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序还是少年意气,握着拳道:“他既然把巳巳留在我们府上,那就立个字据,巳巳将来的一切都不和他相干。别瞧着眼下他尚且能自保,就把巳巳拒之门外,等日后走到窄处,未必不会打巳巳的主意。”
明夫人听了哼笑一声,“若果然这样,他的脸得抹上锅灰才敢见人了。”
云畔这些年的历练,大喜大悲都不在心上长留,哭过了,心空如洗,直起身掖了掖眼泪道:“大哥哥不必去追,既然爹爹不想让我回去,想必从今往后也只当没有我这个女儿了。这件事我倒觉得未必坏,只是难过阿娘十几年的经营,最后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侯府大权早就落在了柳氏手里,家主抬举她,她就顶半个主母。
不过想更进一步,却也难。明夫人道:“那小娘儿掌持着家业,是为她生下的几个崽子,倒也由她去。唯独一桩,江珩想扶正她,却是想都不要想。有她那张奴籍文书,她到死都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婢妾,说得难听些,花儿还无百日红呢,就依江珩那个面捏的耳朵,外头勾人的行首1粉头多了,就没有一个赛过她柳氏,我却不信了。”
当然说了这些,也权当自己出气罢了,明夫人又拿手绢擦了擦云畔的脸,转头对向序道:“我要上书房找你父亲合计合计,你妹妹也累了这半日了,你替我送她回去吧。”
向序倒是,先送明夫人出了厅房,转身看檎丹搀着云畔走出来。
那点愁绪很快在她脸上不见了踪影,她又是原来淡然的样子,带着点歉意轻声说:“因我的事,惊动大哥哥了。”
向序摇了摇头,想安慰她,却找不到说辞,半晌憋出两句话来:“别难过,离了那虎穴狼窝,好日子在前头等着你呢。”
这样简单又朴拙的鼓励,好像也能让人心生暖意。
云畔笑的时候有种沉静的美好,她是个经得起推敲的姑娘,并不因没了根底就慌张无措。进了她的小院,院子东边有一排蔷薇架子,架子下放着竹编的圆桌和小圈椅,她比了比手,说“大哥哥上那里坐坐去”。
这是她身为闺阁女孩子的矜重,不与男人同室而坐,要坐也在光天化日,人人瞧得见的地方,这样可以免除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和闲话。
向序依言坐下了,看她欠身坐在对面,小心地觑觑她的脸,只见她垂着眼睫,神情淡漠。
大约察觉他一直悬着心吧,抬起眼复又笑了笑,“大哥哥不必担心,我好着呢。”
向序松了口气,他没有和年轻的姑娘打过交道,也琢磨不透女孩子的心事,但巳巳的通透让他执着地相信她的每一句话,只要她说没事,他就可以暂且心安了。
鸣珂端来茶盘,云畔站起身,牵着袖子将建盏放在他面前,和声说:“这是我自己配的香饮子,大哥哥尝尝。”
向序低头看,古拙的茶盏里盛着碧清的茶水,微微漾荡之间夹裹着几片桂花。她拿木匙舀了两颗熟莲子放进他盏中,那莲子就像沉进水底的月,惊艳了晨起的时光。
云畔自己端了一盏,指指边上小火炉,“我是拿果子和茶叶一同烘焙,再煎水调蜜制成的。我爱吃甜的,不知大哥哥喜不喜欢。”
向序忙说喜欢,低头尝了一口,果然茶香里带着果香,不像市面上常见的紫苏熟水,豆蔻熟水似的,初入口有一股草木的青涩气息。
静静和她对饮,时光仿佛也慢下来。云畔不说话,眼睛里也没有哀愁,只是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疼。
向序把建盏放回碟上,轻轻一声脆响,略沉默了下道:“人活一世总有些山高水低,不要因为那些不值得的人,让你觉得人生不顺遂。那天父亲是当着同僚们的面质问江侯的,柳氏固然再得宠,离了侯府也寸步难行。”
每个人都在为她打抱不平,其实自己除了当时失望,没有任何伤筋动骨的损害。
因为早就有预料,最后得到这样的结果也并不意外。柳氏能忍耐,有手段,只是算漏了她能平安到达舒国公府,如今面上虽得胜了,往后苦恼的地方不会少。
云畔不声不响,心里有成算,柳氏生了三个儿女,已经不能像无所出的婢妾一样随意处置了。目前看来那张奴籍文书只能限制爹爹扶正她,但将来的事可说不准,或者可以转赠别人,做个顺水人情。
至于自己呢,有钱财傍身,就是最好的安排,所以不像其他遭遇了变故的女孩儿那样自卑自苦。她暂且把那件事放下了,似乎连提都不想再提起,替向序又添了点香饮,曼声说:“阿娘走后,我想自己大抵只能在闺阁等着出嫁了,没想到遇见算计,倒让我有幸走出幽州,到上京来,见一见阔别的姨丈姨母和梅表姐,又认得了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哥哥。老天既然这么安排,自有他的妙处,我如今没有流离失所,也没有六亲无靠,不过换了个地方制香制墨,烹茶插花,没有哪里不足。大哥哥,我还有个愿望呢,你猜是什么?”
