪。

林可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却也没有打算深究。

眼下还有更加重要的事,兵力不足,硬抗乞活军殊为不智,她需要将对方的视线引向谢雁城的驻地,然后趁机带着皇帝脱身。

北齐和乞活虎视眈眈,前有狼后有虎,这一关不容易过,但林可已经准备好付出相应的代价。

明正则言顺,皇帝虽渣,但只要屁股还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具有天然的号召力与政治影响力——至少也能牵制住京城的那个朝廷,让百官不能轻举妄动。而有些事,若没有皇帝这面旗帜顶着,做起来也不大容易。

无论如何,她都要将这张王牌给捞回来。

然而林可不知道的是,皇帝此刻面对的最大危险,不是乞活军,也不是拓跋焘,而是负责保护他的初八。

想到先前的情景,方镇天扶着树不住干呕。初八站在旁边,贴心地给他顺气,一边赞赏地说道:“你刚刚动手那一下,可真是干脆利落,瞧着甚有天分,不如日后就跟着我当手下吧。”

方镇天的胃里瞬间又翻上一股酸水:“初八大人,他、他毕竟是天子,这么做会不会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

初八眨了眨眼睛,有点委屈地回答:“主子给我下了几条禁令,不准我动手折磨天子,不准害了他的性命,也不能让他断手断脚、面容受损,我可是很有分寸的,不是一条也没犯嘛。”

“可你逼着我碾碎了天子的两个脚趾!”方镇天终于忍不住道:“万一天子受不住,死了怎么办?”

初八瞪大了眼睛:“别傻了,天子不小心自己死了什么的,我哪里敢想这种好事?”

他说着,又微微叹了口气,往树上一靠不怎么开心地说道:“好好包扎,他死不掉的,几个脚趾而已,穿上了鞋子外表也看不出来,更不影响走路。”

他喜怒无常,出手更是狠辣。

听初八的语气有些古怪,方镇天不由抬头,正好透过敞开的领口看到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疤痕,不知怎么的,后背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立刻后悔起刚才的出言无状来:“初、初八大人,您说得对,是小的太沉不住气了。”

“真乖。”

初八转头,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忽然间又冲他灿烂一笑:“现在你伤了天子,你大概也能看出来,比起我,他更加恨你。云阳起码在名义上还受朝廷节制,乞活却是不折不扣的乱党,你若是投了乞活,恐怕京城的家人立刻就要下狱。说起来,事到如今你只剩下一条出路……”

“我能把这条生路给你。”

望向方镇天,他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漆黑漂亮的眸子满是雨后晴空一般的笑意,十分真挚诚恳地问道:“我有一个计划,小方,你愿意帮我么?”

☆、第130章 死亡

初八是个极难掌控的人,若非如此, 孟昶青也不会将他雪藏了九年。没人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 不过当林可率军与他会合的时候,他竟完全变了个人, 看上去就是个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小太监,仿佛伺候惯了人, 脊背一直是微微弓着的,笑起来的时候也总带着一股子讨好的味道。

林可只听说过初八的事情, 却从未见过真人,因此没有怀疑他的用心, 只以为这是他从当年宫中带出来的习惯。

没有过多关注这个陌生的密卫,林可开始侃侃说明自己的计划:“乞活军是往云阳那个方向去的, 要将天子送回卫所, 必须突破这层阻碍。对方人数占优势,硬闯不行,我需要一队人马引开他们的注意。因此接下来我们分兵, 以两百人的大队作为诱饵, 弄出越大的动静越好, 之后不要恋战,也不要回云阳, 直接往谢雁城的驻地去。乞活军是由流民组成的,体力弱又没有马, 机动力不足, 如无意外, 你们应该能跑掉。等到了谢雁城那里,有初六在,也不至于会吃什么大亏。”

“接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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