她眉眼弯弯,眸底倒映着茶盘里的山水,向序听见自己的心砰砰跳起来,不敢开口,只是摇了摇头。
“我想在瓦市开个茶肆,卖各色的香饮子。”她边说边比划一下,“临窗的白墙上挂满简犊水牌,上面写着茶水名,客人来了看牌点茶,放下半卷竹帘,和邻座间隔开,就算女客光顾也不会不便,这个主意不错吧?”
向序听她不紧不慢地描述,脑子里浮起寿松卷帘,矮桌圈椅来,便笑着说很好,“上京女眷常逛瓦市,就算单做女客的生意,必定也会很兴隆。”
一旁服侍的鸣珂笑吟吟插了一句,“娘子还可以兼卖乾坤核桃。”
向序听了纳罕,“什么是乾坤核桃?”
说起这个鸣珂就很有兴致,嘴里说着:“是我们小娘子的巧思……大公子等一等。”一面跑进屋里去了。
云畔有点不好意思,含笑说:“是我做的小玩意儿,闲来无事打发时光的。”
鸣珂很快便取了两个核桃过来,放在向序面前。
乍看没什么特别,可能唯一奇特的,是开合处系着纽子。
向序疑惑地解开了纽襻,将核桃打开,这一开竟了不得,里头是个小小的浓缩的世界,有蓝天白云,有山水草木,还有房舍篱笆和牛羊……他呆住了,惊诧于她的灵巧,那样纯净完整的一方天地,难怪鸣珂管它叫乾坤核桃。
“这是……怎么做的?”他讶然望向云畔。
云畔抿着笑靥说:“把核桃壳清理干净,石膏粉里混入各种石色,先以天青色做底,再晕染云彩,最后加进牛羊和屋舍。”
说起来自然是简单的,但也只有姑娘家细腻的心思,才能做得这样巧夺天工。
向序轻吁了口气,一种奇异的安稳缓缓降落下来,心里的浮躁也被涤荡干净了。
低头再仔细瞧瞧这核桃,另一枚是室内一角,有桌椅和盆景,桌上供着香炉,及一盘下了一半的围棋。
他将核桃轻轻合了起来,换了个轻快的语调说:“我看不必开茶肆,单凭这小小的核桃,妹妹将来在上京的贵女圈子里也能如鱼得水。”摇了摇手,赧然说,“这枚就送给我吧,我心里不得清净的时候看看它,比药还灵验。”
云畔自然高兴自己消闲做的小东西能得人喜欢,把另一个也推到他面前,笑着说:“这个也送你,反正放在那里也是供自己赏玩,回头我还可以再做,送几个给梅表姐。”
这里正说着,向序的小厮从门上进来,先朝云畔行了一礼,复回禀向序:“大公子,郎主打发人进来传话,说洛阳何三郎上我们府里来拜访了,郎主请大公子出去相迎呢。”
“何啸?”向序慢吞吞站了起来,“他来上京半月有余,今天怎么想起登门了……”
云畔听见那个名字,微微踟蹰了下,“那个何啸,是姨丈的外甥么?”
向序说是啊,“名动上京的大才子,朝中的文官们都争相设宴邀他清谈呢。”一面将两枚核桃小心翼翼装进袖子里,朝她拱了拱手说多谢妹妹,然后便跟着小厮走出了一捧雪。
檎丹上前来收拾茶具,见云畔兀自发呆,低声道:“梅娘子在病中,怕还不知道那位何三郎登门了。”
云畔点了点头,抚裙站起身道:“我去瞧瞧表姐吧。”
上滋兰苑去,进门并不提起何啸半个字,只是陪着梅芬谈谈制香和炒茶。
梅芬倒是听说了云畔的遭遇,感慨江珩不配为人父之余,唯有劝解云畔:“算了,那个家不回也罢。姨丈的婢妾心机深沉得很,咱们这样的闺阁女子,哪里是她的对手,总是躲得远远的,不见她就是了。”
梅芬处世消极惯了,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含糊过着日子。云畔也不愿意把那些苦恼带给她,囫囵应了,翻开一页书,指着上头的古法方子说:“等姐姐大安了,咱们也试试用红蓝花做胭脂。”
梅芬说好,接过书来仔细看,这时门上有女使站在窗外传话,说洛阳何家三公子得知娘子抱恙,来瞧娘子了。
梅芬一惊,惶惶看向云畔,“是那个何啸?他来了?”一面往床榻内侧缩了缩,“不见,就说我不见。”
这时明夫人的嗓音传进来,隐约说着:“天气愈发燥热了……你舅舅担心你在外头住得不舒称……”渐渐到了前厅,隔着竹帘叫了声梅儿,“你表兄来瞧你了,快些穿戴妥当,出来见礼吧。”
1行首:美妓。
第19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梅芬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忽地跳下床,光脚踩在脚踏上,那惊恐的样子,把云畔吓了一跳。
云畔探过去握了握她的手,“阿姐……”
梅芬手心冰凉,泛出濡濡的湿气来,转过头,冲云畔做了个难为的表情,压声道:“我不想见他。”
有一种害怕,是无论如何都装不出来的,小时候受到了惊吓,长大变成一个坏疽刻在心上,梅芬的记忆里何啸极其可怕,这十来年她生活在他的阴影里,连听见他的名字,都让她浑身打颤。
明夫人呢,未必没有“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想法。梅芬的婚期眼看要定下了,倘或能借由何啸的到访解开梅芬的心结,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所以以毒攻毒一下,何啸提出要瞧瞧妹妹,她略一思量就把人领进后院了。何啸如今是京畿有名的才子,人品好才学高,几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梅芬一惊一乍,何啸在她心里简直是洪水猛兽,这全是出于小时候的误解。时隔多年再见一见,就此改观后,或者那个癔症就好起来了。
居室里没有回应,明夫人又唤了声梅芬,“阿娘的话你听见没有?”
梅芬如临大敌,又不敢不答,潦草地“唔”了一声。她担心惹怒了何啸,他会直接冲进来——单是这个设想,就足以令她魂飞魄散了。
云畔也觉得好奇,不知道那何啸究竟是怎样的三头六臂,居然能让梅芬害怕成那样。
内居和厅房之间垂挂着两面金丝竹帘,外间大开着门窗,天光从背后照进来,隐约照出了何啸的身形,是个身材适中的年轻人模样,穿着圆领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单看站立的体态,似乎十分温文守礼的样子。
云畔轻轻叫了声阿姐,“既然来了,就大大方方见一见吧。年少无知时候做了错事,过了这么多年,或许人家已经变好了呢。”
梅芬仍旧畏惧,颤声说:“我就是害怕见他。”
云畔接过女使手里的衣裳替她披上,一面道:“越是害怕见,就越是要见,且要装得从从容容的,不能让他看出你胆怯。要让他知道小时候的事已经过去了,你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摸不清你的底细,就不敢造次,往后也不会再欺负你了。”云畔眨了眨眼,“听我的,准没错。”
梅芬闻言,咬着牙点了点头。
待穿戴齐全,就该往前厅去了。梅芬脸色愈发僵硬,云畔引着她深吸两口气,拿手比比唇角,“笑起来,只要笑着,就不显得慌张了。”
梅芬也希望自己能坦荡地面对小时候的仇家,自从发生了落水事件,她就再也没有去过姑母家,她心底里怕何啸,但更不愿意让何啸窥出端倪来,便紧紧握起拳头,强逼出笑容,示意女使打起竹帘,犹豫再三,从内居迈了出来。
那个何啸,乍看确实是一副斯文人的长相,云畔本以为他眉眼间至少会带些峰棱,没想到竟完全是唇红齿白的书生皮囊。见梅芬出来,拱着手作了一揖,说:“多年未见妹妹了,妹妹一向可好?”言语温存,并没有张牙舞爪的攻击性。
梅芬没敢看他,匆匆还了一礼,“甚好,劳表兄挂怀。”
明夫人原本以为梅芬少不得失态,不曾想一切如常,暗暗松了口气。复向何啸引荐云畔,“三郎,这是我妹妹的女儿,接到家下和梅芬做伴的。”一面招呼云畔,“巳巳,来见过表兄。”
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哥哥妹妹相称完全是出于客套。
云畔上前纳了个福,何啸也谦恭地还了一礼,但女孩子敏锐的感觉不会出错,她发现何啸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停留在梅芬身上,见她带着笑,眸中闪过一丝不解,似乎今日种种,和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过眼底那层异色,很快就被老练的谈吐掩盖了,他含笑说:“上回见到妹妹,还是我祖母做寿那次,后来我忙于课业,听说妹妹也上了宗学,两下里不得相见,到如今有十一年了吧?”
梅芬心里仍是突突地跳,其实和小时候相比,他的变化不大,人前照例一副温文有礼的模样,人后行事乖张,难以琢磨。
巳巳说相隔十来年,也许他会有些改变,但在梅芬看来并没有。他一开口,还是原来的语气,连咬字都是一样的顿挫。她按捺住杂乱的心跳,勉强笑了笑,“是有十一年了,没想到表兄竟会来上京游学……”
何啸似乎觉得她的话很不合理,杨了下眉梢道:“上京是个好地方,能人辈出,英杰遍地。不论是做学问的,还是求官入仕的,没有一个不想在上京谋得一席之地。”
明夫人见他们能够顺畅交谈,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忙着招呼起来,“好容易来一趟上京,今晚就在府里用饭吧。你们兄妹多年不见,且坐着说会儿话,我去西院吩咐他们张罗晚宴,回头再过来。”
何啸向明夫人揖手,“我来这一回,倒给舅母添麻烦了。”
明夫人微微一笑,转身出去了。
母亲一走,梅芬愈发紧张起来,双手在袖笼里瑟瑟打颤,又不便显露,只道:“我身上还没大好,恐怕不能……”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何啸截住了,“妹妹身上不好,找大夫瞧过了吗?是旧疾还是新症啊?”他似笑非笑道,“正好,我结交了一位名医,就在不远处的坊院里,可以打发人过去传个话,请他登门看诊。”
梅芬局促得几乎有些坐不住站不住了,慌忙说:“不……不必了……”
起先那点勉强的伪装,到这里再也装不下去了,白着脸,眼神拘谨地闪躲着,越是如此,何啸脸上的笑容越大,挑着眉毛说:“我早就听闻妹妹深居闺中寸步不出,今日一见,怎么比十年前还胆小?”
这话可算直戳痛肋了,提起十年前那场落水,梅芬被救起来时几乎已经不会喘气了,是爹爹花了好大的力气又按又拍,才把她救回来的。一个体会过死亡滋味的人,绝不会想再来一次。曾经的梅芬也是灵动活泼的姑娘,但自打那回过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听院里的仆妇背后议论她,说壳儿还是小娘子的壳儿,里头的魂,却不像小娘子的魂了。
连她自己也觉得,好像确实如此。
然而害怕一个人,害怕到一定程度,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就像块木头似的僵在那里,手脚不听使唤,喉头堵了团棉花,让她叫不出来,喊不出来。
“还是要多吃些才好,妹妹太瘦了。听说妹妹定了魏国公家,不日就要完婚了?魏国公我知道,皇亲中的皇亲,勋贵中的勋贵,只是身子有些弱,这样一位娇主,恐怕不好相与,妹妹心境须得开阔些,要是面对夫婿也这么唯唯诺诺,将来在夫家立不稳脚跟,舅舅总不好冲进人家后院,替妹妹主持公道。”
何啸是笑着说的,但那语调像蛇,嘶嘶地透出寒意来。
云畔以前也不明白,落了一回水,何以让梅芬那么害怕,是不是真如姨母说的那样,慌乱中看错了。如今见到何啸,三言两语就可断定是个极其自大的人。他打从骨子里瞧不起女孩子,即便有她在场,对梅芬冷嘲热讽,极力贬低,也没有半点顾忌。
梅芬呢,简直像个小媳妇,瑟缩着不敢应话,那模样让云畔有些担心,怕她紧张过度吓出病来。
深闺之中,自然是安全的,但若是豺狼正大光明地进来了,却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云畔本来是客居,不便参与太多,但见梅芬这样不能袖手旁观,便壮起胆子说:“何公子虽是族亲,却也算外男,这些话原不该你说,自有姨母叮嘱。我姐姐在病中,要不是瞧着姑母的面子,连见都不该见你。如今旧也叙了,茶也吃了,公子过久逗留不合礼数,有损君子美名,还请上前厅,与姨丈和大哥哥说话。”边说边比了比手,“公子请吧。”